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源于两性合作
人们怎样选择他终生偕老的伴侣呢?先要问人们选择不选择昵?在原始社会中,婚姻往往由俘虏或购买以定。强有力的或富有财的男人选择,女子被选择。在19世纪时的法国,大多数的婚姻是安排就的,安排的人有时是教士们,有时是职业的媒人,有时是书吏,最多是双方的家庭。这些婚姻,其中许多是幸福的。桑太耶那(Santayana)说:“爱情并不如它本身所想象的那么苛求,十分之九的爱情是由爱人自己造成的,十分之一才靠那被爱的对象。”如果因了种种偶然之故,一个求爱者所认为独一无二的对象从未出现,那么,差不多近似的爱情也会在别一个对象身上感到。热烈的爱情常会改变人物的真面目。过于狂热的爱人对于婚姻期望太奢,以致往往失望。美国是恋爱婚姻最多的国家,可亦是重复不已的离婚最盛的国家。
巴尔扎克在《两个少妇的回忆录》中描写两种婚姻的典型,这描写只要把它所用的字汇与风格改换一下,那末在今日还是真确的。两个女主人中的一个,勒南代表理智,她在给女友的信中写道:“婚姻产生人生,爱情只产生快乐。快乐消灭了,婚姻依旧存在,且更诞生了比男女结婚更可宝贵的价值。故欲获得美满的婚姻,只需具有那种对于人类的缺点加以宽恕的友谊便够。”勒南,虽然嫁了一个年纪比她大而她并不爱的丈夫,终于变得极端幸福。反之,她的女友鲁意丝虽然是由恋爱而结婚的,却因过度嫉妒,把她的婚姻生活弄得十分不幸,并以嫉妒而置丈夫于死地,随后自己亦不得善果。巴尔扎克的论见是:如果你联合健康、聪明、类似的家世、趣味、环境,那么只要一对夫妇是年轻康健的,爱情自会诞生。“这样,曼斐都番尔说,你可在每个女人身上看到海仑。”
事实上,大战以来,如巴尔扎克辈及其以后的二代所熟知的“安排就的”婚姻,在法国有渐趋消灭以让自由婚姻之势。这是和别国相同的。可是为何要有这种演化呢?因为挣得财富保守财富的思想,变成最虚妄最幼稚的念头了。我们看到多少迅速的变化,多少出人意料的破产,中产者之谨慎小心,在此是毫无用处了。预先周张的元素既已消失,预先的周张便无异痴想。加之青年人的生活比以前自由得多,男女相遇的机会也更容易。奁资与身家让位了,取而代之的是美貌、柔和的性情、运动家式的亲狎等。
是传奇式的婚姻么?不完全是。传奇式的结晶是特别对着不在目前的女子而发泄的。流浪的骑士是传奇式的人物,因为他远离他的美人。但今日裸露的少女,则很难指为非现实的造物。我们的生活方式倾向于鼓励愿欲的婚姻,愿欲的婚姻并不必然是恋爱的婚姻。这是可惋惜的么?不一定。血性有时比思想更会选择。固然,要婚姻美满,必须具备愿欲以外的许多元素,但一对青年如果互相感到一种肉体的吸引,确更多构造共同生活的机会。
“吸引”这含义浮泛的名词,能使大家怀有多少希望。“美”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它存在于每个赏识‘美’的人的心目中”。某个男人,某个女子,认为某个对手是美的,别人却认为丑陋不堪。灵智的与道德的魅力可以加增一个线条并不如何匀正的女子的妩媚。性的协和并不附带于美,而往往是预感到的。末了,还有真实的爱情,常突然把主动者与被动者同时变得极美。一个热恋的人,本能地会在他天然的优点之外,增加许多后天的魅力。鸟儿歌唱,有如恋人写情诗;孔雀开屏,有如男子在身上装饰奇妙的形与色。一个网球名手,一个游泳家,自有他的迷力。只是,体力之于我们,远不及往昔那么重要,因为它已不复是对于女子的一种安全保障。住院医生或外交官的会试,代替了以前的竞武角力。女子亦采用新的吸引方法了。如果我看到一个素来不喜科学的少女,突然对于生物学感到特别兴趣时,我一定想她受着生物学者的鼓动。他们亦看到一个少女的读物往往随着她的倾向而转变,这是很好的。再没有比精神与感觉的同时觉醒更自然更健全的了。
但一种吸引力,即使兼有肉体的与灵智的两方面,还是不足造成美满的婚姻。是理智的婚姻呢,抑或爱情的婚姻?这倒无关紧要。一件婚姻的成功,其主要条件是:在订婚期内,必须有真诚的意志,以缔结永恒的夫妇。我们的前辈以金钱结合的婚姻所以难得是真正的婚姻的缘故,因为男子订婚时想着他所娶的是奁资,不是永久的妻子,“如果他使我厌烦,我可以爱别的”。以欲愿缔结的婚姻,若在未婚夫妇心中当作是一种尝试的经验,那么亦会发生同样的危险。
“每个人应当自己默誓,应当把起伏不定的吸引力永远固定”,“我和她或他终生缔结了;我已选定了;今后我的目的不复是寻访使我欢喜的人,而是要使我选定的人欢喜”,想到这种木已成舟的念头,固然觉得可怕,但唯有这木已成舟的定案才能造成婚姻啊。如果誓约不是绝对的,夫妇即极少幸福的机会,因为他们在第一次遇到的阻碍上和共同生活的无可避免的困难上,即有决裂的危险。
共同生活的困难常使配偶感到极度的惊异。主要原因是两性之间在思想上在生活方式上天然是冲突的。在我们这时代,大家太容易漠视这些根本的异点。女子差不多和男子作同样的研究;她们执行男人的职业,往往成绩很好;在许多国家中,她们也有选举权,这是很公道的。这种男女间的平等,虽然发生极好的效果,可是男人们不应当因之忘记女人终究是女人。孔德对于女性所下的定义,说她是感情的动物,男子则是行动的动物。在此我们当明白,对于女子,“思想与肉体的关联比较密切”。女人的思想远不及男人的抽象。
男人爱构造种种制度,想象实际所没有的世界,在思想上改造世界,有机会时还想于行动上实行。女子在行动方面的天赋便远逊了,因为她们有意识地或无意识地潜心于她的主要任务,先是爱情,继而是母性。女人是更保守,更受种族天性的感应。男子有如寄生虫,有如黄蜂,因为他没有多大的任务,却有相当的余力,故发明了文明、艺术与战争。男人心绪的转变,是随着他对外事业之成败而定的。女人心绪的转变,却是和生理的动作关联着的。浑浑噩噩的青年男子,则其心绪的变化,常有荒诞、怪异、支离、拗执的神气;巴尔扎克尝言,年轻的丈夫令人想到沐猴而冠的样子。(www.xing528.com)
女人亦不懂得行动对于男子的需要。男子真正的机能是动,是狩猎,是建造,做工程师、泥水匠、战士。在婚后最初几星期中,因为他动了爱情,故很愿相信爱情将充塞他整个的生命。他不愿承认他自己固有的烦闷。烦闷来时,他寻求原因。他怨自己娶了一个病人般的妻子,整天躺着,不知自己究竟愿望什么。可是女人也在为了这个新伴侣的骚动而感到痛苦。年轻的男子,烦躁地走进一家旅馆:这便是蜜月旅行的定型了。我知道在大半情形中,这些冲突是并不严重的,加以少许情感的调剂,很快便会平复。但这还得心目中时常存在着挽救这结合的意志,不断地互相更新盟誓才行。
因为什么也消灭不了性格上的深切的歧异,即是最长久最美满的婚姻也不可能。这些异点可被接受,甚至可被爱,但始终存在。男子只要没有什么外界的阻难可以征服时便烦闷。女人只要不爱了或不被爱了时便烦闷。男人是发明家,他倘能用一架机器把宇宙改变了便幸福。女人是保守者,她倘能在家里安安静静做些古老的简单的工作便幸福。即在现在,在数千万的农家,在把机器一会儿拆一会儿装的男人旁边,还有女人织着绒线,摇着婴孩睡觉。阿仑很正确地注意到,男子所造的一切都带着外界需要的标识,他造的屋顶,其形式是与雨雪有关的,阳台是与太阳有关的,舟车的弧线是由风与浪促成的。女子的一切作业则带着与人体有关的唯一的标识,靠枕预备人身凭倚,镜子反映人形。这些都是两种思想性质的简单明了的标记。
男人发明主义与理论,他是数学家、哲学家、玄学家。女子则完全沉浸于现实中,她若对于抽象的主义感到兴趣,亦只是为了爱情(如果那主义即是她所喜欢的男人的主义),或是为了绝望之故(如果她被所爱的男子冷淡)。即以史太埃夫人而论,一位女哲学家,简直是绝了女人的爱情之路。最纯粹的女性的会话,全由种种故事、性格的分析,对于旁人的议论,以及一切实际的枝节组成的。最纯粹的男性的会话却逃避事实,追求思想。
一个纯粹的男子,最需要一个纯粹的女子去补充他,不论这女子是他的妻,是他的情妇,或是他的女友。因了她,他才能和种族这深切的观念保持恒久的接触。男人的思想是飞腾的。它会发见无垠的天际,但是空无实质的。它把“词句的草杆当作事实的谷子”。女人的思想老是脚踏实地的:它每天早上都是走的同样的路,即使女人有时答应和丈夫一起到空中去绕个圈子,她也要带一本小说,以便在高处也可找到人类、情操和多少温情。
女子的不爱抽象观念,即是使她不涉政治的理由么?我以为若果女人参与政治而把其中的抽象思想加以去除时,倒是为男子尽了大力呢。实用的政治,与治家之道相去不远:至于有主义的政治却是那么空洞、模糊、危险。为何要把这两种政治混为一谈呢?女人之于政治,完全看作乐观的问题与卫生问题。男人们即是对于卫生问题也要把它弄成系统问题、自尊自傲问题。这是胜过女人之处么?最优秀的男子忠于思想,最优秀的女子忠于家庭。如果为了政党的过失以致生活程度高涨,发生战争的危险时,男人将护卫他的党派,女人将保障和平与家庭,即是因此而改易党派亦所不惜。
但在这个时代,在女子毫不费力地和男子作同样的研究,且在会考中很易战败男子的时代,为何还要讲什么男性精神女性精神呢?我们已不是写下面这些句子的世纪了:“人家把一个博学的女子看做一件美丽的古董,是书房里的陈设,可毫无用处。”当一个住院女医生和她的丈夫——亦是医生——谈话时,还有什么精神上的不同?只在于一个是男性一个是女性啊!一个少女,充其量,能够分任一个青年男子的灵智生活。处女们是爱研究斗争的。恋爱之前的华尔姬丽(Walkyrie)是百折不挠的。然而和西葛费烈特(Siegfried)相爱以后的华尔姬丽呢?她是无抵抗的了,变过了。一个现代的华尔姬丽,医科大学的一个女生,对我说:“我的男同学们,即在心中怀着爱情方面的悲苦时,仍能去诊治病人,和平常一样。但是我,如果我太不幸了的时候,我只能躺在床上哭。”女人只有生活于感情世界中才会幸福。故科学教她们懂得纪律亦是有益的。阿仑有言:“人类的问题,在于使神秘与科学得以调和,婚姻亦是如此。”
女子能够主持大企业,其中颇有些主持得很好。但这并不是使女子感到幸福的任务。有一个在这种事业上获得极大的成功的女子对人说:“你知道我老是寻访的是什么?是一个能承担我全部事业的男人,而我,我将帮助他。啊!对于一个我所爱的领袖,我将是一个何等样的助手!……”的确,我们应当承认她们是助手而不是开辟天地的创造者。人家可以举出乔治·桑、勃龙德姊妹、哀里奥、诺阿叶夫人、曼殊斐儿……以及生存在世的若干天才女作家。固然不错,但你得想想女子的总数。不要以为我是想减低她们的价值。我只是把她们安放在应该安放的位置上。她们和现实的接触,比男人更直接,但要和顽强的素材对抗,奋斗——除了少数例外——却并非她们的胜长。艺术与技巧,是男性过剩的精力的自然发泄。女人的真正的创造却是孩子。
那些没有孩子的女子呢?但在一切伟大的恋爱中间都有母性存在。轻佻的女人固然不知道母性这一回事,可是她们亦从未恋爱过。真正的女性爱慕男性的“力”,因为她们稔知强有力的男子的弱点。她们爱护男人的程度,和她们受到爱护的程度相等。他们都知道,有些女人,对于她们所选择的所改造的男子,用一种带着妒意的温柔制服他们。那些不得不充作男人角色的女子,其实还是保持着女性的立场。英后维多利亚(Queen Victoria)并非一个伟大的君王,而是一个化装了的伟大的王后。狄斯拉哀利(Disraeli)和洛斯贝利(Rosbery)固然是她的大臣,但一部分是她的崇拜者,一部分是她的孩子。她想着国事有如想着家事,想着欧洲的冲突有如想着家庭的口角。“你知道么?”她和洛斯贝利说,“因为是一个军人的女儿,我对于军队永远怀有某种情操。”又向德皇说:“一个孙儿写给祖母的信,应当用这种口气么?”
我是说两性之中一性较优么?绝对不是。我相信若是一个社会缺少了女人的影响,定会堕入抽象,堕入组织的疯狂,随后是需要专制的现象,因为既没有一种组织是真的,势必至以武力行专制了,至少在一时期内要如此。这种例子,多至不胜枚举。纯粹男性的文明,如希腊文明,终于在政治、玄学、虚荣方面崩溃了。唯有女子才能把爱谈主义的黄蜂——男子,引回到蜂房里,那是简单而实在的世界。没有两性的合作,绝没有真正的文明。但两性之间没有对于异点的互相接受,对于不同的天性的互相尊重,也便没有真正的两性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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