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此行的时候,我对心理创伤治疗一无所知。我对它的理解初次取得重大突破是在1969年,整个事情完全在意料之外。当时有人请我去治疗一位女士,她叫南茜,当时正饱受强烈的惊恐症的折磨。这种恐慌发作严重到她都不敢独自出门的地步。一位精神科医生知道我对身体/心灵治疗法(这在当时还是鲜为人知的新兴领域)感兴趣,所以将她转诊到我这里。他认为放松训练也许会对她有所帮助。
然而放松并没解决问题。在第一次诊询时,我还满怀天真,心存美好期冀。我试图帮助她放松,没想到却令她的惊恐症全面发作。她全身瘫软,甚至无力呼吸。她的心脏先是怦怦地剧烈跳动,然后几乎像是停跳了一般。我非常害怕。我害怕自己就这样把人给害死。我们都陷入了噩梦般的恐慌中。
恐惧掳获住了我。然而我仍设法保持着清醒。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一只猛虎向我们扑来。这种感受完全扼住了我,我大声疾呼道,“一只猛虎要攻击你。看,老虎向你扑过来了。跑到那棵树那儿,快爬上去逃命!”让我吃惊的是,她的腿竟然开始以奔跑的姿态颤动。她发出了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把一位正好路过的警察招了进来(幸好我的工作伙伴想尽办法解释清了事情的缘由)。她开始发抖,然后开始抽泣,并全身抽动。
南茜持续颤抖了将近一个小时。她回忆起了童年时期一次可怕的经历。当时她只有3岁,被绑在手术台上接受扁桃腺切除手术,手术使用的麻药是乙醚。由于不能动而且呼吸困难(这是乙醚的常见反应),她出现了可怕的幻觉。童年的这段经历对她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跟乔奇拉市那些遭受心理创伤的孩子一样,南茜遭遇了极大威胁,被彻底打垮,并因此在生理上被困在僵直反应中。换句话说,她的身体已经彻底放弃了逃命,无法采取行动。这种听天由命不但使她失去了安全感和天然本性,而且使她彻底失去了真实而健康的自我。创伤性事件已经过去20年了,但它带来的微妙而隐秘的影响渐渐开始显现。在一个拥挤的房间里参加研究生入学考试的时候,她突然爆发了严重的恐慌症。后来,她就有了开放空间恐惧症[1](不敢独自出门)。这种恐惧如此极端且荒谬,所以她知道自己必须看医生了。
在经历了初次诊询中的大突破之后,南茜离开了我的办公室,用她的话说,她感觉“仿佛又重新找回了自己。”虽然我们又继续进行了好几次诊询,诊询期间她还有轻微的颤抖,但是她的恐慌症再也没有像初次问诊时那样发作过。她停服了用来控制恐慌症发作的药,随后进了一所研究生院,并在那里拿到了博士学位。后来她的恐慌症再也没有发作过。
当时遇见南茜时,我正在研究动物捕食者和猎物行为。南茜在恐慌症发作时表现出来的瘫痪状态跟上一章中描述的黑斑羚的状态之间的相似性引起了我的极大兴趣。大多数被捕食者在被某个大型动物攻击而几无逃脱可能时会进入“僵直”状态。我很确定,正是这些研究使我在那一刻急中生智想出了那只不存在的老虎。之后的数年时间我一直努力想弄明白南茜的焦虑发作以及她对那只虚构老虎的反应究竟意味着什么。这期间我走过不少弯路。
我现在明白,真正促使她痊愈的不是情感宣泄,也不是对童年时期那次扁桃腺切除手术的重新体验,而是因为,在从被动呆滞的“僵直”反应中走出来、积极而成功地实施脱逃的过程中,她实现了能量释放。老虎的意象唤醒了她的本能,使她迅速而积极地做出了反应。在南茜的经历中,我的另一个深刻理解是,那些能使我们成功地应对威胁的资源,也可以用来治疗我们的心理创伤。这不仅在创伤性事件刚发生时会起到作用,而且在事件发生数年后也可以奏效。
我了解到,疏浚旧时记忆、重新体验旧时的情感痛苦,对治疗心理创伤而言并非必要。事实上,严重的情感痛苦有时会给人带来二次创伤。要想从心理创伤症状和恐惧中解脱出来,我们需要做的是唤醒我们身体深处的生理资源,并有意识地利用它们。我们有能力积极主动地而不是消极被动地改变我们的本能反应路径,但如果我们继续无视这种能力,我们会继续画地为牢,深陷痛苦中不能自拔。(www.xing528.com)
鲍勃·巴克莱积极地设法将自己及其他孩子从地下室中解救了出来,他借此将这次事件对自己造成的心理创伤降到了最低。为什么跟其他孩子相比他受到的心理创伤较小?关键就在于他在解救自我和其他孩子的过程中将被聚集起来的能量消耗掉了。在那一刻,他不仅仅是个英雄,他还成功地将能量和恐惧释放了出去,从而不至于让自己的神经系统因为这些能量和恐惧而承担过重的负荷。
南茜在遭受了20年的折磨之后也成了英雄。在对老虎形象做出反应时,她的腿当时做出的奔跑动作使她也将能量和恐惧释放了出去。这种反应帮助她的神经系统摆脱了多余的能量——她在应对扁桃腺切除事件带来的威胁时调动起来的能量。她在初始致创事件过去很久之后成功地唤醒了自己的英雄主义及积极自救能力,就像鲍勃·巴克莱那样。这种举动给鲍勃和南茜带来的长期影响非常相似。因为从那种折磨人的后遗症中走了出来(这种后遗症令许多心理受创者都饱受磨难),所以他们都能照常继续自己的生活。随着研究工作的深入,我了解到,如果治疗过程更和缓、更循序渐进地进行的话,治疗效果会更好。我慢慢了解到的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们都天生具备治愈自己的心理创伤的能力。
如果我们不能从心理创伤治疗中走出、不能完成整个本能反应过程的话,这些中断了的行动就往往会逐渐危害到我们的生活。没有痊愈的心理创伤会使我们过于小心谨慎、怯懦拘谨,或者会使我们陷入日渐收紧的死循环圈中:旧事再现、反复受侵害及不明智地使自己暴露于危险中。这样,我们就会反复受害、反复接受治疗。心理创伤有时能摧毁我们的人际关系,扭曲我们的性体验。性行为具有强迫性,性行为反常、混乱或受抑制,这些都是心理创伤,而不仅是性创伤——最常见的症状。心理创伤带来的影响有时是普遍的、全球性的,也有时是微妙而隐秘的。解决不了自身的心理创伤时,我们会感觉自己是个失败者,或者觉得我们的求助对象辜负了我们。我们其实不必将这种失败或辜负感压在自己或他人身上。要想真正解决心理创伤问题,我们需要的是加深认识,了解如何治愈它。
除非我们明白创伤后应激障碍症状不但与心理相关,而且与生理相关,否则我们就会对心理创伤束手无策。创伤治疗的核心在于,我们要能够认识到,创伤意味着动物本能出了偏差。如果有意识地对之加以利用的话,这些本能能促成我们从创伤应激障碍症候向健康状态的转变。
任何行动必须有始有终。无论起始点在何处,终点总是美好的。有始而无终的行动才会给人带来不快。
——让·热内(Jean Genet) 《小偷日记》(Thieves Journal)
[1] agoraphobia,又可译为广场恐惧症。——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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