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里南：纯朴友好的民主国家

民主却又腐败的苏里南

苏里南1975年独立，国龄只有39周年，是一个特色鲜明的年轻国家。这里没有地震，没有海啸，没有台风，没有火山，没有瘟疫，没有战争，没有革命，没有历史，没有民族冲突，没有宗教传统，没有边界冲突（与圭亚那有边界争议）。更重要的是，苏里南没有特权阶层。担任中国驻苏里南大使时期，一方面，我常常会感受到这个国家各族人民和睦相处，人民活得轻松，活得很有尊严，幸福指数很高；另一方面，尽管三权分立，监督机制总体健全，言论非常自由，媒体透明度也很高，但腐败照样有，刑事犯罪照样有，有时候还会比较严重。

没有特权阶层的社会

苏里南人非常纯朴，对人友好，人人自尊自立，平等往来。2012年1 月12日，苏里南一位作家举行签名售书活动，费内西安前总统（曾任3届总统，先后15年，现仍为议会在野党领袖、苏里南民族党主席、国会议员）和华人议员曾少猷应邀出席，作者对书作一番介绍后，大家到另一个房间排队购书，前总统和议员也不例外，且排队位置靠后。费内西安一面排队，一面掏腰包，拿出买书的钱。让中国人惊奇的是，作者虽然请来了前总统和现议员，但她对前总统没有任何特别安排，不是优先把书卖给前总统和议员，更不是无偿赠送，没有人说前总统不必排队，没有人代替前总统排队，尽管他已74岁高龄，尽管他在苏里南政坛仍有很大的影响力。更令中国人难以理解的是，曾少猷是费内西安任党主席的民族党的党员，一直是费的部下，他也没有说老领导您不必排队，我替您买一本就是了。大家和前总统交往，无拘无束，谈笑自然。费内西安前总统不觉得丢面子，其他人也不觉得对前总统这样是不礼貌。作为前总统，费内西安仍然有保镖，但保镖也没有替总统排队。

2012年1月19日晚，我在使馆宴会厅宴请苏里南内政部长莫斯塔德亚等11人。部长第一个到，他的部下都比他后到，最后一个迟到了半小时，这在苏里南司空见惯，在中国可是犯了官场大忌。奇怪的是，部长不认为部下迟到不礼貌，也不认为在外事活动中不妥，而是耐心等待部下一个个来使馆，笑容满面地介绍每一个部下。

苏里南人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任何人对司法独立都表示尊重，即使是总统，也不能凌驾于司法之上。2012年1月21日，费内西安前总统应法庭传唤出庭，为前任司法和警察部长吉尔兹上诉案作证，现任检察院检察长本华西也被传唤到庭。吉尔兹因为洗黑钱而于2009年5月4日被判处1年徒刑。我印象深刻的是法庭的权威，是政要对司法独立的尊重，即使是前总统、现反对党领袖，即使是国家的检察长也不例外。

副议长阿兰迪率领他的党2011年5月参加大选，按规定，各参选政党必须在规定时间内上交参选文件，办理有关手续。由于受党内意见不统一的影响，部分材料上交比规定的时间晚了半小时，被选举局裁定没有资格在首都参加大选。根据民调，他本来很可能当选为副总统，他的失误意味着他不仅当不成副总统，而且失去了当选议员的资格。阿是时任总统费内西安的政治盟友，是联合执政的伙伴，阿的失误不仅害了他本人，而且连累危及费内西安的党的选情。阿自然不甘心，希望费内西安利用总统权力改变选举局的裁定，但费认为自己不应该为党派利益滥用总统职权，而是主张由法庭裁决。最后，法庭裁决维持选举局的裁决，阿虽贵为副议长，也不得不表示服从。

我印象更深刻的是，鲍特瑟总统身陷一桩大官司，他被人指控涉嫌制造了20年前的谋杀案。他当选总统前，法院已开庭。当选总统后，对他的审判照样进行，媒体对审判进展情况密切跟踪报道。从没有人说他利用职权干预对自己的审判。我感到，这一审判并没有损害苏里南国家的形象，没有损害总统的形象和权威。

人人在监督机制之下

在苏里南，议会监督十分有力。议会有议员51人，经常开会，具体到某一个人申请加入苏里南国籍这样的“小事”，都要经过议会表决通过，政府大的决策更要经过议会批准。苏里南总统最近发表总统令，设立第一夫人办公室，确定了第一夫人的工作任务，也确定了第一夫人月薪为8000苏元（约1.6万元人民币），这一规定也适应已下台的费内西安前总统夫人，因此，前总统夫人也可以领到补发的几年的工资，累计有几十万苏元（1苏元约合2元人民币）。命令公布后，引起媒体和社会一片批评的声音，执政党的一些议员也公开表示了不同意见（即公开在党外与党的领袖唱反调），前总统夫人表示拒绝领用这笔钱，议会也开会讨论此事。

在苏里南，人人活在舆论监督之下。苏里南《星网》等媒体，包括华文报纸《洵南日报》2012年1月23日、24日分别发表了题为《维基解密：鲍特瑟至2006年仍然参与毒品走私活动》的文章，公开了美国驻苏里南大使馆和美国驻圭亚那大使馆分别发往美国的外交公文，明确向华盛顿报告苏里南现总统鲍特瑟何时贩毒，和谁一起贩毒，在哪里贩毒，贩毒获得了哪些好处，等等。文章甚至公开说鲍特瑟和毒贩坎恩一起组织过谋杀行动，雇用职业杀手，企图谋杀前司法警察部长山度基、国家检察长本华西。使我惊异的不是文章披露的内容，而是文章发表后鲍特瑟和官方毫无反应。既没见到官方要求美国大使馆予以澄清，官方没有宣称这是造谣污蔑，也没有封闭有关网站和回收报纸，更没有以“诽谤罪”“诬陷罪”等理由抓人。

政府公共工程部长亚伯拉罕斯装修部办公大楼，费用大大超过预算，多家报纸公开指责里面有猫腻，有的报纸更直接言明这位部长大选当中投资不少，大选胜利了，当上了部长，要通过装修把投资收回来。反对党更是抓住此事在议会会议上穷追猛打，弄得这位部长灰头灰脑，其他部长也一度因此谨小慎微。中国援建的苏里南外交部办公大楼交付使用一段时间后原定要予以维修扩建，并且是由中方买单，因公共工程部办公大楼装修超预算受到严厉批评，外交部长决定外交部办公大楼维修扩建予以推迟，等风头过了再说。

2010年圣诞节到2011年中国春节期间，苏里南社会治安状况不那么好，出现抢劫凶杀案件，并且迟迟破不了案。各报纷纷发文公开抨击负责此事的政府司法警察部长密斯匠，议员在国会对密斯匠提出质询，这位部长不得不做出解释，因答非所问且用词不当，又招来一轮新的批评。

舆论的力量在苏里南非常之大，任何人都不能不对此有所顾忌。政府土地部长上任只有3个月，报纸上发表了揭发他以权谋私的文章。其实，只是他的性伙伴和性伙伴的一个亲戚向土地部申请获得土地，尽管土地部长一再声明他并不知情，而且即使知情也没有什么过错，舆论仍然不放过他，这位部长在部长位子上屁股还没有坐热，不得不灰溜溜地滚蛋。土地部长所在的党提出接替他部长职务的新的人选后，报纸上披露部长候选人在公司工作期间曾索取回扣，该党只好另提人选。

在苏里南，人人都在司法监督之下。人人都有权到司法部门控告别人，包括总统，人人都有可能被别人控告。如果违法，人人会受到追究。例如，前工党领袖、政府劳工部长因受贿而被判有罪坐牢。苏里南政府司法和公安是一个部，上届司法警察部长山度基虽然手握司法大权和公安大权，但他在任期间，成为民告官的主要对象，可以说是官司缠身，不断被人甚至被他的部下告到法院。他常常赢了官司，常常又输了官司，人们并不因为他是强力部门的领导人就不敢告他。政府卫生部长瓦特贝赫因言语不慎，被人告到法院侮辱了别人。经法院审理属实，法院判决卫生部长登报声明予以道歉，部长乖乖照办。国会议员、工党领袖、前政府部长卡斯特伦一面从政，一面在一家港口公司上班。港口公司今年解除了与卡斯特伦的劳动合同，卡认为公司违反了《劳动法》，将公司告到法院。新苏里南党原有一个党主席，不久前，党代会选出一位新的主席，但原来的主席不承认选举结果。中国共产党代表团今年访问苏里南，与该党主席见面，新老两个主席都到了会见现场。老主席将新主席告到法院，请求法院判对方违法，法院判决重开党代会，再选举一次。(www.xing528.com)

腐败现象比比皆是

不少人认为，一个国家，一个社会要想清正廉洁，遏制腐败，必须具备三个因素：一是多党制而不是一党制，官吏必须对选民负责，而不是只对上级负责；二是三权分立，相互制衡；三是新闻自由，媒体中立，舆论公开。苏里南不折不扣地符合这三个标准。首先，在苏里南，定期选举，朝野轮替，政党相互制衡，已成常态。2011年5月进行的大选，被国际社会普遍认为公正自由，苏里南没有一个政党，没有一个选民对大选结果持有异议；其次，立法、司法和行政三权分立，彼此制衡，国会和法院不仅对行政部门，而且对国家元首都形成有力的制约。例如，现执政党在大选中向选民承诺一旦上台，将建造数万套低造价住房，将完成公路、电站等一批基础设施工程项目，但是等到真上台了，却发现他们遇到了一个大问题，这就是苏里南法律规定：外债不能超过国家GDP总量的35%，而上一届政府举借的外债已达30%，剩下的贷款额度对新政府来说几乎干不成什么事，即使外国政府或国际组织愿意给苏里南新政府提供最优惠的贷款，他们也不能接受，否则就违法，在国会和法院就通不过。这个问题至今仍困扰着新政府。这个例子说明苏里南权力制衡是实实在在的；第三，苏里南官方没有报纸，各大政党也没有报纸，人们可以随意在媒体上批评总统，所以在苏里南的新闻自由是不容置疑的。那么，具备了上述三个因素，苏里南是否真的廉洁指数很高，是否有效地遏制了腐败呢？据我观察，答案是否定的。国际反腐败组织一直将苏里南列入腐败指数较高的国家之中。苏里南的腐败现象仍司空见惯，不胜枚举。

一是苏里南始终是拉美与欧洲之间的毒品通道。毒品经济作为苏里南地下经济的一个重要方面，无论官方怎么打击，却始终存在甚至发展。谁都知道，没有某些官员的参与配合，毒品通道不可能长久存在。从一定意义上可以说，走私毒品成了某些群体和官员相互依存的生活方式。

二是苏里南始终是非法移民的重要通道和目的地之一。由于苏里南特殊的地理位置，苏里南成了非法移民进入欧洲的重要跳板。从圭亚那到苏里南仅一河之隔，从苏里南到法属圭亚那也仅一河之隔，乘船偷渡易如反掌，进入了法属圭亚那，就进入了法国。退一步说，苏里南本身是移民的“天堂”，这个国家绝大多数人都是移民来的，因这里不排外，好发财。因此，中国的一些“蛇头”和苏里南某些人士联手，做起了非法移民的生意。目前，非法移民到苏里南的“价格”已达每人1.2万欧元（10万元人民币）。这笔钱由人贩子和苏里南有关人员共同分享。苏里南官方一直下大力气打击非法移民，但来自海地、圭亚那等国家的非法移民仍禁而不绝。显然，没有苏里南某些官员的参与，非法移民不可能成为苏里南全局性、持续性的一个现象。

三是偷税漏税现象十分普遍。苏里南2011年黄金产量47吨，价值25亿美元，国家获得的收益却只有4500万美元，只是个零头。因为该上交给国家的税大部分被截留掉了，一些经办官员和业主不当得利很多。不少税务官员只要个人得利，就不惜减免业主税负，以致整体上苏里南零售业和其他行业常常税负低得出奇，例如，一个月平均纯利7万美元的零售店，1个月交税仅200美元左右。某些海关官员与进口商联手，采取少报或瞒报进口品种、实际数量和价值的方法谋取私利，只图官员和进口商个人双赢，造成国家关税大量流失。为防止这一点，苏里南海关从中国进口了集装箱扫描仪。奇怪的是，某些人竟能编出种种理由，即使设备安装好了，硬是拖了两年一直没有启用。

四是公开或变相索贿现象比较普遍。例如，使馆进入机场接送客人或馆员，如需使用贵宾室，必须到机场领取机场通行卡，将卡别在胸前才能自由出入。每次办手续都要“意思”一下已成惯例。一次，使馆商务处一位官员不知道这一“潜规则”，没带任何礼品，办手续时，对方问：“什么都没有带？”

五是不少官员私生活不严谨，“二奶”“三奶”现象十分普遍。甚至访问中国的某些高官，和他们同行、在电视上亮相的“夫人”，其实是性伙伴。

从廉政角度观察苏里南

一个朝野轮替、相互制衡、新闻自由的国家，一个反腐败要素基本齐全的国家，为什么腐败现象仍比较普遍？我对此思考了很久。我认为，权力制衡、司法独立、舆论监督毫无疑问是非常重要的，这是苏里南没有特权阶层的制度基础，是苏里南各族人民和睦相处，人民活得轻松，活得有尊严，幸福指数很高的根本原因之一，也是苏里南没有出现过数额巨大的贪腐受贿案件的一个内在原因。因此，加强权力制衡，加强舆论监督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是反腐败的关键。但是，光有这些还是不够的，还必须着力提高全民的文化素质。苏里南与日本、新加坡、挪威等廉政指数居于世界前列的国家相比，苏里南不缺权力制衡，不缺司法独立，不缺舆论监督，缺的是高素质高文化的国民。

苏里南几千年来一直是部落社会，原住民是印第安人。西班牙、英国、荷兰先后在苏里南建立殖民地后，医院、学校、孤儿院等现代的东西才引入苏里南。苏里南建立现代意义上的国家只有几十年，苏里南独立时，三分之一的国民留在了原宗主国荷兰，而这些人在苏里南人中相对来说素质较好、文化水平较高、较为富裕。留在苏里南的国民不少是文盲，至今不少黑人仍过着丛林生活，接受信息，接受教育条件很差。苏里南第一大族群来自印度，印裔苏里南人与印度人相比，最大的区别是印裔苏里南人中没有种姓制度，原因很简单，移民到苏里南的印度人十之八九是贱民，原来生活在印度社会的最底层，走投无路才来到苏里南。本来，种姓越高越吃素，贱民则是鸡鸭鱼肉什么都吃，所以，在苏里南的印裔苏里南人中，难得找到出身于高种姓婆罗门、刹帝利的，难得找到素食主义者。这就决定了作为苏里南最大族群的印裔苏里南人，文化积淀先天不足。至于苏里南社会中其他主要族群，如爪哇人、华人，受过良好教育的很少。华人移民苏里南已158年，最初几批华人都是作为契约劳工来苏里南的，认字的没几个人。后来，失败的太平军不少人逃命到苏里南，这些人当然也没什么文化。苏里南华人多数是中国改革开放以后移民到苏里南的，绝大多数是来自广东、浙江、福建、海南的农民。因此，整个苏里南国民的文化素质不太高，受过高等教育的苏里南人，包括华人，文凭到手，就留在欧美，成了外国公民。这就是为什么即使是政府中的某些部长也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的原因。

由于缺乏高素质高文化的国民，苏里南不少人习惯上仍按传统方式生活，如对婚外性生活持开放、包容态度，因为苏里南原住民和最早的外来族群黑人本来的生活方式就是如此。这就是苏里南人对一些高官甚至总统，有婚外性生活见怪不怪的原因。苏里南议长苏摩哈尔乔曾亲口告诉我：某国会议员有“妻子”40多人，小孩100多个。议长幽默地说他很遗憾，他身体不强壮，不能多拥有“妻子”。苏里南人常常津津乐道地告诉我，某某部长的情妇是谁，某某女部长是某某的情妇，等等。使馆的黑人花工语带自豪地告诉使馆官员，他有几个情妇，他昨天开的车是这个情妇的，今天开的车是那个情妇的。使馆圣诞节请当地雇员吃饭，花工带情妇“闪亮登场”；中国杂技团到苏里南演出，花工带“二奶”“三奶”联袂观看。

因为现代意义上的国家出现很晚，苏里南人部落意识、族群意识远远强于国家意识，当然也强于纳税意识，这是苏里南税收不上来，一些官员习惯于与纳税人勾结损害国家税收，共同谋取个人不当利益的思想原因和历史原因。苏里南人少地多，地大物博，资源丰富，饿不死人。因此，当地人不愿干活，再加钱也不加班，只图享受的大有人在。这就是在苏里南的中资企业也包括本土企业招收当地工人困难的原因，这也是毒品在苏里南大有市场、苏里南成为毒品通道的一个重要原因。道理很简单，贩毒不辛苦，而且来钱快，出了事生命没有危险（苏里南最高刑期20年）。

综上所述，我认为，提高国民的文化素质，既是强国的关键也是廉政的需要。提高国民文化素质不可能一步到位，反腐倡廉也不可能一步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