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担任总统一面面临审判-揭秘被我们误读的世界

一面当总统，一面当被告

苏里南共和国总统鲍特瑟坐在国家元首的位子上一点也不轻松，因为他在2010年5月赢得总统大选时仍戴着刑事被告的帽子。大选对手、当时的执政党、现在的反对党一直称他为“犯罪嫌疑人”，一些媒体干脆直接称他为“杀人犯”，更令人难堪的是，军事法庭针对鲍特瑟等人的审判并不因为主要被告鲍特瑟成了国家元首而停止。鲍一面当总统，一面当被告，究竟是怎样的感觉恐怕只有他本人才能说清楚。2009年8月，我出任中国驻苏里南大使时，军事法庭正好启动了对鲍特瑟的审判。审判并没有影响鲍赢得总统大选，法庭也不因为鲍当选为总统就可以免除对他的继续审判。在出使苏里南三年里，我一面目睹了鲍特瑟作为总统治国理政的方方面面，一面又直击了他作为被告被审判的过程。特别是2012年以来，审判对于鲍特瑟来说，忽而险象环生，忽而峰回路转，刚感觉已风平浪静，忽然又平地惊雷，整个过程充满了戏剧性。

证人：首次指证总统曾开枪杀死两人

2012年3月25日晚，我结束了在国内的休假回到苏里南。第二天，打开当天的《洵南日报》，一则新闻使我大吃一惊。新闻标题为：“罗泽达尔称鲍特瑟在屠杀案中亲自开枪杀死两人。”标题中的“屠杀案”，全称为“十二月谋杀案”，是指1982年12月8日，13名平民和两名军官因持不同政见被从床上拖走并被残酷杀害。当时的军政府领导人鲍特瑟声称，这些人因试图逃跑而被枪杀，但他本人并没有参与这一事件。西方社会一直拿这一案件说事，用来不断敲打鲍特瑟的党和鲍特瑟组成的政府。新闻全文如下：

【标准时报讯】3月23日星期五，十二月屠杀案的证人罗泽达尔到达泽兰迪亚堡垒，向审理这一案件的军事法院法官指证案件发生过程中的各个地点。罗泽达尔向法官宣称：“鲍特瑟1982年12月8日亲自开枪打死了两名被捕的政治异议人士，他们是工会领导人塞里尔·迪尔和军官苏林德尔·兰博卡斯。罗泽达尔曾于2010年5 月8日作证说，鲍特瑟1982年12月8日不在泽兰迪亚城堡里，今年3月9日罗泽迪尔在法庭上的供词则完全变了，说屠杀案发生当天鲍特瑟就在城堡里，是罗泽迪尔本人亲自把另一位工会领导人弗雷德·迪拜押到鲍特瑟面前。罗泽迪尔说，当年他与鲍特瑟是好朋友，有一次鲍特瑟私下告诉罗泽迪尔，是鲍特瑟亲自开枪打死了那两个政治异议人士。罗泽迪尔还说，1982年12月8日发生的事根本不是什么军事行动，完全是一宗杀人案，死者事先被武装分子闯入房内强行带走，押送到迪兰泽亚城堡。鲍特瑟从12月7号晚上到8号晚上一直都在城堡里。罗泽迪尔说，他于9号清晨5点半回到城堡时，看到城堡二楼走廊上有多具尸体，那时鲍特瑟还在城堡里。鲍特瑟当时欺骗当年和他一起发动军事政变的同党，说有人计划夺取军政府的权力，推翻军政权，因此必须逮捕那一批政治异议人士。罗泽达尔自称：他于3月23日作完证供后，感到松了一口气，因为人民对真相知道得更多一点了。他于2010年5月第一次作证时称鲍特瑟在屠杀案发生时不在城堡中。第二天，鲍特瑟到罗泽达尔家中做客，他感谢罗泽达尔的证供，并送了一万美元给罗泽达尔。罗泽达尔接受了，因为他需要钱。

看了这条新闻，我的第一感觉是，“十二月屠杀案”整整30年了，而30年来，鲍特瑟在身为反对党领袖时，虽然一直因此案缠身，但还没有人指证鲍特瑟亲自杀人，怎么鲍特瑟当上总统两年后，证人不仅公开指证他卷入和策划了“十二月屠杀案”，而且还曾亲自枪杀两人，这还了得！鲍特瑟的总统位子还坐得稳吗？

执政党：强势推动国会通过对鲍特瑟的特赦法

面对新的指控，鲍特瑟和执政党则通过各种合法的努力来维护总统地位。鲍的支持者公开驳斥证人的指控，例如，鲍特瑟的律师坎达海对记者说，身为“十二月屠杀案”犯罪嫌疑人的罗泽达尔最近两次向军事法庭做出的证供是谎话连篇，与其他证人所作的证供矛盾很大，在法律上是一堆废话。执政党议员维希纳达特等在国会辩论时说：特赦法有利于国家的稳定和民众的团结。

针对军事法庭可能对鲍特瑟等作出有罪判决，鲍有可能因此而失去总统宝座，执政党议员在国会推动通过对鲍特瑟和其他“十二月屠杀案”嫌疑人的特赦法。执政党控制了国会，在议会通过特赦法可能性很大，这样，即使军事法庭判决鲍特瑟有罪，鲍也可以依据赦免法继续执政。3月19日，来自执政联盟的议员提出议案，为“十二月屠杀案”的24位犯罪嫌疑人提供特赦。执政党组织了挺特赦法的游行。4月4日晚苏里南议会以28票赞成，12票反对，通过了特赦法。4月9日，赦免法被代总统阿梅拉里签署通过。按照法律，特赦法必须经过总统签字才能生效，为了避免出现鲍特瑟自己签字赦免自己的尴尬现象，鲍在议会审议特赦法草案期间故意前往圭亚那访问，以便一旦通过副总统以代总统的身份签字。

反对党：极力反对使鲍特瑟“逍遥法外”赦免法

“十二月屠杀案”受害者家属首先站出来极力反对特赦法。《电讯报》头版打出标题“遇难者再遭毒手”，以此形容受害者家庭的复杂心情。由受害者家属组成的“十二月屠杀案遗属基金会”发表声明说：“我们现在生活在一个伪民主的时代，特赦法案的提交者要意识到，这一举措可能引发社会动荡。基金会警告倡议者要对得起良心，要考虑日后如何面对被杀者的后代。为‘十二月屠杀案’的罪犯提供特赦，就等于承认他们有罪。议员为这些杀人犯、侵犯人权的罪犯提供特赦，议员的名声也会遗臭万年。”声明还说：“特赦法违背了国际社会的法治理念，无助于消除‘十二月屠杀案’对苏里南社会的负面影响，因此，基金会将采取一切手段反对特赦。”一位屠杀遇难者的亲人表示，听到苏里南议会的决定时，他感觉是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www.xing528.com)

反对党领袖高调谴责特赦法。民族党领袖、前总统费内西安说：“一些议员看到案件的审判不利于犯罪嫌疑人，于是企图破坏司法的进展。国会本来是民主制度的重要机构，被政治家们以这样的方式滥用，令人痛心。”费内西安在这里公开指鲍特瑟为犯罪嫌疑人，指特赦法是“企图破坏司法的进展”。来自反对党的国会副议长威登波斯公开表示：如果国会3月23日启动讨论特赦法案，并且通过这一法案，则等于苏里南国会及全体苏里南人民都良知沦陷。反对党议员以缺席方式阻止国会审议特赦法案。国会原定3月23日审议法案，由于全体反对党议员抵制，向来持中立态度的杜党议员也以缺席方式杯葛国会会议，加上正好有两位执政党议员在国外访问，出席国会的议员达不到法定人数以致无法开会，第一次讨论特赦法案以流产告终。

就特赦法正式投票表决时，反对党联盟新阵线不仅全部投了反对票，而且新阵线在报纸上还刊登了一个类似于“告全民书”的东西，阐明他们的立场，呼吁民众反对通过特赦法，强调特赦法的通过是对历史的不尊重，是对“十二月谋杀案”受害者的不公平，这剥夺了受害者寻求真相和司法公平的权力，这也破坏了苏里南的司法公正。

特赦法通过后，苏里南22个社会团体联合举行了名为“反对侵蚀法治体制”的抗议游行。数千名参加者一律穿白色制服，衣服上写着“公义和真理使人自由”的标语，示威者提出“对现今当政者要保持警惕”，要求继续审理“十二月屠杀案”。

鲍特瑟赢得大选两年多来，一面当总统一面当被告的这一过程，引起了我一系列的思考：

——鲍特瑟一面当总统一面当被告，从实践结果来看并不存在角色矛盾。鲍特瑟上台已近两年，从上台第一天开始，他就具有双重身份：国家元首和刑事被告。近两年来，对鲍特瑟的指控不断、举证不断、审判不断，并没有影响他发挥好国家元首的领袖作用。两年来，苏里南GDP增长明显，税收增加，出口增长，政府财政收入增长，政府信用等级提升，公共福利增加，公共工程项目增多，成为加勒比共同体国家中经济形势最好的国家。按照加共体去年年度地区形势总结报告：苏里南引领了加共体国家经济发展的潮流。

——鲍特瑟一面当总统一面当被告的过程，是苏里南彰显法治、彰显理性的过程。我亲眼所见，任何人、任何政党、任何团体都在法治的框架下、理性的范围内活动。在一些国家，一个实权人物，如果设计让指控他的证人从人间蒸发，让主审他的法官“休假式治疗”，用提级提薪等办法使人作伪证等，应当说不是难事，但是鲍特瑟总统没有这样做。4月5日，《标准时报》等报道说，身为鲍特瑟铁杆盟友的苏里南议长西蒙斯“给予反对党充分的发言时间，好让他们能够详细地讲出反对特赦的理由”。即使在执政党民族民主党议员内部，对赦免法也允许有不同声音。根据报纸披露，来自执政党的华人议员张凯丽没有投赞成票，在围绕赦免法进行辩论的三天时间内，张凯丽一直在场，但是一言未发，在正式投票之前最后一刻离开会场。在投票结束后，她跟媒体取得联系说明了她提早离场的原因，她说自己的良心不允许她投票赞成。张没有为赦免法投赞成票，也就是没有为自己党的领袖，没有为巩固党的执政地位而投支持票。事件发生后，张凯丽所在的党并没有因为她没有与党中央保持一致而受到追究，鲍特瑟总统仍然一如既往地尊重她作为议员的一切权利。当有记者就此采访张凯丽时，她回答：“不担心自己的立场会带来什么不好的结果，因为我相信苏里南是法治国家，每个人有思想自由。”另外，在执政联盟内部，来自执政联盟的4个议员也缺席投票，以表达对特赦法的不满。与此同时，反对党始终用合法、理性的手段来实现自己的诉求，没有人身攻击，没有堵塞交通，更没有肢体冲突。

与鲍特瑟总统在一起

——鲍特瑟一面当总统一面当被告的过程，也是苏里南尊重人权、尊重自由的政治和社会生态的典型表现。围绕军事法庭对现任总统的审判，各政党、各团体、各媒体纷纷发表意见，每一个苏里南人都享受了宪法规定的各种自由，特别是一些利益攸关的人享受了免于恐惧的自由。没听说有哪个证人受到什么威胁，没听说主审鲍特瑟的法官受到什么压力，没听说哪家支持审判总统的媒体受到停刊整顿。来自反对党的国会副议长威登波斯是国际议员全球行动联盟议事会主席，她利用这一职务之便，成功推动国际刑事法院联盟、大赦国际、无公正则无和平组织、美洲国家组织人权委员会等一系列国际组织对特赦法发出了强烈反对的声音，对特赦鲍特瑟等确实带来了很大的国际压力，并且这一切都登在了报刊上，如果找这方面的证据，白纸黑字多得是。但鲍特瑟总统并没有因此指控威登波斯里通外国，也并没有就此指责这些国际组织干涉苏里南内政。

——鲍特瑟一面当总统一面当被告的过程，是体现政治家宽容和大度的过程，是要求恢复和促进社会和谐的声音不断增大的过程。国会议员审议特赦法时的发言都登在报刊上，媒体可以采访报道国会审议特赦法草案的详细进展，议员对总统的臧否褒贬都全部公开。自军事法庭开庭审判以来，鲍特瑟没有就对审判公开发表过任何反对的言论。特赦法通过后，鲍特瑟的支持者准备举行大规模的庆祝游行，鲍特瑟予以紧急叫停。但是，对反对党组织的多次抗议游行示威，鲍特瑟和执政党从没有假借公权力予以阻止和破坏。崇高真理党在其总部举行了党的领导层会议，讨论对特赦法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应对。使我特别感兴趣的是，多家电视台直播会议实况，谁支持，谁反对，一目了然，人人皆知。在充分讨论后，会议以起立的方式表决，同意对特赦法投赞成票的起立，结果只有两位坐着不动，表示他们不同意特赦法。其实在当年“十二月屠杀案”发生时，崇高真理党主席苏摩哈尔乔是鲍特瑟的死敌，如果不是他逃跑成功，他十之八九会成为屠杀案的牺牲者之一。他在会议上说，他在80年代曾受到军人政府的打压，也就是鲍特瑟的打压，但他已原谅了这些事。为了国家利益，他支持特赦。有趣的是，报上有一篇文章专门写议员、A联盟主席布伦斯维克如何含泪投了赞成票。这位议员说：“特赦法的提出者为法案作了各种各样的解释，其实，说白了，法案的目的就是为了保护鲍特瑟，因为要让一位在任的总统去坐牢不合理。”他解释投赞成票的动机是：如果不投赞成票，会造成社会的动荡，因为现在支持鲍特瑟的人太多了，国家的稳定和发展永远是第一位的，但同时他内心也非常的纠结和难过，因为在内战期间，他的两个保镖就是在赦免法宣布通过的地方，也就是议会大楼里被鲍特瑟杀害的。报上登了一张照片，下面的文字是：“布伦斯维克在发言时，有些哽咽，眼里还噙着泪水。”

国会通过特赦法后，军事法庭宣布对“十二月屠杀案”的审判将继续进行。果然，4月13日，军事法庭继续如期开庭对“十二月屠杀案”进行审理，美国驻苏里南大使内伊专门出席旁听。人们普遍认为，这一举动意味深长，耐人琢磨。当地中文报刊《中华日报》4月3日报道，军事法庭三位法官一致向记者表示，即使有特赦法也不能阻止军事法庭对该案进行判决。三位法官将尽量阻止犯罪嫌疑人的律师借助特赦法来干预军事法庭的判决。军事法庭怎么判？判决后对鲍特瑟等被告的命运有没有实质性的影响？苏里南和国际社会都在观望之中。不过有一点我相信，不管判决结果如何，苏里南法治、理性、民主的取向不会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