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论文写作一得谈(1)
要我对青年同志们谈论文的写作方法,我是很不安的。一则我自己写不好,更没有研究过“方法”,说不出多少道理。我不相信世上真有“作文秘诀”或“论文写作规程”之类的东西,能使人如法炮制出好论文。再则我欣赏“文无定法”这句老话,即使是斵轮老手的经验,也未必是适用于每个人的普遍真理,勉强定出条规,反而容易束缚思想。不过我是一个哲学教师,由于职业的关系,不得不常常写些论文,还不得不常常“指导”同学们写论文,一鳞半爪的心得总还有一些,跟青年同志们交流一下,或许是无妨的吧。
选 题
世上有无题诗,但无题的论文我还没有见过,论文大概总是有题的。写论文总得在下笔之前明确自己要论述什么问题,提出什么观点,这就是选题。这一步对于写好论文至关重要。选题得当,往往事半功倍;选题不当,则往往劳而无功。有的同学在写毕业论文时因为选题不当,花了很多时间精力而终于不能成篇,只好另起炉灶,这种教训是应当吸取的。怎样才能选好题?按我个人的经验,有几点似乎值得考虑:
(一)掌握信息了解情况
尽可能了解本门学科的研究状况,知道已有的研究成果,这样才不至于重复别人的工作,做无效劳动。这一点说来容易做来难。文献浩如烟海,我们目前的技术条件又比较落后,要全面准确地掌握国内外的全部有关材料,几乎是做不到的。所以我只说“尽可能”。但“尽可能”是说要尽最大的努力。有的青年同志在论文的开头就说他研究的这个问题是从来没有人研究过的,有时就说错了。其实别人早已研究过,只不过他不知道。这就是没有下功夫占有材料的结果。要对一个问题有所论述,至少对有关这个问题的主要论著要知道,要熟悉。这是可以做到的。可以用逐渐缩小“包围圈”的办法,先利用各种信息来源作鸟瞰式的了解,然后逐步把视线集中到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上,找到有关的论著,或浏览,或精读,这样就可以相对全面地、比较准确地掌握情况。
(二)估计选题的意义
别人没有研究过或没有深入研究过的问题未必都值得研究。不能信手捡一个题目,而要选有意义的题目。一般说来,要选那种对推进本门学科的理论发展有帮助,或者对解决实际生活中的问题有帮助的题目。用习惯的说法,就是选题要有理论意义或实践意义。这与题目的大小没有必然关系。有的题目看来很大,但是大而无当,并无多少意义;有的题目看来很小,但是真正做出结果来却能切实地解决问题,意义反而比较大。我看到有的同志喜欢选大题目,例如整个宇宙、整个社会、整个人生之类,我总觉得容易流于空泛,不如“缩短战线”为好。
(三)选题要与自己的能力相称
有意义的问题很多,但并非所有这些问题都是自己说得清楚的。要对自己的知识准备作一个如实的估计。如果自己目前对某个问题还缺乏必要的知识准备;还不可能提出有价值的见解,就不要选这样的问题作论文。若勉强去作,实际上是给自己出难题,会使自己捉襟见肘,骑虎难下;即使敷衍成篇,也一定是左支右绌,提不出真知灼见。当然,我也不主张把“起点”定得太低。知识上的不足还可以在写作过程中努力弥补。但总要估计在一定的期间内有弥补的现实可能。硬要写自己并没有什么研究的东西,勉强去“论述”自己不可能说清楚的问题,效果是不好的。
酝 酿
选题之前当然已经在酝酿,定题本身就是酝酿的结果。这里说的是定题之后的进一步酝酿。这个步骤的任务就是要对论题的各个侧面作系统的连贯的思索,形成论点、论据,找到恰当的论证方法,安排好论文的逻辑结构,乃至大体的字数。
关键在于思索。不仅要对已经掌握的材料进行思索,还要在思索中针对问题进一步找材料。不仅要在占有的材料的基础上思索,而且要力争跳出材料的框子进行创造性的思索。两者似乎要兼而有之,不宜偏废。不详细地占有材料,只作天马行空式的玄想,往往流于虚妄,这不是严谨的科学态度,但若在现有材料中兜圈子,只能照别人想过的路子想问题,就会失之平庸,提不出创造性的见解。开始想问题不妨“野”一点,只要有相当的根据,就可以大胆地构思。不过,写科学论文与写诗不同。无论怎样发挥创造性,最终还是要反映客观实际,不能“野”到不顾事实的程度。对所论述的问题,一定要真正想清楚。有哪一点不清楚,就要老老实实地承认没有想清楚,下功夫把它想清楚,决不要蒙混过关,自我欺骗。有人很欣赏一种“把话说圆”的本领,也就是用词句上的“巧计”把自己并没有真正弄清楚的问题说得貌似“持之有故,言之成理”。我认为这不足为训。要真正把问题想清楚,是很艰苦的事。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讲的三种“境界”,用于描绘想问题的艰苦也很贴切。开始时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这时是四顾茫然,不知从何下手。继而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抓到问题了,发现困难了,反复地苦心焦思,以至于体重都下降了。最后才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终于豁然开朗,得出明晰的结论了。这确实是很“折磨”人的。但如果受不起这种“折磨”,就永远不会有“苦尽甘来”的时候,永远写不出高水平的论文。
在思索的过程中,做笔记是很重要的辅助手段。我这里说的做笔记,主要不是指平时读书做的摘要、卡片之类,而是指记录思索结果或思索过程的笔记。“灵感”或“思想闪光”常常是突如其来,稍纵即逝的。笔记就是捕捉它们的有效手段。身边不妨带一个小本子,有价值的想法就应立即记在小本子上,留待以后整理。一般说来,这种笔记不必太讲究文字,只要自己能看懂就行,目的在于加快记录速度。但如果时间允许,也不妨用比较精确的语言记录自己的思想,因为这本身也是锤炼思想的好机会。精彩的表述往往也是可一而不可再的,丢失了就很可惜。看看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的笔记,会给我们很多启发。还有些大哲学家不准备发表的笔记中记录的许多思想,其价值也往往不在公开发表的著作之下。勤于动笔和勤于思索是互相促进的。
不要直线式地想问题。若一个论点写出来之后,只朝一个方向直线式地想下去,往往越想越觉得有道理,甚至自以为颠扑不破。因为你这时实际上是在专找辩护的理由,搜集有利的论据,而把不利的东西放在视野之外了。这是一厢情愿。如果你从反面、从侧面想一想,也许你就会发现这个论点并不是那么有理的。它可能有不少的漏洞,不少的片面性,甚至根本站不住脚。所以说,思索的时候要自己在脑子里开讨论会,自己跟自己辩论。自己提出一个论点,一方面努力论证它,一方面又要努力反驳它。论证时要力图把它论证得无懈可击,反驳时又要力图把它驳得体无完肤。这样经过反复的“死去活来”的“搏斗”,才能使一个观点真正“立”起来。在这里,勇于否定自己是绝对必需的。人常常对自己费了气力形成的观点有感情上的偏爱,常常不自觉地拒斥那些不利于这种观点的理由,陷入“曲为之辩”的境地。要努力摆脱这种境地,确实需要有科学的勇气。对于不恰当的观点,不管自己是怎样千辛万苦得来的,一经发现就要舍得割爱。要相信这不是损失,而是收获。
论文的主要论点明确了,就要着力于安排逻辑结构,精细地组织论证。这不是说要像做八股文那样去讲究起承转合,也不是说要模仿某些著名论文的形式,而是说要理顺逻辑秩序,使论证合乎逻辑。我认为一篇好论文除了论点新颖正确之外,它的生命就在于论证,而论证的力量就在于逻辑,事实材料也只有纳入一定的逻辑链条才会成为有力的论据。在这个问题上常常容易出毛病。我这里只举两种常见的毛病。一种是以感情代替说理。写论文决不排斥作者的感情,充满激情的作品常常更能掌握读者。但论文是不能靠感情做支柱的。“理直气壮”是对的,但“气壮”未必“理直”。一篇论文即使写得气壮山河,但如果在逻辑上不能成立,一驳就倒,也还是没有力量。有的同志喜欢在论文里写上许多“毋庸置疑”、“我坚决相信”、“这是无可辩驳的”之类的话,以为这样就能增加文章的力量,这实在是一种误解。另一种毛病是以引证代替论证。适当的引证是必要的,不能一般地反对引证。但引证不能代替论证。引证的作用无非是表明某事确系如此,某人确实说过某话。如不纳入你自己的论证体系,就什么也不能证明。有的论文提出某个论点时,除了引权威人士的语录为“证”之外,自己并没有独立的论证,这就显得无力。从逻辑上说,这就是犯了“以权威为据”的错误。此外,还有许许多多容易犯的逻辑错误,都应该努力避免。我建议即使是不以逻辑为专业的青年同志们也要认真地学一学逻辑,这对训练我们的论证能力大有好处。
不仅论证自己的论点时要实事求是,批评别人的论点时也要或者说更要实事求是。即使是你认为非常错误的论点,你在批评它的时候也一定要力求做到恰如其分。要用事实和逻辑来证明它的错误,同时还要分析这种观点产生的社会的、历史的、认识的原因,指出它在不同的条件下起的不同作用,不抹杀其中可能有的合理因素或可以利用的因素。简单地宣布某种观点的错误,并不能“制服”这种观点。如果批评带有论战的性质,那就要注意文字论战的规则。例如,歪曲对手的论点、论据或论证方法,把它简单化、粗鄙化、滑稽化,以便自己在“战斗”中易于“取胜”;隐瞒有利于对手而不利于自己的事实,利用政治力量来“压倒”对手;利用流行的偏见以壮自己的声势,使对手陷于“孤立”;如此等等,在道义上不好,在理论上也是软弱的。至于以辱骂和恐吓代替论辩,更是必须力戒的坏作风。
整个论文的构思比较清楚了,就可以开始写论文提纲。写提纲的目的是为了使思想进一步条理化,为论文作准备。它没有什么固定的格式,繁简的程度也可以视实际情况而定,只要自己用起来方便就可以了。如果论文比较短,自己对所论述的问题又已经酝酿得相当成熟,不要提纲也未尝不可。但一般说来还是以写提纲为好。当然,提纲不要成为束缚思想的框框。写成之后,还要随时准备修改,有时需要反复多次,直到动手写论文时还不妨回过头来修改。(www.xing528.com)
写 初 稿
写初稿是论文创作过程中第一次系统地表述自己的思想的阶段。我个人有这么几点体会:
(一)宜连续作战,忌时作时辍
动笔前最好找一个安静的环境和较完整的时间,好好地想一想,把思想理顺,甚至把若干关键的词句都大致想好,然后执笔铺纸,按照思路不快不慢地写下去,全神贯注,一气呵成,是最理想的。在这个过程中往往会冒出一些以前没有出现过的新想法、新表述,会有一种“文思泉涌”的感觉,会使你领会到作文的乐趣。但是,往往也会突然遇到障碍,感到写不下去。这时你就需要停下来,散散步,冷静地找找写不下去的原因,把问题解决了再写,或者把这段话空起来,接着写下文,回头再来弥补。要紧的是要尽量避免思路的中断。关键时刻遇到外界的干扰,思路被打断了,恢复起来往往要费加倍的气力,甚至还恢复不了。所以力争一气呵成是很重要的。但客观条件常常不允许你一气呵成;论文如果不是特别短,也不可能毫不间断地一气呵成。遇到这种情况,至少也要力争分“段”分“块”地一气呵成,全文的写作不要有太多太长的间断。
(二)宜致密,忌粗疏
有的同志主张写初稿时要大刀阔斧,纵横驰骋,洋洋洒洒,一泻千里,不考虑词句和逻辑。这种意见有合理的一面。学力深厚,训练有素,才气横溢的作者完全可以这样做。但是我认为对正在学习写论文的同志来说,这种写法似乎还是利少弊多。我个人比较赞成另一种做法,即写初稿的时候也要力求致密,连词句都不要马虎。虽然是待修改的初稿,却要把它当成定稿来写。这样做至少有两点好处。一是可以锤炼思想和文字,二是可以减少修改的气力。乘兴挥笔,想到哪里写到哪里,往往无助于锤炼逻辑思维的能力,还容易弄到难以收拾的地步。这样会不会束缚思想?我不敢说绝对不会,但我想不会有太大的束缚。因为你在酝酿过程中已经把问题的各个方面都想过了,无拘束的创造性思想在那时就已经发挥过了,现在的任务主要是努力用精确的语言表述你的思想。再则,如果要说束缚的话,那么对于那些不严密的、不精确的思想,束缚一下也有好处。
(三)宜明晰,忌晦涩
同一个思想可以有无穷多的不同表达方式。那么,论述是尽可能地清楚明白好,还是艰深晦涩好?我主张还是以力求清楚明白为好。我决不是提倡哲学论文要写得像老太婆拉家常一样,或者都写成快板书、顺口溜之类的东西,林彪、“四人帮”鼓吹的那种糟蹋哲学的所谓“通俗化”(其实是庸俗化)再也不能提倡了。我也不是说无论什么复杂的哲学问题都要写得让没有必要知识准备的人也一看就懂。我的意思是说要把自己的思想用最明晰的方式精确地表达出来,从反面来说,就是不要故作高深。究竟是把深刻的思想表述得清楚明晰困难些,还是把肤浅的思想表述得艰深晦涩困难些?我看前者要困难一千倍,而后者倒是不太费劲的。苏东坡在一封给谢民师的信里写道:“孔子曰:‘言之不文,行而不远。’又曰:‘辞,达而已矣。’……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他批评扬雄,说:“扬雄好为艰深之辞,以文浅易之说。若正言之,则人人知之矣。”我欣赏他的意见。当然,古今中外的哲学家各有各的脾气,有的人就爱写古怪文章,这是他们的自由。但有些哲学家就不是这样。我这里想说罗素(Bertrand Russell)。他是很善于以清楚明晰的语言表述很复杂的哲学问题的,在这一点上我认为很值得向他学习。我们哲学系有些同学不大愿意用清楚明晰的语言写哲学论文,说这样写成的论文没有“哲学味”;为了追求“哲学味”,就把原来写好的文章改得艰深晦涩,让人看了不知所云。这些同学没有弄清楚:一篇文章有没有“哲学味”,在于文章论述的是不是哲学问题,有没有哲学思想,而不在于文字上是否艰深难解。为了说明这个意思,我编了这样一段话:
作为以内体的存在为物质基础的肉体与精神的辩证统一的我自身,在其与周围物质环境交互作用(物质交换、能量交换和信息交换)的全过程的特定阶段(以今天起床时为起点,以今天午餐时为终点)上,违反了活的有机体必须合乎规律地从外界摄取一定的物质并在体内进行同化和异化的辩证运动方能保持新陈代谢过程的相对稳定性的科学原理,因而造成了机体自身的能的消耗量与来自外界的能的补充量之间的差以一定的速度增大并使机体的平衡受到一定程度的破坏的现象,从而导致了这样一种效应:即在我自身的主观感觉上产生了一种与在此之前的历史过程中的相应阶段反复产生过的感觉有质的差别的特殊感觉,此种感觉的客观形态表现为我的思维器官的功能比在此之前的相应阶段曾经具有的功能有一定幅度的下降。
这段话乍看起来也似乎真有点深奥,但我相信读者读了一定头痛。它表述了什么“深刻”的“哲学思想”呢?“若正言之”,无非是“我今天没有吃早饭,到中午就饿得头昏了”而已。我这个杜撰的例子可能未免太刻薄了一点,但类似的情况并不是绝对没有。自己受罪,也让读者受罪,何苦如此呢?
(四)宜简洁,忌冗沓
有的论文写得虽然并不晦涩,但是非常啰嗦。一个意思本来十句话就可以说清楚的,硬要翻来复去地说一百句,以为话越说得多越清楚。其实说得太多反而把主要之点“淹没”了,使人不得要领。应该力争以较小的篇幅容纳较丰富的思想,注意文字的“经济”。欧阳修在《答吴充秀才书》中说:“前辱示书及文三篇,发而读之,浩乎若千万言之多,及少定而视焉,才数百言尔。”这才是高手。王安石的《论孟尝君》不过八十八个字,我们至今还承认它是一篇精彩的论文。现代的哲学论文当然不可能短到这种程度,但是力求简洁,避免冗沓,还是必要的。国内外有许多极有价值的哲学论文(甚至专著)是写得很精粹的,我可以举出几十个例子来。现在有的青年同志似乎有写长文的爱好,一下笔就是洋洋数万言甚至数十万言,好像不如此就没有论文的气派。其实有些文章按其内容并不需要写那么长,无非是废话太多,“水分”太多,所以拉长了。我曾与我的研究生商量,请他们注意这件事。我建议硕士论文不超过三万字,博士论文不超过五万字;如果你的思想太丰富了,这个篇幅实在容纳不下,可以另写大部头,不必写几十万字的学位论文。我这个建议未尝不有一点为自己省时间(也为别的评阅人省时间)的动机在内,但主要的目的还是“逼”着同学们锤炼文字,养成以简洁的语言表达丰富的思想的习惯。当然,我也不赞成写文章一点“水分”也不要,太“干”了也不好。有些话乍看好像是“废话”,但对于增添文采有好处,也不能一概不要。比如一个人的眉毛虽然没有多大的生理作用,但当作“废物”剃光了也不好看。
修 改
修改是写论文的最后一道工序。说“一道工序”是相对前面几道工序来说的,并不是说修改工作只需要进行一次。事实上,论文的修改往往需要进行多次,这要看需要与可能而定。修改论文是一个再创造的过程。要收到好的效果,我认为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要把初稿当成自己的对立面,严加剖析,自我挑剔,而不要保护弱点。要从理论观点、材料引证、逻辑论证、语法修辞等方面做严格的检查,如有可能最好请别人提意见,发现不当之处立即改正,必要时不惜推倒重写。
【注释】
(1)本文是作者1986年6月给武汉大学哲学系博士生、硕士生、本科生做的报告,原载武汉大学出版社1986年12月出版的《思维空间·切入点·构筑》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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