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列岛派：先锋性与现实主义的结合

战后诗坛的第一次浪潮渐次平息之后，另一次更大的浪潮便开始酝酿、涌动。列岛派一旦登场，便以鲜活的生命力成为活跃在诗坛的一道风景。该派主要成员来自《山河》、《宇宙》、《前卫艺术》、《造型文学》等左翼同人诗刊，故有大联合之说，骨干成员是关根弘、长谷川龙生、安东次男、滨田知章、木岛始、出海溪也、菅原克己等人。这个思想活跃、关注现实题材、充满创作活力的群体，把炽热的爱倾注于笔端，标志着进步潮流中一代新人的诞生，以其具有颠覆性力量的全新声音，而成为一种重要的潮流。《列岛》创刊号“后记”中，详细地表述了它的办刊宗旨：“现在，也就是这会儿，我们这个列岛无时无刻不在受着内外帝国主义（原文如此——引者）的侵袭，而且，现实以它压倒一切的力量在威胁着人们。面对这样的现实，为了争取民族独立，《列岛》和勇敢站起来的多数人战斗在一起。”在创作方法上，列岛派推崇“克服现代派、象征派手法，继承民族传统，以创作抒情诗为主”，提倡“先锋派和现实主义相结合”。其鲜明的特点用一句话即可概括：“在文学大众化运动中求取诗歌的政治性，并通过有明确目的的群众运动发掘艺术性”，显示出列岛派的艺术敏感性和现实观察力，并将此引为诗作的宗旨和实践。诗人身处文化转型期，虽在西方现代派的襁褓中诞生，在形式上受到一定影响，但在境界、内容上，善于把握具有划时代意义和重大现实意义的宏大主题，赋予其深刻的思想内涵和艺术品位。其诗歌对国际国内政治形势的关注和忧患，显出该派创作道路总体倾向和发展流脉仍是时代历史意识一脉。正是这种鲜明的思想性和强烈的现实批判性，构成了列岛派诗人诗歌创作的根本动力与久盛不衰的源泉。他们的诗作从形式的运用发展到内容的广泛深刻无不具有创新精神，对于当时的诗歌创作富有参照意义和启悟性。他们诗的机智、幽默与大跨度比喻，洗刷了陈旧的意象符号体系，独创的艺术形式和清新的意象与诗思带来诗歌美学的变迁，再加上对真理和进步执著追求的精神，为时代抒情诗创作提供有益经验，为诗歌爱好者带来全新的感受。这个出于共同的理想和对艺术境界的执著追求的文学团体，在战后日本具有很大的影响力。

他们中的关根弘是战后左翼诗人中的佼佼者，擅长抒情诗和时事讽刺诗，语言通俗流畅，内容切中时弊。他受俄罗斯早期革命诗人马雅可夫斯基的影响，未及成年已显露其出众的诗歌天分，后天的营养又使他不断创新。他注重形象和意境的表现，惯用对比、隐喻等手法，语言纤细而富于诗味。他认为“辛辣的讽刺必须伴以彻底的讽喻。俏皮话和诙谐无疑有助于讽刺，但没有比捧腹大笑能取得更好的效果”。（《关于讽喻》）他主张“梦（实际上是想象——引者）和现实相结合”。他的《样样都好》、《雾》、《丢了雨衣》，阴雨愁绪，寒雾袭人，均来自灰色笼罩一切的压抑。“雾”看来是关根弘诗歌语言和审美的出发点；以雾讽喻黑暗和邪恶，常常带出一种不羁与挑衅。“雨”也一样，用不同意韵的雨串联起来，写得水波朦胧，写出了雨中的生命之美，雨中的人性裸露。诗歌比其他文学样式更要求心灵的外化和主体意识的积极参与，是一种感情最强烈和语言最精粹的艺术。从某种意义上讲，诗的深度就是人性的深度，这既指对人自身的精神世界的深入，也包括对人格化了的自然的沉思和感悟。《样样都好》赢得了读者和批评界的赞誉，被认为是战后政治讽刺诗中的佳作，尤其对作者不作任何铺垫，一开始就直插问题实质但又疏密浓淡有致的写法评价较高。

好家伙！

实在受不了

好容易走了一遭

云雾缭绕

也望不见摩天楼高耸云霄

当然啰！

美国样样都好

连雾也比伦敦不知大多少

你以为我在造谣？

不信就到职业介绍所瞧瞧

在纽约

要铲雾就得用铁锹！

——《样样都好》

诗是民族心灵真实的折光，也是时代足音在诗人心弦上撞击的反响，是诗人的真情实感用心血浇铸而成。处于异族的统治下，美丽的日本列岛顷刻间变得砂漠般萧索荒凉，这掀起了诗人感情的浪潮。诗人在另一首题为《雾》的短诗中，对处于外侮内患的日本现实进行了揶揄。雾，这种常见的自然景象，在诗人的笔下作为喻体与诗人的情思相结合，充满幽默，同时又具思想深度。诗人也在短诗《砂漠》中，用自己独特的艺术构思，在细节的选择和形象的提取上，力求扣紧主题，有陪衬，有景物，勾勒出一幅硝烟弥漫的画图。这些带有几分狂野之气的诗行，表达的是一种粗砺雄健的爱国主义气韵，宣泄着年轻一代在一个迅疾变化的年代里骚动不宁的心绪。险象环生的矛盾的尖锐性和复杂性，愈益增加诗的悲愤感和时代价值，从不同侧面记录时代的变迁，表达着诗人的自身感受。

作为同一流派的诗人，他们的艺术信念、美学趣味和艺术风格，应当相同或接近。列岛派诗人的思想、个性气质、民族意识、文学创作和批评理论等，都置于日本和西方文化交融的特殊背景下，尤其具有共同性的是蕴藉其中的只有战后美国单独占领日本这一特定时期才具有的精神世界、价值关怀和意义建构。诗人们从宏观角度选题，置身于广阔的人生与文化背景中，把握和透视某些社会现象的本质特性，形成了该派诗人构思多样化诗作的出发点和这些诗作情感的源泉。他们采取托物言志和夸张、比喻、象征等表现手法，不时发出扣人心扉的感叹和呼唤；他们也比较注意结构、角度的构思，考究审美的浸润。木岛始在感情奔泻的《鸽子》中，注重人生背景与文化氛围的开掘，溶进了作者的敏锐观察和深沉的思索，其争取和平的热烈愿望力透纸背：

我们的恐怖有如尘埃一般！(www.xing528.com)

鸽子把高亢的悸动向我们舒展。

我们的热血从掌心涌向手指，

我们在心中紧跟着鸽子振翅而飞的速度。

如同和恋人刚刚分手那般美丽悲壮！

于是各奔未来的浩瀚视野

为遥远的征途而凝息屏气。

鸽子——现在像一面同暴风雨一起前进飞舞着的旗帜，

把我们那为希望而跳动的意志

霍地汇集到一点洁白上

直指水平线翱翔——

前方有云朵阻拦风势愈加猛烈

不顾那所有的暂时挫折，哦

身不由己地迂回，

鸽子展翅飞向那唯一的追求和平的轨迹，

我们的鸽子誓死不把方向迷失。

诗的托物言志，是靠语言的想象。别林斯基说过：“诗的本质就在于给不具形的思想以生动的、感情的、美丽的形象。”这首诗的大方简洁的形象和单纯有力的动势以及明快跳动的节奏，实为心情跃动的外在表现。诗人采用“比”、“兴”两种方式合而有之的手法反映新时代，带有强烈的浪漫主义色彩。“比”与“兴”代表着情意与形象之间两种最基本的关系。“比”是以适当物象拟比，其意识活动是由心及物；“兴”则是对物象有所感受，引起内心的情意，其意识活动是由物及心。诗人意在咏鸽而着墨于人，比喻的喻体与本体之间的本质特征非常契合，不禁令人想起斯宾诺莎的名言：“和平是精神力量产生的美德。”

时代在发展，人们的审美观念在不断更新。严峻而沉重的历史思考和现实使命，没有使列岛派的众多诗人忽略艺术上的创新求变或精益求精。诗人们的探索实际上已进入到一个新阶段；他们努力寻求一种与时代和个人更为贴切的写作方式，并重新思考古今及东西方的诗歌创作，切实地重构一方富有生机的诗歌天地。文学的社会功能与认识价值，在他们脑中并没有排挤审美规律，许多人的诗作以高昂的政治激情和细腻的文字笔触见长，既葆有强烈的时代精神和鲜明的政治色彩，又注重反映现实，题材更加广泛，并使诗境开阔，情致深挚的诗风更臻成熟，通过尖锐、紧张的诗歌，异常有力地揭示了当代生活的混乱与躁动。沉思中的判断，凝聚了作者冷静的目光和审美的情趣，也显现了相当深厚的诗歌理论修养。菅原克己的《黄河大合唱》，不是仅仅依靠创作主体去静态地把握所要表现的对象，而是充分调动主体的全部生命意识和美学理想，融合和驱动了诗人的情绪，与表现对象构成了和谐的审美合力。他以高昂的政治激情和雄浑奔放的笔力歌颂中国人民的母亲河，诗作中洋溢和激荡着高亢与磅礴的气概。那透着生命精血的黄色，在四野茫茫的罡风中，分明呈现的就是一本宣示顽强生命宣言的大书，诗人把这种生命的感悟与震慑传递给了这个世界。这首饱含着坚忍和力量的诗篇如同插上了金色的翅膀，飞跃时空，回响在新世纪每一个灿烂的黎明。那么深沉又那么激情，揭示出渴求人的精神自由的永恒主题，寄托着诗人对光明的向往，对未来的追求。木岛始的《鸽子》内敛深邃，菅原克巳的《黄河大合唱》优美恢宏，虽然风格迥异，但分量与质感并重，暗合了列岛派举高远鹜的理想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