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哲学与希腊哲学的异同及存在

中国古代有没有哲学?⁽¹⁾

李廉同志的《中国哲学与希腊哲学》一书，以翔实的材料和缜密的分析对中西古代哲学的起源和异同作了比较，批评了“中国古代无哲学”的观点。我赞同李廉同志的看法，从他的书稿中受到很多启发。

“中国古代无哲学”的论点，其论据不外三条:第一条是中国近代以前没有“哲学”这个名词;第二条是现在被叫做中国哲学的那种学问不符合西方哲学的标准;第三条是现在被叫做中国哲学的学问不是一门“独立的学科”。我认为这些论据都不能证明中国古代无哲学的论点。

中国古代确实没有“哲学”这个名词。把“哲学”这两个汉字连缀起来作为一个名词，是19世纪日本学者西周对古希腊的φιλοσοφια(拉丁文为philosophia)一词的翻译，指源于古希腊罗马的西方哲学。philosophia的原义是“爱智”，而“哲”字在中国古代也有“智”的涵义，西周把philosophia译为“哲学”(即智学)比较符合philosophia的原义。这个翻译名词经中国晚清学者黄遵宪(1848～1905)介绍到中国，逐渐为中国学术界接受，中国才有了“哲学”这个汉语名词。这是事实。但是，没有某个名词并不等于没有后来用这个名词所指称的事物。中国早就有了哲学，不过当时不叫哲学，而叫易、道、玄学、理学、心学等等罢了，正如印度早就有了哲学，不过不叫哲学，而叫darsana或anviksiki一样。如果以当时没有某一名词为理由，否认后来用这一名词指称的事物的存在，那么我们就不仅可以说中国古代没有哲学，也可以说中国古代没有科学，没有宗教，没有逻辑，没有艺术，没有戏剧，没有政治，没有体育，因为这些名词也是近代从西文翻译过来的。这显然站不住脚。

中国古代哲学与西方古代哲学确有许多差异，包括思维方式和表述方式的差异，这是没有争议的。但是，中西哲学关注的问题却有许多是共同的。在西方哲学中称为本体论、宇宙论、认识论、方法论、历史哲学、道德哲学、政治哲学等等的学问，中国古代哲学都以自己的独特方式提供了非常丰富的思想。为什么不算哲学?有些西方学者有西方中心论的偏见，往往习惯于拿西方哲学作尺子来衡量别国的哲学，包括中国哲学。凡与他们的观念有差异的就加以贬抑。连黑格尔这样的大哲学家也不免。这种看法并不实事求是，大可不必奉为圭臬。何况读懂中国古代浩如烟海的典籍谈何容易?即使是西方的大学者，包括黑格尔，对中国典籍究竟能读懂多少?他们的论断有多少权威性?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应当有自己的头脑，有自己的独立判断。

至于哲学在中国原来不是一门独立的学问，则不仅在中国如此，在西方也何尝不是如此?早期的哲学曾是各种庞杂思想的总汇，它之成为独立的学科是长期发展分化的结果。如果要等到哲学成为独立的学科才算哲学，那么西方有哲学也是很晚的事，整个哲学史就应该大大缩短了。事实上，写西方哲学史的人也是从古希腊哲学的米利都学派讲起的，那时希腊哲学也还不是独立的学科，φιλοσοφια这个词也是从那时才有的。可是哲学史家不仅没有人否认古希腊哲学的存在，而且都认为它是最标准的哲学。泰勒斯(Thales)的思想是哲学，何以中国的《易》就不能算哲学?如果不采取“双重标准”，是没有理由扬彼抑此的。就时间而论，希腊文化并不是最早的，它是在西亚和埃及文化的影响下发展起来的。米利都学派的创始人泰勒斯是公元前6世纪初的人(大约生于公元前624年)，他的生年距今还不到2600年，比孔子(生于公元前551年)也只早生七十多年。而中国的《周易》则公认产生于殷周之际，即使只从西周共和元年即公元前844年算起，距今也至少有2885年，比希腊的米利都学派早多了。若把夏之《连山》、殷之《归藏》也考虑进去，则更可以上溯若干年。《周易》的思想是中国古代人在实践中观察体验自然现象和社会现象的基础上所作的抽象和概括，本身就是特色鲜明的哲学思想;经过后来《易传》的解释和发挥，内容更加丰富。按李廉同志的研究，几乎涉及宇宙论、规律论、自然论、社会论、认识论等领域。如果说，古希腊哲学是后来西方哲学的源头，那么，也不妨说《周易》经传也是后来中国哲学的源头。中国哲学以自己的独特方式为人类哲学思想宝库作出了不可替代的贡献，其源盖出于《周易》。怎么能因为它还没有成为“独立的学科”就不承认它是哲学呢?《周易》如此，以后的中国哲学就更是如此了。(www.xing528.com)

我认为，哲学诚然没有国界，但不等于没有民族特点。没有民族特点的哲学必不能对世界哲学作出贡献;而外来哲学如不与本民族的哲学传统结合，也必不能在本民族生根。开掘中国哲学的精华，吸收一切外国哲学的积极成分，都是发展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必不可少的工作。因此，《周易》的研究是一项有重大意义的工作。李廉同志在这方面下了很深的功夫，发表了一系列卓有见地的论著，他的这本书就是他深造有得的著作之一。

当然，我们不是国粹主义者，不能反过来认为中国的一切东西都比别人的高明。对《周易》的看法也不例外。《周易》毕竟是产生在古代社会的哲学，而且是与占卜结合在一起的，不能把它说得神乎其神，超出了当时的实践和思维可能达到的水平，好像一切现代的思想都古已有之。例如以阴阳两爻来描绘万事万物的发展变化，确有相当丰富的对立统一思想，这在当时是了不起的智慧;但如果说那时已经有二进制的思想，恐怕就不切实际了。正确的方法还是应该既看到它的成就，也看到它的局限，对它的历史地位和当代意义予以实事求是的估价和诠释。在这一点上，李廉同志的著作也给了我们有益的启示。

【注释】

(1)本文是作者为东南大学李廉教授《中国哲学与希腊哲学》一书写的序。原载《东南大学学报》2003年第3期，原标题为《也谈中国哲学和西方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