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日本文学史论：守望与开掘

从私小说的形成、流布、特点、历史发展阶段上的嬗变来看，它是日本近代文学昨天的脚印、今天的镜子和明天的根基。但它作为一种文学呈现，也不可避免地要与时俱进，透射着战后社会的价值取向，体现社会转型时期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的碰撞交融及由此带来的思维模式、艺术审美的转变。第三批新人的文体是相对于传统私小说而言的，它在新的时代背景下，尝试手法上杂糅私小说和西方意识流于一体，丰富着同时又消解着它的意义。它对私小说修残补缺，融入了作家对民族文化的感悟，是一种与本土文化和母语交织重叠，既现代又传统，而且水土相适的文学范式。这就使得作品的现实感和历史感有机地融合在一起，现实与过去交替出现，流露着对求新求变的追求。但实际上这种追求并没有超越一般对私小说的界定，人物设置和主要情节仍颇具私小说特色，通过平常人日常生活中熟悉而庸常的的喜怒哀乐和七情六欲，以及如何面对困顿的生活乃至无常的命运和人心的再现，具有“底层色彩”和“弱势状况”的意味。

安冈章太郎的《海边光景》（1959）叙写了主人公信太郎陪护母亲住在精神病医院的九个日日夜夜。每当夕阳余晖，触景生情，战后初期那个充满贪穷和饥寒的流年旧影便展现眼前。小说以一个生活在当今和平环境中的人的角度，用历史与现实的时空串联起一个社会和一群人的变迁，造成一种对比和反差，其中春秋笔意，微言宏旨，不了解这段历史的人难得感悟。

庄野润三的《游泳池畔小景》（1955）和小岛信夫的《拥抱家族》（1965），都从新、旧时代期的角度勾勒年届不惑的男女的七情六欲，渗透着一种对身处传统和现代转型期情感生活的质疑甚至背叛，把社会问题融入到了家庭伦理生活之中，从伦理情感的角度发现人心的浮躁，从而把亲情推到一个极端的情境之下，透露出了悲凉、无奈、惶惑等复杂的情愫。《游泳池畔小景》的主人公纺织公司副主任青木弘男，对咖啡馆女业主展开反常的爱情探险，入不敷出便挪用公款，后被公司解雇赋闲在家，同两个儿子泡在游泳池里消磨时光。青木妻子面对丈夫出轨，以日本传统女性的态度，深藏内心的苦衷，假之以宽容和忍让。《拥抱家族》则以复线结构刻画爱情逐渐被琐碎的家庭生活所蚕食。外国文学翻译家三轮俊介妻子时子同美国兵乔治关系暧昧引发猜测，俊介只能搬家另觅落脚之处。未几，时子身患绝症病故。在主客观环境仍未成熟之际，俊介仓促提出再婚之议，风生萍末，女佣三千代和寄宿者山岸对此颇有微词，儿子良一负气离家出走。作家试图通过对传统的某种回归来解决人心道德沦丧问题。青木与三轮两家深陷亲情的流失和错位造成的尴尬处境，揭示的是和谐家庭的重要性。(www.xing528.com)

城市风月场所题材一向很多，那里是日本作家永远说不尽的一个充满刺激的另类都市情感社会。同样的故事原型在小说家的笔下千变万化，十位作家有十条属于他们自己的创作路径。对于灵与肉的折磨，他们落笔到情上时，却总能做着各自的解答。吉行淳之介的《本色的市街》（1951）和其获芥川奖的《骤雨》（1954），表现的同是禁娼法颁布后的所谓“鸽子笼的街道”（即妓院）衍生的新动向，却与猎奇传闻绝缘。在战后新时期，新旧价值观和道德观的碰撞中，男女从相识相爱到结婚、生儿育女这种传统的普遍公式面临前所未有的冲击，年轻人崇尚无拘无束的生活方式，选择在这公式之外的爱情，婚姻的重要性在下降。《骤雨》正是打破传统故事的老一套，从时尚角度描摹了“只要爱情不要婚姻”的带有乖张离谱、道德挑衅意味的“颓废”行为，对现代社会愈来愈严重现象的心理根源作另类情感的心理探讨。小说主人公山村英夫是一个不愿受家庭束缚，要爱情不要婚姻的所谓“单身贵族”，有着与世俗相对，甚至与道德相冲突的欲望。他大学毕业后做了三年公司职员，到了适婚年龄，却对结婚意兴阑珊，同青楼女子道子炽热迷恋，在这种不被世俗所容的非理性“精神出轨”中寻找情感和慰藉。书中虽没有追求“绯闻”式的细枝末节，却也省略了山村的一些正常心理活动，强化了他非要走一条明知不可为而为的绝路。作为一个文学形象来看，评论界认为，没有背离日本文学从不丑化城市黑暗面最底层的写作传统，而是对现实社会中的爱情与婚姻的反思与质疑，直面当今日本社会的一个严肃的社会问题。其实，小说对山村与道子的故事只说了一半，前面仍是一张白纸。小说把一个外表颓废叛逆的边缘式人物描摹为纯粹而狂热的爱情至上者，把释放得无边无际的梦想说成是真正的爱情，其实只是孤独与无奈。作者将在婚姻中感到束缚的山村推出更远，对现代婚姻进行了冷静思考。

从思维方式和话语方式来看，第三批新人没有完全摆脱私小说的影响。他们讲究传达艺术感觉、独特视角和个人经验，创作上不急于概括和抽象生活，表现出一种原生态的写实主义。通过日常生活中的点滴故事，展现人们的生活观念和人生信念的变化。在心理上，私小说仍然是其精神皈依的家园。这些都不采取强烈炫技式的写法，近乎白描，没有变形夸张，重情而轻色，给人浮想的空间；对性做了描写却不露骨，点到为止，继承的是私小说惯有的那种世道人情。第三批新人离了冷酷的题材，情节较为平淡，没有悬疑惊悚的悬念和伏笔，也没有波澜起伏的社交场面，主人公始终是一个线索，其性格和命运都被淹没在故事的背景之下。大千世界的永恒魅力，既可以从宏观的角度去把握，又可以从微观的角度去展现。第三批新人虽然也真实地记录生活，真实地展现心灵，但仍停留在生活变迁的表层，在需要足够的更扎实的细节支撑时，却给人点到为止的仓促印象，而在日常生活叙事中过于枝蔓，且情节拖沓，结尾处戏剧张力不足，则是私小说模式化、类型化、浅和俗负面倾向的延伸，导致了文学性和思想深度的相对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