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德麟文集：深度思考进步的哲学视角

“进步”观念的哲学沉思⁽¹⁾

姚军毅同志的《论进步观念——进步观念的哲学追问》一书，是在他的博士论文的基础上听取了许多专家的意见后反复修改而成的一本专著。

进步观念(The idea of progress)在各门学科乃至日常生活中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进步”一词的使用频率之高也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在当代，不以追求进步为目标的社会理想和方案恐怕不会赢得人们的支持。然而同一语词所标志的观念实际上有天渊之别。在古代，无论是东方或西方，占统治地位的是各种形态的历史倒退论或历史循环论。虽然也有与进步观念相当的观念，然而并不占统治地位，而且这种观念的微光也终究或者被历史倒退论和历史循环论的阴霾所窒息，或者不过是缺乏事实根据的乌托邦式的幻想。严格说来，进步观念是从培根和笛卡儿发端的。17世纪末叶的“古人”与“今人”的优劣之争，首先打破了历史倒退论和历史循环论的桎梏，第一次把人类社会发展史与人类个体发展史相类比，认为古人与今人的区别相当于儿童与成人的区别，因而今人必定比古人更有智慧和力量。这种观念的萌发是与自然科学的兴起及其对人类生活的影响有关的。在自然科学中得到充分显示的知识和理性的力量代替了神的权威，成了人们进步观念的支撑点。到了18世纪，特别是在法国，越来越多的知识分子坚信，只要把科学的方法和科学的精神应用于所有的领域，就会在人类社会和人类行为中造成如同在物理学中发生的那样的改进(improvement)。以狄德罗为代表的百科全书派就是这种信念的最热忱的宣传者。在19世纪，进步观念仍然是人们关注的主题，并且在黑格尔和马克思的历史观中得到了深刻的发挥。马克思创立的唯物史观第一次科学地揭示了人类社会发展变化的客观规律，指明了人类社会的发展是以生产力的发展为基础的由低级到高级的进步过程，确立了衡量进步的最终标准是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这是有史以来最合理的进步观念。此后若干年来，不论是知道不知道马克思、赞成不赞成马克思的人们，绝大多数都有一种信念，即尽管可能发生种种挫折、灾祸和突然事变，人类的知识、力量和幸福终究还是会与时俱进，未来的人们终将比过去和现在的人们生活得更美好。这种进步观念深深地影响了近代以来人类的思想，鼓舞着人们满怀信心地去进行创造性的历史活动。

但是，20世纪特别是20世纪中叶以来，进步观念却遇到了越来越多的质疑。这主要是由于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的高度而畸形的发展带来了一系列的负面作用，使人们产生了极大的困惑。科学技术和生产力的发展如同脱缰的奔马，一方面给社会创造了以前不可想象的巨大的物质财富，使人类改造自然的力量千百倍地增长，另一方面却带来了环境污染、生态失衡、人性扭曲、道德失范、贫富悬殊、战乱频仍、掠夺无厌等等一系列的现代病，似乎人们已成了自己创造物的奴隶，并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如果说这些负面效应是取得进步的不可避免的代价，那么这种代价是否值得?是否得不偿失?人们甚至不得不想到，正在创造着自己的历史的人类究竟在创造着什么样的历史?人类是不是正在用自己的头脑和双手毁灭自己?这种并不能给人类带来幸福，反而造成一系列灾难的变化能不能叫做“进步”?人们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无保留地相信理性和科学的力量，相信进步的必然性，反而在严酷的现实面前产生了无穷的困惑和焦虑。后现代思潮的出现，就是这种困惑和焦虑的反映。

后现代思潮的各派代表人物对现代病的分析，对资本主义现状的猛烈批判，无疑包含着许多合理的乃至深刻的内容，纳入他们视野的现代社会的具体情况也远远超过了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所可能看到的情况，这是我们必须重视的。但是，所有这些见解并没有从根本上超过马克思对人类前途的洞察。按我个人的理解，马克思对人类前途的预见是非常明确的:(1)人们的历史是人们自己创造的，人们在创造历史的时候有很大的选择空间，但可供选择的空间并不是无限大，而是受既定的条件、首先是物质条件的制约。历史的发展既不是机械的、宿命的，也不是任意的、无定向的。(2)人的利益冲突(包括阶级社会中的阶级冲突)在一定的历史发展阶段是不可避免的，但冲突的最终结果不是人类的毁灭，而是新世界的诞生。人类社会的发展趋势是进步，而不是倒退。(3)进步的价值取向的终极目标是全人类的解放，人类解放的标尺是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衡量一个时代的进步与否以及进步的程度要依接近这一终极目标的程度而定。(4)生产力的高度发展是实现这一终极目标的根本物质前提，但不是惟一的前提，更不是价值取向的目标。(5)人们改造自然、利用自然的能力无论增长到何种程度，也不可能改变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的事实。人们不能掠夺和毁灭自然，而只能按照自然的规律和美的规律来改造和利用自然，否则人类将受到自然的惩罚而自食其果。我以为，观察人类社会的前景而不以马克思的思想为指导，在总体上是很难有真知灼见的。

然而马克思主义的进步观念需要结合当代实际加以具体化，否则仍将流于空疏而无补实用。这在我国特别重要。进步观念对我国来说是近代从国外引进的。它曾经鼓舞中华民族的无数仁人志士前仆后继地奋斗，最后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建立了新中国。进步观念在绝大多数中国人民心目中不仅无可质疑，而且具有神圣崇高的地位。然而这并不意味着进步的问题已经当然解决，无须研究。熟知非真知。诚然，我国还是一个发展中国家，还刚刚迈进现代化的门槛，后工业社会暴露出来的种种矛盾在我们这里还不是迫在眉睫的议题。我们当前的首要任务还是专心致志地发展生产力，否则一切无从谈起。但是，作为前车之鉴，许多后工业社会的问题我们也必须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何况，作为现代化的后发国家，而且是有极大特殊性的东方大国，我们在现代化过程中的特殊矛盾也正在造成人们的种种困惑。我们现在究竟是不是在进步?是不是在某些方面进步，另一些方面反而退步?为争取进步所付出的代价是否必要?对如此等等的问题，在不同的利益群体中，在不同处境的人们中，实际的看法是很不一致的，由自发性和盲目性导致的分歧非常严重。而这种分歧如果长期得不到解决，听其发展，势必造成思想混乱，妨碍社会主义现代化的进程。要克服这种分歧，首先当然要靠党中央正确政策的贯彻，然而从更深的层次看，还有赖于对进步观念作深入的研究和讨论，从而达到正确的阐释，并使它深入人心，为广大群众所理解。而要做好这件工作，就不仅要在马克思主义的宝库中搜索思想资源，有分析地借鉴当代其他思想家的研究成果，还要密切联系我国社会主义建设的实际，有的放矢地说明问题。这是一项非常重要的基础性的理论工作。在目前，专门阐述这一问题的论著似乎还不多见。(www.xing528.com)

姚军毅同志是我的博士研究生，他在武汉大学哲学系攻读博士学位期间选定了进步观念问题作为博士论文的题目。我本人对这个问题并无研究，但我作为他的指导教师，非常支持他的研究。他经历了几个寒暑，下了很大的工夫，写成了博士论文。他在《导论》中根据马克思主义的根本观点，探讨了历史的必然、实然和应然的关系，论证了历史本身和关于历史的知识都是人们在追求和确证自己的价值取向的过程中生成的，社会历史观源于社会生活和历史知识，同时又反过来引导和制约历史演变的方向。在这个基础上，他在论文中对丰富的历史资料作了细致的分析，阐明了进步观念产生和发展的进程及其在不同历史阶段的特点，论述了进步观念的理论结构和主要内涵演变的逻辑轨迹，揭示了进步观念的演变与自然过程理论、社会历史哲学、宗教、理性、市场经济的发展、生物进化理论等等的关联。最后，作者令人信服地论证了人类社会进步的前景，并指出在不能没有进步观念引导的今天，必须走出把无限制地“征服”自然以获取物质利益作为进步的惟一标准的误区，确立以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为基本内涵的进步观念。这篇博士论文在送请专家审阅时得到了汝信、黄楠森、夏甄陶、王锐生、何兆武等老专家的热情鼓励和支持，认为这一选题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和实际意义，并且指出:“像本文这样对进步观念作如此详尽和深入研究的著作在我国还没有过，在全世界(包括我国)普遍热衷于经济建设、把发展生产看作社会进步的惟一标准、忽视提高人的素质的情况下，作者提出以‘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型’的进步观念取代‘物质利益取向型’的进步观念，具有使人头脑清醒的作用。”“本文对于帮助人们全面地理解进步，正确地对待当前人类困境和树立进步观念，创造未来，都有理论意义和现实意义。”“本文结构合理清晰，论述集中，把进步观念的过去和现在，把它在历史和现实中有过的成就与尚存的弊端，乃至今后的发展方向，都十分扼要地揭示出来了。”专家们在肯定这篇论文的同时还提出了许多希望作者进一步修改的意见，使作者深受教益。本书就是在根据这些意见作了修改润色之后完成的，并被收入了《中国社会科学博士文库》。

作为这篇博士论文的指导教师，我对本书的出版当然同作者一样感到欣慰。但我想，作者对这个问题的研究还远不能说已经达到了十分深刻的程度。我希望作者把老一辈专家的好评看作对自己的鼓励和鞭策，把这本著作看作一个台阶，锲而不舍地继续研究下去，以期做出更好的成绩。

2000年11月21日

【注释】

(1)姚军毅著《论进步观念——进步观念的哲学追问》一书序。该书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出版，列入《中国社会科学博士文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