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林•月白•血痕——纪念林勃烈士牺牲60周年
王泰栋
余先生穿着一件学生装,这在60年前20上下的女子是不多见的。她由校长陪来上课,我是级长(就是班长),余先生一进课堂,我喊:“立正!”全班同学起立。她笑眯眯地说:“小朋友们坐下。”
校长介绍几句后就走了。她把油印好的活页歌纸叫我发给每一个同学,说:“小朋友们,今天我教的这首歌,是《黄河大合唱》中的河边对口曲。小朋友们知道,日本鬼子侵入我们国土已经有4个年头了,我们国家的北方有大片土地沦陷,这是黄河岸边两个老乡的对唱……”
余先生长得很秀气,一对凤眼,但是她又不同于一般的姑娘。她教歌很认真,一个休止符号也不放过,一堂课完,这首歌我们几乎都会唱了。快下课的时候,她说:“小朋友们,礼拜天在新阜庙开大会,夜校里妇女识字班大姐姐们也去唱歌,欢迎小朋友们去参加。”
新阜庙在我们家乡海头月洞下,据说是戚继光抗倭寇的一个土城,这个城门就叫月洞。传说庙里的菩萨是打倭寇时死的,红脸膛,像渔民的脸一样。那一天,果然在我家学绣花的几位阿姨都排立在台上唱歌,余先生拿着指挥棒指挥,这事,在海边这个小镇上传为新闻,十七八岁待嫁未嫁的大姑娘居然抛头露面在大庭广众唱歌,好不稀奇!有一位我叫雪影阿姨的阿姨,我称她为王家阿婆的,那天晚上来到我家说:“素霞,好看哦,这雪影小娘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竟然会跟着姓余的女先生到新阜庙戏台上去唱歌,这不是跟唱戏文的戏子一样了吗?要是叫男家知道了,那还了得。”
我母亲劝王家阿婆:“余先生是正正派派的,上新阜庙唱歌也是正儿八经宣传抗日,不是唱戏文的戏子。王家阿婆,雪影到哪儿去啦,怎么今晚不来我家绣花了?”
“被我打了几下,跑掉了,大概跑到姓余的那里去了。”
“阿骏,”我母亲叫我:“你去余先生那里叫雪影阿姨回来。另外,也请余先生来。”
我到余先生那里,雪影阿姨正在哭诉。奇怪,她并不叫余先生,而是叫“二哥”。我怯生生地喊了一声:“余先生,我妈叫我来找雪影阿姨,请你也去我家。”
余先生奇怪地问:“小朋友,你?”
雪影阿姨说:“二哥,阿骏是素霞姐的儿子,素霞姐这人可开通了。”
余先生也叫我母亲为“素霞姐”,因为在我家学过绣花的几位阿姨雪影、仁英、云岫等与余先生、林勃先生结拜为十兄弟,林先生是大哥,余先生是二哥,从此,我在学校里称余也萍为余先生,在家里就称为大姨,因为她在众阿姨中年龄最大。
1941年4月,日寇侵占了镇海、宁波。那时候大家一听日本鬼子来了,就逃难,林先生和余先生也离开澥浦,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大约是1941年夏季过后,余先生挈了一只小藤篮来到了我家。
“大阿姨,这许多日子你到哪里去啦?”我问。
她的凤眼顾盼了一下众阿姨,说:“阿骏,很想念大姨是不是?”说罢,她搂着我的头,把面颊亲热地贴着我的小脸,然后对我妈说:“素霞姐,将来条件好了,我带阿骏去外面上学。”她边说边从小藤篮中拿出一本《西行漫记》给我,因为我很爱看书。
我只从她们交谈中断断续续听到:她和林先生似乎去了三北东门外、田央黄、潘岙一带,好像仍在小学里教书,又像在搞什么事情,我只听到:“邦祺先生、李平先生、沈一飞先生都死了。”这3位先生,是与林先生和余先生一起在流动施教团工作的,我见过几面,但不很熟,只有邦祺先生年纪大一些,李平、沈一飞先生和林先生、余先生差不多。这么轻的年纪为什么死了,我不清楚,但看到阿姨们很伤心的样子,妈妈劝说她们:“最近,澥浦也很不太平,东洋鬼子来过,他们强奸了几个姑娘走了。游击队这一股那一股很多,今天姚部打宋部,明日宋部打杨峰队部,你们可要当心啊!”
也萍姨点点头说:“素霞姐,我求你一件事,你能帮我织一件毛线背心吗?”说罢她从小藤篮里拿出半磅藏青色的毛线:“给林勃织的,秋凉了,他衣衫单薄,林勃家里只有一个老母亲,身体很不好,不会编织毛衣。”
我母亲干这种活是快手,不要两天,把藏青色毛线背心织好了,叫我给余先生送去。余先生在仁英阿姨家里。仁英阿姨的妈妈到上海她儿子那儿去了,正好雪影阿姨家也在隔壁,她们姐妹可亲热了。仁英阿姨说:“阿骏,你晚上就睡在我家,大阿姨要讲故事给你听。”
一盏火油灯发出黄灿灿的光亮,仁英阿姨的前楼搭着两张床,一张大木床让也萍阿姨睡了。也萍阿姨说:“阿骏,我的床大,今晚跟大阿姨睡在大床上。”也萍阿姨半倚着床,我倚在她身旁。她讲故事的声音柔和极了:“有一个青年,家里只有一个娘,爹早死了,娘儿俩相依为命,可是为了抗日救亡,他弃家出走。开始参加救亡宣传,没有钱,他和大家一起吃番薯薄粥。他是一个瘦弱的学生,可是当日本鬼子打进他的家乡后,国民党部队逃跑了,他为了国家的救亡图存,只好拿起枪杆子来当兵了。他带着一支队伍打土匪,打日本鬼子,部队里的弟兄们都夸奖他说:指导员和和气气,从来没有想到这样一个文弱书生也会打仗……”
睡在小床上的仁英阿姨说:“阿骏,你猜一猜,大阿姨讲的是谁呀?”
我马上猜出来了:“是林先生!”
也萍阿姨搂着我的头,又把脸贴在我的小脸上,我发觉她的脸火烫,她说:“阿骏真乖,你想林先生吗?”
“我想。不过,我还是更想念你们。也萍阿姨,你还要走吗?!”
“我明天就去镇海江南,林先生他们就在那里打日本鬼子。阿骏,你长得和林先生多像呀,也是这么瓜子脸,秀气的眼睛。”我发觉也萍阿姨的心跳得更剧烈了。这时也萍阿姨问雪影阿姨说:“阿五,你几时出嫁呀?”
雪影阿姨回答:“大概阴历十月吧,唉,我真不想嫁人,我只想跟着大哥、二哥你们走。”
也萍阿姨说:“雪影,对方是怎样一个人?”
“在定海一爿渔行做账房先生,我只看到照片中的他,马马虎虎,唉,我妈逼我。爹死得早,只有一个囡,我不敢违背她的话,我真不愿意……”雪影阿姨的性格比较温柔、软弱,她差不多快要啜泣了,转话说:“大哥文弱书生,当兵打仗吃得消吗?”她说的大哥就是指林勃先生。
也萍阿姨走了大概半个月,我放学回来,妈对我说:“阿骏,你也萍大姨回来了。”我看到那只熟悉的小藤篮,也萍阿姨从楼上下来,她似乎消瘦了许多,她的凤眼不见昔日的笑容,眼角尖有几丝淡淡的哀愁。不一会,云岫、仁英、雪影阿姨都来了,不知怎么她们都很哀伤,面容悲戚,也萍阿姨向大家报告一个沉痛的消息:
“大哥牺牲了!”(www.xing528.com)
几位阿姨的泪珠滴在了衣襟。
也萍阿姨从小藤篮中拿出一件藏青色的毛线背心,我一眼就认出这是我母亲代她编织的,是给林先生穿的。我翻动着那件毛线背心,发觉背心上有许多用红色毛线补织的花朵,一共有17朵小红花,不过像很不规则的图案,主要在胸部上散开着。
也萍阿姨从来是很坚强的,这一次不知怎么,两只凤眼亮晶晶的,饱含泪光。她呜咽着说:“就是在重阳节那天,他被日本鬼子刺了17刀,他还只有23岁啊!……独立中队在青峙镇压土匪,国民党的游击队集中优势兵力,围攻青峙。枪一打响,占领镇海城的日本鬼子闻声赶来。独立中队腹背受敌,林勃对中队长王博平说:‘你带着队伍突围,我来掩护。’林勃和胡班长在打光子弹后被捕,绑在青峙大庙前的一棵大树上,日寇和伪军威胁利诱,但林勃坚贞不屈,日本鬼子连刺了他17刀……”
泪珠从也萍阿姨的脸上翻滚下来,但凤眼中仍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她继续说:“那天我住在离青峙不远的王贺乡一本小学,从拂晓战斗开始到结束,枪声听得清清楚楚。我们知道发生了战斗,但一时还弄不清楚情况。后来,王博平带着队伍突围出来了,他悲愤地说:‘林指导员牺牲了,还有胡班长,我们牺牲了两位好同志……’这突如其来的噩耗,真使我的心都撕裂了。刚巧我收到林勃前几天寄来的一封信,信上第一句话是:‘不知是什么原因,我很惦念你……’最后一句是‘待我回来时面谈吧!’可是他再也不能回来了。”
也萍阿姨为失去她的亲人和同志而悲痛。我也为失去好师长而心中久久不能平静。一位面色白皙、秀气、和蔼可亲的青年立刻在我脑中浮现出来。他到我们小学校里来给我们上过课,他教我们诗词,我一直记得他的浑厚的男低音的朗诵:“春草今又绿,壮士胡不归?”多么可亲可敬的一位师长呵,可现在却永远离开我们了。
也萍阿姨又继续说下去:“第二天一早,贺思真陪着我,冒着危险赶到青峙去找林勃的遗体。由一个农民指点着,我向一座长满青草的山坡上走去。踏着乱草丛生的山路,我东张西望,果然在草丛中有两具遗体。一个是碎了半个脑壳的胡班长,不远的地方,躺着另一个,走近一看,果真是林勃。”
也萍阿姨这时已没有了眼泪,她的声音很坚定:“林勃还像平时一样,睁大着眼睛,眼白充满了血丝,他脸色惨白,身子僵直,穿着一件米黄色的土布便衣。我解开他的纽扣,里面穿的就是这件藏青色毛线背心,背心上留下了一个个破洞,最里面的一件白色衬衣,全已染满了鲜血。压在他身底下的青草,已经和浓浓的鲜血凝结在一起。他的全身一共有17处刀痕,只要把他的身子动一动,鲜红的血水还是往外淌……”
“我在当地群众的帮助下,用毛巾擦干了他身上的血迹,换上了干净的衣服,用薄板钉成了棺材,就把他俩埋葬在青峙山上,面对着东海大洋。”
“为了妥善保存林勃的血衣,到了深夜,趁着皎洁的月色,我把这些染满鲜血的衣裳,拿到小学旁边的一个池塘里去洗。池里的水立刻变成了红色,那浮在水面上的月亮的银光也染成了红色啦。第二天太阳起来,我把这些衣服晒干了,用红毛线把背心上的破洞补织起来,因为过江要受日本鬼子检查。”
也萍阿姨说完了,几位阿姨也揩干了泪,说:“我们怎么纪念大哥呢?”
“绣一对枕头吧。”
“绣上一首诗。”
但是在当时的环境下是不允许明白地说出林勃同志牺牲的事来的。
最后,她们想出了几句诗。
青山埋烈士,荒草泣英魂。
月白梦初醒,霜林染血痕。
也萍阿姨带着云岫、仁英阿姨走了,她把一只小藤篮留在我家里。
这一别就是50年。也萍阿姨新中国成立后曾给我母亲寄来过一张穿制服的照片,是和云岫阿姨合照在一起的。
大概是1986年的清明节前后吧,已经离休在上海的也萍阿姨写了一封信来,因为我曾写信去问过林勃的事迹和遗像。她在信中说:“每逢党的生日,我总要取出林勃烈士遗像来。这是一张一寸大的照片,我曾怀着它上了四明山,及至辽阔的北方战场。由于长期的战争环境,行军时淋雨涉水,这张照片沾湿了又晒干,晒干了又打湿,不知有多少次了,现在已经泛黄,只留下残存的眉目,但我还是非常珍惜它。”
也萍阿姨还在信中问起我母亲,我告诉她,我母亲在1981年已经去世了。
到了那一年的年底,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是从华侨饭店打来的,一开口就问我:“你是子骏吗?阿骏,我是你也萍阿姨啊!你明天有空吗?我想请你陪我一起到澥浦去一次,然后再到林先生的坟头去一次。”
我赶到华侨饭店,敲了门,里面马上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出来:“是阿骏吧,你进来啊!”
一位老太太,头发已经花白了,但是模样还是很清晰。我叫她:“余先生。”
“不,还是叫我阿姨嘛!”
市委党史办派了一辆车送她。
50年了,旧地重游,她十分激动。特别是到了青峙林勃墓前,她默默地站了好一会,看着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还有那油码头的远景。她叹口气说:“变化真大!当年这里是一片荒山,谁能想到今天会这样热闹!”
她是庄桥姚家人,她的哥哥还在,是一个农民,她在庄桥街上给她的哥哥、嫂嫂和侄子、侄女等买了一些礼物。到这时,我才知道:她是在慈溪入党的,后来因暴露身份,调到镇海县委任妇女委员,参加了由党领导的流动施教团。林勃牺牲后,她奉调上了四明山,任中心区委书记,这时的党员身份才公开了。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她先在中共浙江省委组织部任职,后来调上海纺织局担任领导工作。陪同一起去的林山说:“余也萍同志是四明山当时最能干、最漂亮的一位女同志。”
宁波人民广播电台的黄瑛专门采访了她。也萍阿姨感到宁波的变化真是很大。这次回乡,除了唤起她青年时期的思念之情外,农村的新房子、农民的生活变化也给了她很大的鼓舞。据说她从宁波回上海后,因兴奋和疲劳,使她躺了好一阵子。她是1989年去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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