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统挑战《被误读的世界》

总统与一本教科书的较量

2011年7月26日，苏里南所有报纸登载的一条消息使我大吃一惊，这就是苏文化教育部推出的小学六年级历史新课本竟然公开指责苏里南现任总统德西·鲍特瑟曾发动军事政变，课本有几章专门讲述20世纪80年代鲍特瑟军政权时期的历史，其中有一段描述在那个时期，“经常有人会神秘失踪，有的人会无缘无故地被军人虐待，也有一些人会莫名其妙地死去。”课本还公开写道：“鲍特瑟作为当年军政府的领导人，于1982年12月7日下令逮捕16名异议人士。12月8日那天，其中15人被严刑拷打后被杀害。”课本有一页上还印着一幅图，画的是一群抗议的人士举着一块标语牌，上面写着：“鲍特瑟是杀人犯。”新教材竟然公开指责新总统是“杀人犯”，下令启用新教材的竟然是新总统自己任命的文化教育部仅次于部长的常秘（相对于常务副部长），这在世界历史上恐怕是闻所未闻的事。我一面看报纸一面在想，鲍特瑟总统会作出什么反应？编教材的人会不会被抓起来？文化教育部的常秘会不会丢官？教育部有关官员会不会受牵连？老百姓对这件事会怎么看？反对党会不会借此大做文章？苏里南政坛会不会因此引起动荡？

鲍特瑟是苏里南独立以来的第十届总统，是苏里南民族民主党的创始人和主要领导人，他在苏里南拥有广泛的人脉和很大的声望。90年代他访问中国时曾与江泽民主席亲切会面，他夫人先祖来自中国广东。他的党总部悬挂了两张外国著名政治家的画像，一张是南非前总统曼德拉，另一张是毛泽东。有趣的是，毛泽东画像下面印着一行字：“伟大的领袖和导师毛泽东主席。”2010年7月19日，鲍特瑟在国会选举中以夺得总共50票当中的36票的压倒性的票数获胜，当选苏里南总统，于2010年8月3日就职。他于1945年10月13日生于帕拉马里博，学历相当于初中，后前往苏里南前宗主国荷兰接受军事训练。自苏里南独立以来，鲍特瑟就一直影响这个国家的走向。他35岁时就已是国防军司令，80年代大部分时候实际统治着这个国家。1980年，鲍特瑟发动军事政变，将总理亨克·阿龙的政府赶下了台，总统约翰·费里埃拒绝承认新政府，任命华人陈亚先继任总理。5个月以后，政变再次发生，总统费里埃被迫下台，陈亚先继任总统。政变受到了苏里南不少老百姓的欢迎，因为他们认为此举打击了苏里南的腐败，有助于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尽管陈亚先是总统，但是苏里南被宣布成为社会主义共和国，鲍特瑟以“国家军事委员会主席”的名义，成为实际上的国家元首，直到1988年辞去职务。荷兰法院不断指控他涉嫌毒品交易，甚至在2000年缺席判处鲍11年监禁。2005年，荷兰首相巴尔克龙德造访苏里南，参加苏里南独立30周年纪念活动。他在苏议会拒绝与鲍特瑟握手，致使民族民主党议员愤然离场。第二天，一名退役军人身带手枪驾车撞击这位首相的车队后被捕，首相没受伤。90年代，苏里南恢复了民主制度，鲍特瑟数次试图通过选举就任总统，但是没有成功，然而，他所在党的影响却一步步壮大。

苏里南总统鲍特瑟被维基解密曝光

为什么教科书把鲍特瑟说成是“杀人犯”？据当地媒体报道：1982年12月8日，反对鲍特瑟军人政权的2名军官和13名平民在苏里南的西兰堡被士兵杀害，鲍特瑟声称，这些人是在企图逃跑的时候被打死的，而证人弗雷德·德比则称，这些人受到了折磨拷打之后，才被杀害，而且鲍特瑟当时在场。鲍特瑟在2006年为此事受审时称，事情发生时，自己并不在场，杀害这15人的命令是由营长保罗·巴格旺达斯下达的，而该营长1996年已经去世。但是鲍特瑟愿意承担此事带来的政治责任。当地习惯上将这一事件称之为“十二月屠杀事件”。事件发生后，荷兰和美国马上切断了对苏里南的经济援助，国际上要求调查此事，澄清真相的呼声一直甚高。

教科书事件发生时，对“十二月屠杀事件”的审判正在进行。2008年，我来到苏里南出任中国驻苏里南大使，正好赶上苏里南法院启动了对“十二月屠杀事件”的审判，鲍特瑟作为主要被告走上了被告席。虽然审判进行了大半年，但并不影响鲍特瑟赢得大选。鲍特瑟就任总统后，对他的审判照样进行，唯一的变化是鲍特瑟自己不出庭了，改为委托自己的代表出庭。此外，被反对党视为非法的80年代的“军事政变”，如今被官方定义为“一场革命”，同时，在首都闹市区修建了纪念广场，成为首都的一道新的风景线。执政党想把当年政变发生的这天定为全国性重要节日，但遭到反对党的拼命反对。执政党目前控制了国会多数席位，如付诸表决完全可以通过，但执政党考虑到这样做不利于整个社会的和谐气氛，故并不急于强行通过。

教科书事件发生后，媒体说鲍特瑟总统非常生气，但他本人对此没有公开发表过任何言论，仿佛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只有执政党民族民主党发表声明，指责教科书事件是反对党联盟新阵线的一个阴谋，是为了损害鲍特瑟总统的名誉。他们希望对这本教材的部分内容进行修改，也就是说，必须删除就“十二月屠杀事件”对鲍特瑟总统的指控。与此同时，总统府发话：将撤销负责此事的苏里南文化教育部常秘罗伯特·申狄克的职务。

反对党联盟新阵线发出一份公告反驳执政党的指责。公告说，“执政党要为自己的总统人选负责任，同时，该位人物（指鲍特瑟）也要为1982年的所作所为负责任”。公告还称：执政党把小学课本事件的责任推到新阵线身上是毫无根据的。1982年“十二月屠杀案”的阴影会永远笼罩着鲍特瑟。2010年大选时，民族民主党选择鲍特瑟这位有争议的人物作为总统候选人。如果民族民主党有本事的话，可以跟编写小学历史教科书的专家们当面讨论教材的哪些内容不符合历史事实。执政党毫无根据地批评新阵线，恰好反映出执政党心虚。

苏里南文化教育部常秘罗伯特·申狄克是该部的二把手，是教科书事件的主要责任人，他就任常秘后我还请他们夫妇品尝过中餐。他下令要在2011、2012新学年开始使用新的历史课本，指示7月底开印2万本课本，同时配套印刷教师指导手册。教育部有关官员说，他们早就知道该教材会引起某些人的反对，但是他们的选择只能是忠实地反映历史事实。教育部还说，他们曾把教材清样送给国会教育委员会征求意见，但国会从来没有做出过回应。苏里南大学政治学教授汉斯·伯雷维尔德负责审阅过关于80年代军政府时期的课本内容。

教科书事件发生时，崇高真理党主席、前议长苏摩哈尔乔正在印度尼西亚访问。崇高真理党是执政联盟的成员党，是鲍特瑟总统的民族民主党的执政伙伴，教育部常秘申狄克是崇高真理党的党员，非常年轻，30来岁就由苏摩哈尔乔的推荐出任了教育部的常秘。申狄克一表人才，年少得志，前程远大，人们传言苏摩哈尔乔将把崇高真理党的主席位子交给他。不料，教科书事件的发生导致了主要执政党严重不满，直接挑战了总统的名誉、尊严和权威，人们预计他的常秘位子肯定是坐不成了。苏摩哈尔乔说整个参与编写教科书的人都应对教科书事件负责，而不应把所有责任推到申狄克一人身上。他建议申狄克暂时请假不要上班，等他从印度尼西亚回国后再做处理。文化教育部长莱蒙撒本也来自崇高真理党，根据党主席的指示，他让常秘申狄克休了长假。7月29日，《真理时报》等报道，申狄克从30日开始，将不再是教育部常秘。一时，媒体纷纷猜测总统将任命谁来接替申狄克的常秘职务。(www.xing528.com)

8月2日，国会议长西蒙斯女士发表声明说，国会教育委员会对历史教材的内容问题没有责任，教材编写部门和教育部长对此负有责任。因为教科书事件发生时，正式的教科书并没有提交到国会。

然而，8月28日，当地媒体的一则报道再次吸引了读者的眼球，说申狄克回到文化教育部继续担任常秘，这大大出乎人们的意料，当然，也令我大吃一惊。谁也没有想到，闹得沸沸扬扬的教科书事件会以这样的方式尘埃落定。除了教科书停止使用，总统没有下令抓任何人，没有组织任何媒体对教科书事件进行口诛笔伐，没有任何相关人员因此而丢官降级，没有任何人因此写检查，没有任何政党和组织借此采取行动向总统表忠心，当然也没有动员任何“专家”“权威”和“学者”来“澄清历史真相”，为总统“给个说法”。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结果？

一是法治大于人治的理念。总统究竟是不是“杀人犯”，是不是“十二月屠杀事件”的主要责任人，法庭正在审理，在法庭判决出来之前，无论是反对党的指控还是执政党的否认都说了不算。既然如此，总统还是照样当总统，教科书也理所当然地应当停止使用。

二是申狄克不是教科书事件的策划者。申当教育部常秘不到一年，教科书的编写早在几年前就已启动，编写新的教科书的思想、观点、原则、方法是前政府定的，也就是现在的反对党执政时定的。申狄克的错误主要是官僚主义，或者说他被教育部内站在反对党立场的知情官员“忽悠”了。

三是维护执政联盟内各执政党团结的需要。教科书事件发生后，申狄克所在党的党主席苏摩哈尔乔一直帮申狄克说话，甚至威胁说如果总统撤销申的职务，崇高真理党就退出政府。主要执政党民族民主党至始至终把矛头对准反对党，没有说过一句批评崇高真理党的话，也没有说过一句批评申狄克的话。

四是苏里南的主流文化“宽容文化”使然。苏里南是多民族的国家，主要由移民构成，混血现象普遍，这奠定了宽容文化的血缘基础。鲍特瑟80年代发动政变后，曾将当时的教育体育文化部长费内西安投入监狱，后费内西安先后当了15年总统，但费并没有因此罗织罪名报复鲍特瑟。即使鲍特瑟2000年因所谓“走私毒品”的罪名在荷兰被缺席判处11年狱刑，荷兰还通过国际刑警组织对鲍特瑟下了通缉令，费内西安也没有利用这个机会，借助荷兰等外部势力将鲍特瑟投入监狱。相反，尽管鲍是被告，却尊重他的被选举权，使其有机会多次当选为国会议员，直至当选为总统，取代了自己的总统地位。鲍特瑟现在的执政伙伴崇高真理党以前是鲍的政敌，党主席、前议长苏摩哈尔乔在军政府时期，一直从事推翻军政府的斗争，军政府悬赏通缉他，他不得不流亡荷兰，军政府结束后才回到苏里南。只是在去年大选后他才结束作为鲍特瑟几十年的政敌的历史，成为鲍的执政伙伴。鲍特瑟现在的另一个执政伙伴、A联盟领导人罗尼·布伦斯威克先是鲍特瑟的卫队长，因反对鲍的政变成为鲍的死敌。1986年，苏里南内陆地区的部分农民在他的领导下揭竿而起，成立反军政府的“森林司令部”。鲍出动政府军队，打死不少“造反”的农民，硬是把“起义”镇压下去了。不少造反者逃到邻国，鲍特瑟不仅既往不咎，而且为每一户免费盖一幢楼房（苏是一户一楼），欢迎他们回国。鲍特瑟赢得大选成为苏里南历史上得票最多的总统后，对政敌尽量给予尊重。主要反对党民族党副主席、华裔政治家罗杰斯去世时，鲍特瑟总统发表声明称赞他是“为国家的民主法治建设做出了重大贡献的杰出政治家”，对他的不幸去世深表哀悼。其实，罗杰斯和民族党主席、前总统费内西安一起，是坚决反对鲍特瑟当年政变和再次上台的领军人物，他一生的“主要政绩”之一就是与鲍特瑟的民族民主党做斗争。

教科书事件的上述结果是不是说明鲍特瑟只是一个弱势总统呢？非也。鲍特瑟是苏里南独立以来唯一的在第一轮选举中就胜出的总统，是控制了议会多数议席的总统，是作风凌厉泼辣的总统，是先后十届、七位总统中最强势的总统。80年代他实际领导苏里南时，曾先后撤换过110多位部长。这次，他低调处理教科书事件，反映了他政治上的老成持重，反映了苏里南在依法治国方面的进步，也反映了他和谐治国的执政理念。人们不会忘记，因“走私毒品”遭判刑并且背负“屠杀罪”的鲍特瑟当选苏里南总统后，他立即呼吁他的反对者们共同为苏里南的未来携手合作。“我向所有反对我的人伸出手，我向所有的苏里南人伸出手，因为我们每个人都需要共同努力来建设这个国家。让我们消除过去五六十年的前嫌。我们才是这个国家真正的主人，而并非外国势力。”人们看到，为了体现和谐治国，在17位内阁部长中，有3位并非来自执政联盟，有的还来自反对党，央行行长也是无党派人士，甚至副总统也不是执政党的党员。既然如此，低调处理教科书事件也就自然而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