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部非洲悠感文化与乐观心态

南部非洲的悠感文化

2006年底，我出任第九任中国驻津巴布韦特命全权大使。任期一年多，广泛接触津巴布韦的方方面面。期间，又先后到过南非、肯尼亚、博茨瓦纳、赞比亚等国，亲身感受南部非洲的风土人情和文化习惯，对南部非洲的悠感文化有了切身的感受。“悠哉”“悠闲”“悠然”“悠散”“悠着”“悠游”“悠悠”等词，都可揭示悠感文化的特征，南部非洲人生活和工作的种种心态，都显示了他们的悠感文化。

对工作的悠哉心态

南部非洲的黑人干什么事都是悠哉游哉，对他们来说，没有值得着急的事情。2007年10月，津巴布韦执政党民盟高中级干部代表团应中联部邀请访华，我在他们出发前的两天在官邸宴请他们。代表团的团长是前副总统的女儿、政治局委员穆增达，副团长是政治局委员、马龙德拉省省长齐古度。中联部负责接待的部门一个接一个的电话，要求津方提供团长简历、团内高级官员情况等，但津方却始终不着急。团长穆增达到达官邸后，我问她，这个代表团谁是副团长你知道吗？她摇了摇头。我又问，到中国去要访问哪些地方你知道吗？她又摇了摇头。那么这个团里团员多少、是哪些人你知道吗？她还是笑着摇了摇头。我佩服她的是，代表团后天就要出发了，她竟然还没有把代表团访华的行程、团员名单等报告团长。那天晚上，宴会完毕后，穆增达说：“今天我们大家基本上到齐了，大家第一次互相见面，我们借使馆这个地方开一个碰头会吧。”

津巴布韦民间乐团

对南部非洲的黑人来说，发展不是硬道理，工作不是硬任务，休息好、娱乐好才是硬道理。当地人常常在赞叹中国发展速度很快的同时，话中有话地表示没有必要像中国人那样拼命干活。当地人过年过节，一般不愿意加班，商店也不开门。一到重大节日，高官和大腕们常常全体外出，到国外度假去了。悠哉心态在盖房子上典型地反映出来，当地法律规定盖房子砌墙时，一个泥瓦工每天砌砖不得超过250块，砌一块砖要用尺反复测量，重的是质量，而不是速度。看到中国人盖房子速度那么快，他们虽然表示惊叹，但决不会去学。

对食物的老虎心态

老虎饿了才会想起去寻找食物，今天就管今天饱，明天饿了明天再说。如果捕捉到一头野牛，老虎吃掉一条腿就饱了，老虎不会看管好剩下的牛肉留到明天再吃，而是扬长而去，明天再去寻找新的猎物。南部非洲人正是这种老虎心态，相比之下，亚洲人，特别是中国人是蚂蚁心态，蚂蚁不管洞里有没有存粮，一天到晚都在寻找食物往洞里拉。南部非洲的黑人有吃的时候会一醉方休，明天有没有吃的明天再说。不少当地黑人发工资后往往海吃海喝，工资往往用不到头。因此，当地不少中资企业半个月发一次工资，甚至一个礼拜发一次工资。蚂蚁心态以忧患心理为基础，总是居安思危；老虎心态以乐观心理为基础，总是悠哉自得，所以看不到几个当地黑人为饿肚子愁容满面的。

南部非洲的黑人吃东西的风格也像老虎，精雕细刻的食物他们并不喜欢，鱼翅、鲍鱼、燕窝等，他们并不欣赏，而是偏爱大块肉类，特别是牛肉、羊肉和鸡肉。虽然有东西吃时喜欢海吃海喝，但对吃什么并非不讲究。小的动物如乌龟、甲鱼、泥蛙等他们都不吃，对动物的下水，包括肠肚都不吃，鸡头鸡脚也不吃，这些东西在当地都被加工成了狗饲料，但他们喜欢鳄鱼、羚羊、野猪、鸵鸟等野味。

对恩怨的超脱心态

中国建材集团在津巴布韦投资开办了华津水泥厂，厂董事长房永斌给我说过这样一件事：厂副总经理和厂销售经理都是当地黑人，有一次，销售经理用一张假发票搞走了厂里一车水泥，被副总经理发现了，后者将前者举报，使前者被判徒刑。因在监狱表现好，前者不久就被释放了。前者到厂里来看望老同事，见到了副总经理。董事长以为两人见面会分外脸红，担心发生意外。想不到两人一见面却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左边一下右边一下亲个不停，嘴里不停地问：你父母好吗？妻子好吗？家里都好吗？一边说想死你了，一边泪流满面。好像后者举报前者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南部非洲人不仅不把恩恩怨怨放在心上，对敌人也特别宽容。南非开国总统曼德拉曾被白人种族主义政权监禁27年，两个看守对他态度特别恶劣，千方百计折磨他。曼德拉当总统后，这两个位看守担心报复，十分害怕。想不到曼德拉不仅不报复，反而安排这两人出席他的就职典礼，以此推动种族和解。津巴布韦人民长期处于以史密斯为首的白人种族主义政权的残酷剥削和压迫之下。从60年代初开始，津人民在穆加贝领导下，为反对白人种族主义政权进行了长期的斗争，5万多黑人牺牲在战场上。然而，津巴布韦独立后，史密斯居住在首都哈拉雷，新政权并没有找他算账，他始终过着平静的生活，直到去世。津巴布韦人对长期实行殖民统治的英国并不记仇，殖民时代的许多遗迹都保存完好，瀑布仍然以维多利亚女王的名字命名，学校也以丘吉尔的名字命名，第一代殖民者的墓地等保存完好。最重要的是，当地人实际上不同程度地认同英国文明，将子女送往英国留学一直是当地人的首选。

我有一次应总统夫人邀请一起访问津巴布韦达尼柯残疾人学校。访问过程中，我们远远地就看到约20个人穿着同样的制服在学校操场上除草。总统夫人用当地语言——绍纳语给他们打招呼，他们也都纷纷举手示意，欢呼起来。夫人走到他们面前，在每个人的头顶摸了一下，我也非常高兴地一一和他们握手。夫人用当地语言对他们讲了一番话，陪同的学校人员告诉我，夫人勉励这些劳改犯认真劳动改造，将来出狱后，做对社会有用的人。原来，这些人是正在服刑的犯人，他们穿的制服是囚衣，来残疾人学校是帮助干活。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很难相信总统夫人和劳改犯之间能这样相见和沟通。

对生活的乐观心态

南部非洲黑人很容易满足，幸福指数很高，对生活总是持乐观的态度。乐观心态体现在追求文明、体面的生活方式上。以津巴布韦人为例，他们在日常生活中不吵架，不插队，不野蛮超车，不随地吐痰，不乱扔瓜皮果壳，不乱倒垃圾，不乱贴广告，不光膀子出门，不随地大小便，一般不在大庭广众抽烟，不叼着香烟走路或干活，不一面走一面吃东西，不酗酒；洗衣服后要烫得笔挺，该穿短袖时穿短袖，穿长袖衬衣时不能卷袖子。不少干体力活的黑人西装革履来上班，来工厂后，换下西装；下班后，在工厂洗一个澡，然后换上西装回家。有意思的是，一些黑人背后议论在当地的某些中国人随地吐痰，乱倒垃圾，不讲卫生等行为。

乐观心态体现在当地人对唱歌跳舞的痴迷上。当地人几乎人人都是天生的歌唱家和舞蹈家。许多重要的场合，当需要演唱国歌时，当地不是播放乐曲，而是安排一些人合唱，虽然没有伴奏，但音质优美，声音铿锵，动人心弦。一些重要的会议，往往载歌载舞。例如，我列席有5000人参加的津巴布韦盟第十一次党代会时，亲眼所见，在穆加贝总统夫妇进入会场时，津内阁妇女部长、中央书记穆春古丽率领几百名妇女代表排列在过道两旁跳起民族歌舞。会议开始前，各省代表轮流唱歌，会议进行中，每个代表发言后，大家都要跳舞，讲话时间与跳舞时间一样多。中央组织部副部长王东明告诉我，他率领中国共产党代表团出席南非共产党代表大会时，情况也是这样。我驱车前往外地，多次看到津巴布韦人围成一圈，在田间地头翩翩起舞。(www.xing528.com)

乐观心态还体现在对艰难困苦的态度上。在这方面，津巴布韦人是很典型的例子，再没吃没喝，他们也难得走极端。津目前遭遇经济危机，加上西方制裁，老百姓生活非常困难。通货膨胀率世界第一，我来到津巴布韦时，1个美元兑换3000津元，现在汇率已变成1美元兑换约1000万津元，2007年至2008年，贬值了266600%，2008年12月通货膨胀率达66212%。津巴布韦发行了世界上面值最大的纸币1000万元（相当于1个多美元），虽然人人都是亿万“富翁”，但城市失业率高达82%，数日停水停电已司空见惯，生活必需品供应非常困难。换在别的国家，民众早就示威抗议了，但津巴布韦人心态平和，处事乐观，没吃没喝照样唱歌跳舞。

对自然的依恋心态

南部非洲人对自己原生态的自然环境无比自豪。确实，南部非洲大自然的美丽和宜人，非亲身领略难以想象，不少国人想象中的南部非洲无非是这样五个字：热、脏、穷、乱、病。这实在是大错特错。以津巴布韦为例，常年温度最高30度，最低4度，气候宜人，不用空调，每天都要盖被子；全国植被面积72%，清山绿水的地方，每平方公里居住32人，首都哈拉雷是世界著名的花树之都，整个国家就像一个大花园，一点都不脏；海拔1500米左右，蚊子到这个高度因缺氧而飞不动，没有中非常见的疟疾等病。非洲地广人稀，津巴布韦有三个浙江省大，却只有1300万人，人均耕地37.7亩，且地下矿产丰富。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造就了南部非洲人对自然的依恋心态是自然而然的。

南部非洲人具有特别的动物崇拜情结。南部非洲是世界上的动物王国，这里繁衍着世界上最多的大象、狮子、斑马、长颈鹿、羚羊、野牛、犀牛、河马、角马、猎豹、野猪、黑猩猩等野生动物，津巴布韦人均100人一头大象。南部非洲人至今保存着家族的图腾崇拜，有的是猴子，有的是鸵鸟，有的是狒狒。如穆加贝总统家族的图腾是鳄鱼，国家安全部长穆塔萨家族的图腾是牛。他到官邸做客，送我的礼物就是一个黑木雕的牛头，并特意说明牛是他们家族的图腾。为什么当地不少人或者不吃牛肉，或者不吃鸡肉，或者不吃猪肉，原因就是这些动物分别是他们家族的图腾。除猛兽外，这里动物和人的相处相对来说比在别的地方要和谐得多，野猪不攻击人，孔雀是野生的，从这家飞到另一家。在当地高尔夫球场打球，白鹭、野猪、羚羊、角马、牯犊、猴子、狒狒等看着你打。猫狗的食物分别为由鱼等原料制成的猫豆和由动物下水制成的狗豆。中国人因在当地按在国内的方式喂养猫狗，常常引来麻烦。一次，一中国人呵斥捣蛋的狗，当地人走来说：“狗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一家中国企业主用剩饭剩菜喂狗，当地人报警说虐待狗，警察责令必须喂以狗豆。有人在报纸上无中生有地说湘菜馆香格里拉饭店卖狗肉，引起动物保护部门和警察上门查处，一段时期里生意直线下降。

南部非洲人流行自然崇拜，宁愿生活在原生态的环境里，人们吃、穿、住，讲究贴近自然，回归自然。住茅屋是有钱人的选择，人们愿意住在有树有花有草有动物的地方，不稀罕住在火柴盒式的洋房里。不少地方虽然经济发展滞后，但建造纸厂、化工厂等之类牺牲环境以换取发展的事情不干，或者说很少有人干。为什么呢？因为当地人靠自然吃饭已成习惯，香蕉、芒果、柑橘等水果产量很高，牛羊等在一望无际的天然草场上繁衍，羚羊、野兔等野生动物到处都是，地下是金银、钻石、煤铁等取之不尽的矿藏，大自然赐给他们的东西太多了，因而当地人对大自然有一种天生的敬畏感，自然崇拜历来是土著宗教的重要内容。

对性事的随缘心态

在当地人看来，充分享受两性愉悦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发展不是硬道理，娱乐好才是硬道理，其中充分享受性愉悦更是最硬的道理。因此，津巴布韦医院为中国医疗队队员安排住宿时，总是给每一个医疗队员提供一张双人床和两个枕头，以便队员寻找性伴侣，过好性生活。在他们看来，有性伴侣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有性伴侣是不可思议的。不过多少年来，一批批中国医疗队员来津巴布韦后，没有谁去“寻花问柳”，而是独自过夜，当地人多少有些难以理解。

多妻在津巴布韦不违法。2005年，我国家领导人访问津巴布韦，津议长穆南加格瓦夫妇连续几天亲自接待。有意思的是，这位多妻的议长，每天都带来一位妻子和他一起参加接待，每天带来的并不是同一个人，议长美其名曰妻子之间要搞好平衡。2007年的一天，我应邀到位于卢莎比的穆塔萨先生的农场做客。穆塔萨先生请我们吃饭时，出来三个妻子作陪。

最有意思的是，当地成年男性去世后，他的妻子通常情况下自然而然就嫁给丈夫的弟弟，子女由小叔子抚养，当然财产也由其继承。

对死亡的淡然心态

南部非洲艾滋病流行，斯威士兰、博茨瓦纳、津巴布韦是世界上三个艾滋病发病率最高的国家。我到津时，当地人平均年龄是42岁，现在已下降到38岁，艾滋病死亡者平均每天500人，导致平均年龄下降的原因并非艾滋病，实事求是地说，艾滋病感染率在下降。原因在于津受西方制裁，缺少外汇，没钱进口药品，导致婴儿死亡率迅速上升。虽然年纪轻轻就死了的现象经常发生，但当地人对死亡看得很淡，得了艾滋病、癌症等严重疾病，远不如中国人着急。我常感叹，人生悠哉到这个份上确实不容易。

津巴布韦知名华人李玉海告诉我，他在当地部队当兵时，教官得了艾滋病。医生对教官说必须打针，教官问打针痛不痛，医生说当然有点痛，教官说痛就不打针了，医生说不打针就没命了。教官说没命就没命，反正要死的。果然不久，这位教官就一命呜呼了。

对死亡的淡然心态还表现在追悼死者的方式很特别。津巴布韦哈拉雷旅旅长迦纳将军2007年6月因车祸去世，穆加贝总统致悼词时，讲得追悼会场里笑声一片。人们追悼死者、表达敬意的一个重要之处是追忆死者生前给大家带来的快乐和幽默。

为什么南部非洲会流行悠感文化呢？这是由当地的地理、历史环境所决定的。历史上，南部非洲远离欧亚、北非等人类活动的中心，生活的节奏一直比较缓慢；这里自然条件太好，不冷不热，花红柳绿，物产丰富，人口不多，即使不生产，靠野味、野果也饿不死。孟德斯鸠说过：自然条件好的地方人都比较懒惰。我们似乎可以换个说法：自然条件好的地方，才有条件悠闲，才可能孕育出悠感文化。

悠感文化是世界文化宝库中的一个瑰宝。国人对我们自己的乐观文化（不相信来世，主张“天生我材必有用，莫使金樽空对月”，“乐感文化”是李泽厚先生语）、印度的苦感文化（受苦越多，离神越近）、西方的罪感文化（人生来有罪，必须到教堂赎罪）、日本的耻感文化（以丢脸、失职、落后为耻）、伊斯兰国家的圣感文化（安拉神圣唯一，教徒朝圣，圣战等）比较熟悉，对悠感文化相对来说不那么熟悉。更多地了解悠感文化，对于促进不同文明之间的交流互鉴，无疑有着积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