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论的地位与哲学：陶德麟文集

意识论在哲学中的地位⁽¹⁾

意识论是古老而又常新的问题。仅仅就意识的起源这样一个问题来说吧，就是重大的科学难题，就像宇宙的起源、生命的起源、人类的起源一样;至于意识的具体机制问题就更不用说了。人们对这些问题已经研究了两千多年，认识的逐步深化是无疑的。现在有生物学、生理学、心理学、逻辑学、历史学、社会学、信息论以及其他许多相关学科(还有层出不穷的新兴学科和交叉学科)的“联合攻关”，人们对意识问题的认识深度和广度都比以往进步得不可比拟了，有许多问题甚至是以往没有发现的。但能不能说已经“解决”了呢?当然不能。不仅现在而且今后也总还可以提出许多使人“困惑”的问题，驱使人们去继续探索，很难说有什么“至矣尽矣，不可以复加矣”的一天。但这是作为具体科学的意识论而言的。如果说到作为哲学的意识论，它的视角和着眼点就不同了。哲学关心的是意识与物质的关系问题，说到底无非是意识与物质何者是本原、何者是派生物，以及两者如何相互作用的问题。在这个总问题下当然也包含着很多枝节问题，但根本问题就是这个关系问题。离开这个问题孤立地谈意识论，谈的就不是哲学问题，而是具体科学问题。

我以为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应该有清醒的头脑和正确的方向——唯物主义和辩证法的原则不可忘记，不可因细节上的困难而动摇了正确的哲学方向。毫无疑问，古代和近代的唯物主义哲学家没有现代科学知识，他们还不知道现在初中学生都知道的某些科学知识。要是“抠”他们对意识问题的具体解释上的错误，现在的中学生也可以傲然嘲笑他们的“无知”。狄德罗以鸡蛋孵出小鸡来“说明”意识的“产生”，这还不可笑么?然而他们坚持物质是世界的本原，意识是物质世界长期发展的产物，是人脑的机能，是客观世界的反映而又反作用于客观世界，这些原则性的哲学论断却是千真万确的。尽管有人觉得这些论断太没有“哲学味”，但却是真理。当然，光讲这些ABC是远远不够的。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都认为唯心主义者黑格尔的思想比旧唯物主义者的思想深刻得多，列宁甚至有“聪明的唯心主义比愚蠢的唯物主义更接近于聪明的(辩证的)的唯物主义”的名言。但这决不表明意识可以离开物质而独立存在的唯心主义的命题也是“聪明”的。现在我们研究意识论的时候，就不要因为某些具体的科学问题一时还得不到满意的回答而把自己弄糊涂了，在哲学上动摇了唯物主义的大方向。

毫无疑问，仅有大原则是远远不够的，一定要力求弄清细节。比如一个医生给发烧的病人看病，仅仅断定这病人在发烧是开不出处方来的，他必须弄清这病人发烧的原因和机理。但是，也不能借口细节尚未弄清而否定大原则。如果医生因为这病人发烧的原因还没有查明，就连这病人是不是在发烧也不敢断定，那就比只知道发烧就开处方还要糊涂了。

人类没有弄清的难题多得很。比如宇宙的起源、地球的起源、人类的起源、意识的起源。这些难题都是科学的难题。但能不能因为没有弄清楚具体细节就否定大原则呢?不能。比如意识，尽管许多细节没有弄清楚，但意识是人脑的机能、是物质长期发展的产物、是客观世界的反映，是不能否定的。只有朝着这个方向去研究，才不至于说胡话。

哲学家应该是最有智慧的。但鹰有时也会比鸡飞得低。他们有时也会说出常人想不到也说不出的“聪明的蠢话”，“精明的昏话”。(www.xing528.com)

比如“自我中心困境”就是哲学家造出来的。它的逻辑是:我一谈到“物”，这“物”就在我心中了。所以只可能有我心中之物，“心外无物”，离开了意识的物是不存在的。其实这个“困境”是一个智力的戏法，是虚构的东西，或者说，是自己在耍弄自己，折磨自己。说我的父母只在我意识中存在，这已经够荒唐了。再说地震吧。一次大地震可能有许多人丧生。这些人还没有意识到地震就死了，他们的意识里还没有地震。可是地震确实在他们的意识之外发生了。否则他们是怎么死的呢?“9·11事件”的死难者的意识里也没有“9·11事件”，可是能说在他们的意识之外没有“9·11事件”么?一个人去检查身体，医生检查后告诉他有肺结核，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有肺结核。能够说在此之前肺结核对他不存在么?只要这么一举例，这“困境”就没有了。

如果因为意识的机制还没有弄清楚，就连意识是人脑的机能也怀疑了，那就是小聪明而大糊涂了。我可以完全不认识某一个人，但只要他和他的妈妈都不是克隆出来的，我会毫不怀疑他有外婆，尽管我对他与他外婆的关系的细节一点也不清楚。

意识论中具体科学问题的研究本身虽然不是哲学问题，但对哲学决不是无关紧要的。它的成果可以给唯物主义(和辩证法)的哲学道理提供更有力的论证，赋予它更符合现代科学的形态，驳斥唯心主义和形而上学的谬误论断。唯心主义往往利用科学上一时没有解决的问题钻空子，搞“戏不够，神仙凑”的把戏，这是哲学史上常见的现象，也是人类思维的一个教训，我们应当吸取。

【注释】

(1)本文是作者2001年3月在讨论一篇博士论文《意识论》开题报告时的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