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诗歌、小说与戏剧都不是静态的名词,而是活跃的动词,这就表明纯文学不是文学含义的全部,而只是文学的狭义。在这种狭义之外,文学的本义是语言的创造性活动,它从根本上保证着文学的动词性实质。
原因仍然存在于文学观念发展的客观历史中。接着前面的历史回顾,十八世纪前的中西方人们对“诗”的界定,与十八世纪后的人们对文学的界定,尽管都包含着各家从各自不同立场、角度出发所关注到的丰富文学要素,不限于某一特定要素,而体现出每家对文学性质的理解侧重点,但这些界说中,有一个基本要素被它们共同反复地提及着,成为不存在争议的共识,那就是认为,无论“诗”还是文学,都是语言的创造。古希腊思想家柏拉图在《会饮》中认为,“只有那种与音律有关的技艺我们才称之为诗歌”[1],他所区分的“诗”的三种表现法——直接摹仿、摹仿叙述与单纯叙述,其效果都来自“诗”的不同的语言结构与组织。另一位古希腊思想家亚里士多德讲到,相比于历史著作,“诗”有能力揭示出事件发展的可能性与必然性,比历史更哲学,这个“更”字的落实,同样源于“诗”通过语言所创造出的、一种让人觉得可能与必然的魔力,因为“假如我们从来没有见过所摹仿的对象,那么快感就不是由于摹仿出来的作品,而是由于技巧或着色或其他类似的原因”[2]。古希腊起点上的这种想法,一直影响着西方后世对于“诗”的把握。英国近代学者锡德尼主张诗歌应“在形式上也要同样胜过一切”,而“以恰到好处为准则”[3],歌德认为诗应通过“生动的描写”来“用艺术方式完善和阐明这些观点和印象”并“提供给听众或读者”[4],到德国浪漫派先驱诺瓦利斯与施莱格尔那里,“诗”的语言也因自身协调组成的合理结构而获得着自主性,“诗”的性质由此决定于语言的创造性使用。十九世纪后,法国诗人马拉美有关“诗是用词语写的”的强调与福楼拜在叙事文学中的自由间接引语等实践,以及瓦莱里的纯诗说,都强化着文学的语言创造性。这与中国古代有关文学的观念很有相似之处。《左传》曰“言之无文,行而不远”[5],缺乏语言文采的表达,无法达致古人立言不朽的理想,故孔子言“辞达而已矣”[6],主张“文质彬彬”[7],倡导让文辞在精心的琢磨中变得优美从而通达意义,语言在此被看作关乎国运、能帮助作品流传后世的创造能力。《文心雕龙》起首五篇详尽论证了“文”并非雕虫小技,而根源于天地万物之道,道有文采,日月山川都富于亮丽光彩与斑斓颜色,作为参与着天地的、三才之一的人能带着灵气去体悟周遭的世界,以有心之物的特殊身份去用心创造精美的语言作品,如书名所示那般精细地雕刻龙纹,以求得特殊的、结构组织上的表达效果与意味。起于六朝的韵味论美学致力于对语言构造的品味,从用词造句本身来品出内蕴与意味,不把语言当成通道。苏轼用“行云流水”进一步发挥孔子的辞达说,坚持在语言中妙造自然。明清诗文评点对语言文字极为敏感。王国维提出的“境界”,同样是存在于语言中的境界,其“一切景语皆情语”等观点表明,境界的开合都仰仗语言。与上述线索并行,我们还能找到更多的、同样的证据证明,比纯文学狭义更开放而深透的语言的创造性活动,才是文学的本义。
[1] [希]柏拉图:《柏拉图全集》第二卷,王晓朝译,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47页。
[2] [希]亚里士多德:《诗学》,罗念生译,中国戏剧出版社1986年版,第7页。
[3] [英]锡德尼:《为诗辩护》,钱学熙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4页。(www.xing528.com)
[4] [德]爱克曼:《歌德谈话录》,吴象婴等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1年版,第289页。
[5] 《左传·襄公二十五年》。
[7] 《论语·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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