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欧洲的类似理论
莱布尼茨在他的《神正论》(Thé odicé e)序言中宣布了一个难解之谜。理性在讨论它时也会迷惑于连续性与构成这种连续的不可分点截性问题。为调和作为连续性实体与相对的非连续性成分的观念,他提出了单子论。单子是非广延的,但却是具有内含属性的可感知的单位。莱布尼茨与佛教的观念比较以后还会讲到。
我们已经指出了佛教与赫拉克利特观点的相似处。几次提请读者注意它与现代哲学家柏格森(M.H.Bergson)的吻合。为更好地理解佛教观点,也许有必要再次借助比较法来思考柏格森的观点。的确,两大哲学体系中形成的关于宇宙之流的观念有许多形式上的相似,虽然在具体说明时不免显出差异来。他们论证刹那之流的理由几乎完全是一样的,而根本差别则表现在最终的理论目标上。
作为实在论者,柏格森的最终目标是证明实在的持续性和真实的时间。佛教是先验主义者,他的目标是达到超越我们时空的绝对实在。
证明宇宙存在之流的事实,提出的理由是两方面的:1)从内省而来;2)将存在观点分析为持续不断的变化;3)将非存在观念分析为假观念。
“何谓‘存在’一词的准确意义?”柏格森问,[204]“我们在不停地变化。这种状态本身就只是变化。”[205]“变化远较我们原本设想的更为彻底。”[206]这些变化的恒常基础——自我(Ego)——“并无实在性”[207],“从一种状态转入另一状态以及坚持于同一种状态两者之间并无什么本质区别”,都是“无穷尽的流动(flow)”。[208]
柏格森的话大意是说:1)没有自我,亦即精神现象并无恒定的基础。2)存在是不停的流动,那不变化的就是不存在的。3)变化的状态并不由恒常的基础即自我来联系,它们只是借因果法则,即相继的和相互依赖的法则联结的。这与佛教的基本原则几乎完全吻合。佛教被称作1)无我论[209],2)无常论或刹那存在论[210],3)相依缘起论[211],也即是以因果律取代了那些流动着的现象的恒常基础的理论。
柏格森接着说[212],衰老的原因并不像实在论者所说的源于吞啮细胞,而是更为深沉的原因。“衰老的致命因是不可感觉的、无穷阶次的、事物内在的形式变化。”“前后相续性即令在自然界[213]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我们知道,佛教注意到了火、声、动作和思想的虚假持续性之后,才注意到人的身体。人也是不断变化的。他们的结论是“人生如是,水晶宝石亦如是(变化)”。存在就是不断地变化,这是普遍的规律,那不变化者是像空(宇宙以太)那样的非存在者。何以我们的思想会将不停顿的运动视作静止呢?柏格森说,因为我们对于眼前充满运动必然性的事物有先入之见。从那“不断地表现自己或使自己消失的,但什么也不曾产生”[214]的持续当中我们“挑出了那足以使我们产生兴趣的片刻,”[215]思想是我们作用这些事物的准备。同样我们知道,佛教也主张思想是预期行为的准备,而实在则被认为是这种行为所体验的事物或点刹那。
不过,更值得注意的是柏格森与佛教为证明他们的非存在和消亡的观念时所用的论据是如此吻合。非存在与否定判断的本质紧密地相联系。这一问题在欧洲哲学中是被施瓦特(Ch.Sigwart)所解决的。否定只是一种特殊的肯定,以后会谈到,这正是佛教的观点。柏格森以相当大的篇幅发挥这一理论[216]。这方面,他坚持说,消灭是一种假概念。他证明道:“当我们寻求某物却发现是另一实在存在时,我们就说它不在。”[217]他证明道,消灭并不是附加到一事物之上的某种东西,如同生成也并非是附加于虚无(Nothing)之上某物。他甚而主张,无比有具有更多的内容而不是更少[218]。寂护不也主张“事物本身就叫消亡”(法生即灭——译者)吗[219]?无论佛教还是柏格森都将日常所认识的变化、消亡和运动的观念斥为虚妄。变化并非突然进入平静存在物的灾难。消亡也并不意味某物取代存在,运动亦非附着于物体的某物,他们都不承认持续实体。说到一致性,它表现在柏格森与佛教关于存在的能动性看法上。他说存在即是不断的变异、运动,而且只是运动——绝对的运动本身,而且是没有物质材料的运动[220]。这种观念,我们思维习惯难以接受。而佛教所争论的,恰恰是否认它的另一面,即:对物质体的否定。我们已经了解,在印度,对于持续变化有三家理论:数论认为物质自身在永远变易;瑜伽派认为永恒的物质存在伴随有属性和状态的改变;佛教认为实在是没有物质背景的纯然运动。
不过两个体系的主要分歧也就从这里开始。柏格森将我们的感觉器官比作摄影机[221],它将瞬时性的凝固的镜头片断[222]拼合为运动。这正是佛教的观点。他引述笛卡尔的看法,存在是不间断的新的创造[223],他引述了芝诺(Zeno)的诡辩,所谓“飞矢不动”,是因为它没有时间可以运动。即是说,除非给箭以两瞬间来占有两个位置才有“飞”,但不可能给予它两个片刻[224]。世亲不也说没有什么运动,因为在第二时刻,前一瞬间的事物已经消灭了吗?[225]说一切有部也认为无有一法可从前一刹那至后刹那。[226]但是柏格森认为,这种瞬时性是我们思想的人为杜撰物。他认为,任何“依据不同状态来构成变化”的企图肯定是要失败的,因为它的前提,即:“运动由静止构成”是荒谬的。[227]可是我们看到,当佛教徒面临挑战,解释运动由不动组成时,他们指出数学天文学也是依据无穷多的非运动性来构成连续性的。[228]我们的感官不单是摄影机,也是天然的数学家。事实上,即令连续性被承认了,感官也只能挑出其中的瞬时感觉活动,而理性才会将它们合为连续性。柏格森认为:“如果箭离开A点降至B点,从A到B的运动是单纯的不可分割的。”对于他,一个单一的运动“完全是两个停顿中间的运动。”[229]但对佛教徒,除非在想象中,否则并不存在停顿,宇宙运动是不停的。日常生活中所谓停顿只是变化的刹那,所谓的“非相似刹那的产生。”[230]简而言之,对于佛教,持续是一种构造物(虚妄分别——译者),刹那感知才是真实的。而柏格森认为真实是持续的,刹那是人为从中切割出来的片断。[231]
【注释】
[205] 同上书,第2页。
[206] 《创造进化论》,(伦敦,1928)第1页。
[207] 同上书,第4页。
[208] 同上书,第3页。
[209] anātma-vada.
[210] kṣaṇika-vada.
[211] pratitya-samutpāda-vāda.
[212] 《创造进化论》,p.19-20。(www.xing528.com)
[213] 同前书,第10页。
[214] 《创造进化论》(伦敦,1928),第287页。
[215] 同上书,第288页。
[216] 同上书,第287-314页。
[217] 同上书,第312页。
[218] 同上书,第291页及第302页——“无论我们的断定看来有多奇怪,将对象视为‘非存在’的观点比视为同一对象的‘存在’要更有(理由)一些。”(第290页)柏格森指责了那些不太注意零无观点的哲学家。但他并不是针对印度哲学家说的。有的黑格尔主义者也认为无较某种有更重要些。参见Trendelenburg的《逻辑研究》I.113。
[219] 参见本书第95页。
[220] 参见柏格森的讲义《变化的感知》。
[221] 同前引书《变化的感知》,第322页。
[222] 同前引书第322、358页。
[223] 同前引书,第24页;本书107页注9。
[224] 同前引书第325页。
[225] AK.Ⅳ.1。
[226] TS.p.173,27;另见TSP.p.183,12。
[227] 前注引书第325页。
[228] 本书第106页。
[229] 前引书(柏格森)第326页。
[230] vijātīya-kṣaṇa-utpāda.
[231] 要在这一点上全面比较,我们应该将柏格森的艺术家的直觉与佛教圣者的理性的非感官的神秘直觉进行比较,但这是一个应该单独撰文说明的大题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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