战后日本文学史论：现实主义创新

矛盾与冲突成了艺术的最高准则，而人物性格与命运总是在矛盾与冲突中完成的。以石川达三和山崎丰子为代表的社会派，秉持强烈的问题意识和质疑品格，直面当代日本社会现实的敏感领域，以锐利的目光透视纷繁复杂的社会现象，直指问题的内核，找到症结所在。社会派带着对当代政治经济的敏锐洞察，用高度凝练的戏剧冲突和故事张力，努力摆脱其中的琐碎性和狭隘性，通过艺术的虚构和创造，包含着更丰富的内容和意义，将读者带入风雨如晦的政局与商战中，让后者恍如亲历了一场梦想与疯狂之旅。石川达三的《金环蚀》（1966）、《破碎的山河》（1962）和女作家山崎丰子的《白色巨塔》（1965）、多卷本《华丽家族》（1973）、《不毛地带》（1976）等小说，思想性与艺术性完美结合，社会价值与审美价值高度统一。从官场的权力之争到男女微妙的情爱关系，从社会的纵横驰骋到人际关系的举手投足，这些都得到了充分的表现。结构的转承，矛盾的激发、冲突及其解决都安排得当，从多个角度揭露了家庭和社会的阴暗面以及官僚的腐败。

斗争和对抗一旦成为世界观和生活方式，敌意和仇恨，恐惧和战栗，灾难和毁灭都将无所不在。人们的思想与道德，信念与操守，人格与精神，肉体与灵魂在此受到拷问，人性与兽性，正义与邪恶，沉沦与上升在这里殊死搏斗，不同人物的心灵与性格也在自然、家庭以及社会的多重交叠、纷繁复杂的情境交织中呈现出来。《华丽家族》主人公，阪神银行总经理万俵大介为了兼并远比他实力雄厚的大同银行，依仗联姻，诱使大同银行对万俵亲生儿子经营的钢厂贷以巨款，然后不惜搞垮儿子的钢厂，甚至逼得儿子自杀，以这种亲情在金钱面前的沦丧使大同银行濒临破产，实现其“以小吃大”的离奇阴谋。小说挖掘了万俵的复杂且丑陋的性格。这类人很富有，也有名誉地位，兴风作浪，辗转腾挪，不择手段地致富，道德缺失，而在感情世界却是一片空白。

《金环蚀》以F水库工程招标的前后经过为主线，描写执政党的最高首脑寺田权力的自我放纵。他通过主要幕后智囊通商产业相和官房长官，对主管这项工程的电力建设公司总裁财部软硬兼施，设法使向他提供竞选资金的竹田建筑工程公司在承包中胜出，然而，财部为了使同自己关系密切的青山组中标，拒不从命。最终由几名高层官员出面折冲樽俎，因为话语权掌握在位高权重首相手中，财部难以招架，顺水推舟了此一案。石川达三揭露由于制度设计方面裹足不前的缺陷，以及政治文化方面积重难返的顽疾，并在问题情境中充分展开批判。

18世纪法国小说家斯丹达尔说：“上流社会的爱情，要么是一种你死我活的爱，要么是一本万利的爱。”《华丽家族》中，因政府收买土地而得到7500万元巨款的农户，成为几家银行觊觎的对象。大同银行为争取这家农户把钱存入自家银行，竟然唆使该行职员同该农户误了婚期的大龄女儿结婚，引出复杂而惨痛的交易关系。万俵父子间的龃龉，以及对儿女婚姻大事的一手包办，展示了在经济高速度增长时期的历史潮涌中组合着新的伦理定位和以父父子子观念为核心的血缘文明在伦理道德关系中的非我化、非人化，然而，更为深刻之处在于，万俵大介通过子女的终身大事来攀附权势人物和社会名流，以结成战略性裙带关系，罗织起各种权力交错的关系网，显出其利欲熏心。万俵大介次子银平与爱好美术的小森章子已恋爱三年有余，却被身兼大介秘书和情妇双重身份的高须相子剥夺了安排自己生活的权利，与阪神银行首位股东的女儿缔结婚约。银平原本也是充满梦想的青年，却在压抑和扭曲的“黄金枷锁”中深受掣肘，心灰意冷，变得自暴自弃。农户大龄女儿以及银平的婚姻得到的只是婚姻的躯壳，失去的却是它的真谛。然而令万俵大介和高须始料未及的是，大介的女儿二子逾越了旧有的规矩礼法，向心仪已久的铁平钢厂厂长的儿子敞开了心扉，让高须在一个黄毛丫头面前束手无策。女作家以其特立独行的风格，让二子在意志薄弱的银平的衬托下显示出自己的性格和人生不愿被动地接受他人安排的意志，勇敢地穿越了人性狭窄幽暗的区域，从而给以“利”为核心的价值观带来一把敲打的戒尺。

家庭是社会政治经济的缩影和人的思想情感最忠实的展现之地。万俵处在被女人操控着的错乱的需求之中，失去了自我。他有自己的野心与梦想，却没有自己的生活，没有一个正常人的乐趣。他的家庭一直纠缠在起伏跌宕的风波中。巴特勤曾说：“一个非常喜爱钱财的人，是很难在任何时候也非常喜爱他的儿女的。”婚姻同金钱结合后将带给子女生活和心理上的伤害，与其给儿女一个破碎的家，不如给一份稳定的爱。敛富聚财撕破了人际关系的温情面纱，留下的是人性的泯灭、子女和家庭的颠覆。在这一幅幅多少带着传奇色彩的当代都市风景画的背后，始终游荡着金钱这个人人熟悉的幽灵，虽然对于某些人来说，它比阳光和生命更可爱。山崎丰子笔下的政治经济视角里潜藏着人的文化心理视角，女作家重视对现实人生情感的开掘，透过实际生存的心理空间来感知实际生存的物质空间，展示的是贴近现实生活、发生在文明时代而又与文明社会相去遥远的另一个世界。女作家集中笔墨把冲突集中在万俵大介妻子文子和他的情妇之间，使得矛盾更加尖锐化，从而让一个家庭的矛盾有了普遍而深刻的社会意义。

在一个以金钱、权位定义人生意义的角落，男人的形象往往由他的社会地位决定。在世俗的眼里，高官显贵在婚恋中是否动真感情无关紧要，地位越高，社会对他也越“宽容”，甚至是纯粹的拈花惹草都可以当作浪漫故事。社会派的小说有足够的更扎实的细节支撑，通过他们对金钱游戏和两性关系等道德层面糟粕的艺术渲染烘托，展露精神失落的悲剧总是以物质盛宴的喜剧上演，人生价值在金钱炼狱中翻滚重铸。《金环蚀》中，东亚殖业公司经理为了逃避对偷税漏税行为的追究，把小老婆连同别墅一并拱手让给官房长官；《破碎的山河》中，有马胜平摆不脱拈花惹草的恶习，不惜一掷千金把手下女职员的家庭拆散，霸占为外室。(www.xing528.com)

社会派以情爱尴尬、精神困惑为小说叙事核心。在上述故事中的银平、二子、女职员光子身上，我们看到了他们对爱情的执著，对情爱的叛逆与抗拒，还有对爱情的绝望与逃离，但作者并未仅仅停留在对爱情悲喜剧的展示上，相比于那些只作生活物质化描写的作品，社会派更注重人性意义层面的深度开掘，对人的内心世界作精细生动的描写，这正是社会派文学的深刻性所在。

家庭伦理道德是一定社会用以调整家庭人际关系的行为规范，确定正确的家庭伦理道德取向，是实现家庭与社会协调发展的需要，然而，在《华丽家族》与《破碎的山河》中，万俵与有马两个家庭的各色各样的人际关系支离破碎，则是不可救药的社会现实状态，而人们可能等到的结局，不是沉沦便是覆灭。《华丽家族》中，万俵大介妻妾同床这种畸形的“三角共存”，万俵同以家庭教师身份鸠占鹊巢的高须的相互依存而又恨爱交加，与其说是爱情或肉欲，还不如说是在金钱欲上的同谋关系。这种关系被女作家打上鲜明的时代印记。这就是男人金钱权力对女性构成的诱惑。正如女性青春身体对男人构成诱惑一样，这是一场相互诱惑的战斗。但很显然，山崎丰子立足于女性的立场，她是以女性的身份来对男性的权力与金钱施以揭露的。高须这位工于心计的刁钻女子，毫不避讳地表现出向万俵家索要的强烈的自我满足感，但是，她存在的麻烦超过了她存在的价值，引出风波无数，是一切阴谋、毁灭、爱恨情仇的导火线。而她同万俵长婿通奸，以及其他有关财界大亨卑劣行径的多侧面开掘，都程度不同地触及他们生活的隐秘实质，深刻地揭示出日常细节背后的社会生活的真相。万俵和有马两家其实只是财界大享糟糕的家庭生活的一个小小缩影，夫妻不和与父子反目成仇，几乎各种形式的极端矛盾都可以在政治经济界上层人物的家庭中找到现实样本。

资本具有逐利的本性。在商业社会中，个性必须让位于资本的调配，工薪阶层被迫超负荷作业，甚至累倒在办公室。在《华丽家族》中，阪神银行的地方分行经理严重精力透支，以致把自己早日送入坟墓。农村搬迁户手中的征地折价和拆迁费，在阪神银行经理的心目中，仿佛是阿里巴巴的山洞，正要打开它储满财富的大门。为了争得其侧目垂涎的这笔钱存入自家银行，银行命令原本娇嫩柔弱、根本没干过农活的男女职员笨手笨脚、汗流浃背地义务为该农户插秧，还不时受到农户近乎苛刻的叱责，含垢忍辱。《金环蚀》中，受官房长官之命，拿着首相名片去见电力总裁的小秘书根本不知道是在压总裁俯首就范，会招来杀身之祸。身为政党巨头的内阁高官受贿，均经秘书之手疏通渠道，一旦被揭发便耍弄移祸嫁罪手法，把责任一股脑儿推向人微位卑的秘书头上。以曝光政界小道消息和绯闻等花边新闻为业的一家小报，揭发首相受贿并不是空穴来风。首相夫人矢口否认，于是，那位人微身轻的小秘书，在这一特定的尖锐的戏剧性的情境中，无论是坦白还是抗拒都会付出生命的代价，于是被迫舍车保帅，含冤辞世，令人有种“鸟尽弓藏”的酸楚之感。这些通俗流畅的细节，在看似平淡中释放出深刻的寓意和丰富的内涵，勾勒出日本社会中弱势群体的生存状态，是一种依附关系中残酷的竞争法则的缩影。

作者对现代复杂生活作立体的理解和把握，预示了超越过去的流动性和发展性。这种社会价值座标本末倒置，价值观念错位，民间弥漫着庸俗的实用主义，甚至渗入教育这块圣洁的净土。山崎丰子的长篇小说《白色巨塔》讲述了一个正直的医生向关系到重大民生问题的医疗腐败作坚持不懈、艰苦卓绝的抗争，揭示高校教师精神家园的坍塌与金钱对学术的污染。由于新当选的第一外科主任财前五郎误判病状，施错了手术，致病人死去，家属诉诸法庭。财前闪烁其词，遮掩狡辩，同时煞费苦心拉拢与诱惑部下做有利于自己的证词，无不体现出人的尊严在体制所浇筑的高墙深院里受到的亵渎。而另一名副教授里见有着强烈的正义感，对医疗腐败的疾恶如仇，面对院领导的威逼利诱，没有丝毫退缩，在法庭上对这桩恶性医疗事故仗义执言，从他身上我们看到了维护学术尊严的风骨。权力的腐败纵容医疗的腐败，由于权力和金钱的介入，社会在利益驱动下道德不断扭曲畸变，法院判决财前胜诉，里见被当作急于脱手的烫山芋贬逐到地方医学院做副教授。他仍按自己的行事风格，以“辞职”作为抗议的手段，守住自己的道德底线。媒体称此书成了社会反思和揭破高校腐败堕落的标本。

主题通过在充满戏剧性的情节发展中透出人物精神世界的心灵演进历程来实现，而事件、矛盾冲突构成的情节以及人物之间的矛盾冲突，又是连贯、递进地展开。贯串《破碎的山河》的主线是，围绕铺设泷山铁路，有马和香月两名工商巨子展开血拼，犹如一场没有枪炮的战争，把进犯和反击引导到社会习以为常的机制中来，阴谋与罪恶共存，利益的获得与丧失此起彼伏。他们间的角逐是在彼此洞悉底里的情况下展开的，作品深度开掘，使一个复杂的历史悖论借着现代心理分析演绎得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