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背后
我是个胆小的孩子。尽管如此,我却也有犟脾气,毕竟还是孩子嘛。当然,母亲也溺爱我,可是我不相信,我竟会特别难以驾驭,我不相信,一句好话,悄悄地拉拉手,和蔼的一瞥竟会不能从我身上要去人们想要的一切。说到头,您毕竟是一个仁慈并且心软的人(下述的内容跟这并不矛盾,我谈的只不过是在孩子心目中的您的形象),可是并非每个孩子都具有坚忍的耐心和无畏的勇气去探索您那份内心的慈爱。出于您的天性,您只会使用威力、大叫大嚷和发脾气来对待一个孩子,在这方面,您之所以觉得这个办法非常适用,也还另有原因,即您想把我培养成为一个坚强勇敢的孩子。
(怀着同情的态度去理解。)
您在最初几年里使用的教育方法,我今天当然无从直接加以描述,不过从后来几年的情形以及从您对待费利克斯的态度上却不难窥见一斑。这方面务必考虑到,当时您比现在年轻,因此更为精力旺盛、更暴躁,自然也更无所顾忌。此外您当时完全为业务所羁绊,白天我难得见到您一面,因此您给我留下的印象也就愈加深刻,这是难以磨灭的印象。
最初那几年中,只有一件事情,我至今还记忆犹新。有一天夜里我呜呜咽咽,吵着要喝水,当然并非真的因为口渴,多半是为了怄气,部分是为了解闷。您声色俱厉,几番呵斥未能奏效之后,您就将我从被窝里拽出来,挟到晾台上,关了房门让我一个人穿着背心在那儿站了很久。我不想说这样做不对,当时要保持夜间安静也许确实没有别的办法,我不过是想用这个例子来说明您的教育方法及其对我的影响罢了。后来,我大概也就驯顺听话了,可是我的心灵却因此带上创伤。要水喝这个毫无意义的举动,我觉得理所当然。被挟到外面去,我大受惊吓。我天性如此,这两者我怎么也联系不到一块儿去。那个身影庞大的人,我的父亲,那最高的权威,他会几乎毫无道理地走来,半夜三更将我从床上揪起来,挟到晾台上,他视我如草芥,在那以后好几年,我一想到这,内心就受着痛苦的折磨。
令人诧异的是,实际上果真常常是您有理,我理亏。在谈话当中这是不言而喻的了,因为我们之间几乎是谈不成话的,而且在实际行动方面也是如此。不过这也不是什么特别不可思议的事情。要知道,我是在您的沉重的压力下进行我一切思维活动的,哪怕我的想法与您的想法不一致,我也一样是处在您的压力下,而且在这种时候尤感压力之沉重。一切表面看来不依赖于您的那些想法一开始便会笼罩上受您针砭的阴影;在这个想法彻底付诸实施之前要无休止地忍受这种状况,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我这里指的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想法,我指的不过是孩提时代的任何一桩小事而已。只要人家因随便一件什么事情兴高采烈地回到家里并倾心叙谈,那他所得到的回答便是一声含着讥刺的叹息,一阵摇头,一阵手指头敲桌子:“你就会搞这种名堂!”“老是拿这种事来烦我!”“我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你拿这个去买点什么东西来吧!”“这也算一档子事!”当然,不能要求您心境不好的时候还要对孩子的每一件琐事表现出热情来。问题也不在这里。问题在于,根据您的这种对立性,让孩子这样大失所望是您永恒的原则。还有就是,日积月累,这种对立日益尖锐,以至即使您跟我意见一致时,您也习惯成自然,要跟我对着干。问题还在于,孩子的这种失望情绪已非同寻常,而正由于问题涉及一切行为准绳的您的人格,所以,这种失望情绪是伤筋动骨的。倘若您反对或者哪怕只不过是料想到您会反对,那么勇气、决心、信心、那种种乐趣便支持不到最后而化为了乌有。而不管我干什么,您几乎都反对,这已是意料中的事情。(www.xing528.com)
(作为规则的制定者过于强烈地认同自己的权威,让遵守者觉得没有空间的同时,寻求空间的意识与日俱增。)
这一点既适用于思想,同样也适用于人。只要我对一个人稍微流露出一点兴趣来——我的本性决定,这并不经常发生——您就会予以百般责骂、诽谤、污辱,丝毫也不顾及我的情感,毫不尊重我的看法。譬如,像德国犹太人演员洛伊那样无辜、天真率直的人都因此而大遭其殃。您并不认识他,您却用一种我已经忘却了的可怕的方式将他比做甲虫。狗和跳蚤的谚语您脱口就溜了出来,对我喜欢的人您常常就是这样的。我在这里特别想起了这个演员,因为我当时把您对他所发的那些言论都记了下来,并且加上了自己的意见:“我的父亲这样评论我的朋友(此人他根本不认识),只不过因为他是我的朋友罢了。倘若他将来责备我缺乏孝顺心和忘恩负义,我就可以拿这个理由来回驳他。”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您的话以及您作出的判断使我蒙受多大的痛苦和耻辱,对此您竟完全麻木不仁,仿佛您对您的威权毫无所知似的。可以肯定,我也时常用言语顶撞过您,而我这样做时心里是明白的,我心里难受,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我抑制不住我的话语。我一边说着,一边就后悔起来了;可您却唇枪舌剑,对谁也不留情面。当时不留情,事后不同情,人家拿您简直毫无办法。
而这却是您教育的全部内容。我看,您具有教育家的天才。您这样教育人,对一个您这样的人,肯定很有益处,他就会领悟您对他所说的话中合理的一面,就会一心一意照您的吩咐去做了。然而,对我这个孩子来说,您大声嚷嚷对我所说的一切话简直都是金科玉律,我永志不忘,一直是我借以评价世界,首先是评价您本人的最重要的依据,而在这方面您却完全失败了。我小时候主要是在吃饭的时间与您在一起,因此用餐规矩便成了您说教的主要内容。上的饭菜必须吃光,至于好吃不好吃,那是不许谈论的——可您却时常觉得饭菜不可口,说那是“猪狗食”,是那“畜生”(女厨师)把东西糟蹋了。您饿极了时,您就按您的特殊爱好,吃什么您都吃得快,吃得热,狼吞虎咽,所以,孩子们也得赶紧吃。饭桌上死一般的沉寂,打破这沉寂的是警告声:“先吃饭,后说话”,或“快吃,快吃,快吃”,或“瞧你,我早就吃完了”。人家是不许啃肉骨头的,您可以啃。人家啜醋时不许出声,您可以。切面包要切得干净利落,这成了要紧事,而您用一把滴落着酱汁的刀切也未尝不可。人家务必小心,吃饭时别让饭菜掉地上,到头来您脚下掉得最多。饭桌上,人家只能埋头吃饭,您却修指甲,削铅笔,用牙签挖耳朵。啊,父亲,请您正确理解我的意思。这些事情本身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它们使我的心灵受到压抑,是因为您要我遵循的戒律,您,我至高无上的楷模,却可以不遵循。因此,在我眼里就分成了三部分。我,是个奴隶,生活在其中的一个世界,受着种种律法的约束,这些律法是单为我发明的。而我,不知道为什么,却始终不能完全守法。然后就是第二个世界,它离我的世界无限遥远,这是您的世界,您行使着统治权,发号施令并且还因您的命令得不到执行而烦恼生气。最后还有那第三个世界,其余的人都在那儿过着幸福和自由自在的生活,没有人发号施令,也没有人唯命是从。我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我服从您的命令吧,是耻辱,因为这些命令是单为我而设的;我倔强吧,这也是耻辱,因为我怎么可以对您倔强呢。要不就是由于我不具有譬如您那样的力量、您那样的食欲、您那样的能力而不能从命。尽管在您看来,您要求我的,都是些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可以办得到的事。这当然便成了我最大的耻辱了。这些想法并不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不过是孩子的感觉罢了。
——卡夫卡《致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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