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易》更三世
《汉书·艺文志》云:“《易》道深矣,人更三圣,世历三古。”颜师古曰:“伏羲为上古,文王为中古,孔子为下古。”远古的伏羲画卦,殷周之际文王演《易》,春秋末期孔子著《易传》,三位圣人前赴后继,共襄伟业。此说盛传于战国秦汉间,更是汉儒之通谊。至北宋大文豪欧阳修开始怀疑孔子与《易传》的关系,至现代更是怪论蜂起,蔑古立说。论者径将“人更三圣,世历三古”改写为“人更多手,时历多世”[11]。笔者致力于《易》学研究近二十年,曾反复推敲现代学者的种种新说,发现他们皆不足以推翻旧说。我在此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重申旧说。我们对待传统学术,必须实事求是,既不能抱残守缺,更不能一味创新,故意将传统说法否定掉。在缺少证据的情况下,我们还是谨慎一点、守旧一点为好。“先儒从来恁地说”,既无法证实,亦无法证伪,“且得依他”。
(一)伏羲画卦
1.伏羲
伏羲是中华民族的始祖,位居三皇之首。三皇,通常指伏羲、神农、黄帝。伏羲的写法较多,据《别雅》考证:“虙戏、伏戏、宓戏、宓羲、庖牺、包牺、炮羲,伏羲也。”
伏羲画卦载于《周易·系辞下》:
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
《周易·系辞下》又指出伏羲之后的神农、黄帝、尧、舜如何以《易》治理天下:
包牺氏没,神农氏作,斫木为耜,揉木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盖取诸益。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盖取诸噬嗑。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是以“自天佑之,吉无不利”。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刳木为舟,剡木为楫,舟楫之利,以济不通,致远以利天下,盖取诸涣。服牛乘马,引重致远,以利天下,盖取诸随。重门击柝,以待暴客,盖取诸豫。断木为杵,掘地为臼,杵臼之利,万民以济,盖取诸小过。弦木为弧,剡木为矢,弧矢之利,以威天下,盖取诸睽。上古穴居而野处,后世圣人易之以宫室,上栋下宇,以待风雨,盖取诸大壮。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树,丧期无数。后世圣人易之以棺椁,盖取诸大过。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百官以治,万民以察,盖取诸夬。
只论及12卦,不及《周易》的五分之一,就足以治理好天下。
《史记·日者列传》云:“自伏羲作八卦,周文王演三百八十四爻,而天下治。”《白虎通义》卷下亦云:“伏羲作八卦何?伏羲始王天下,未有前圣法度,故仰则观象于天,俯则察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象万物之情也。”伏羲作八卦,文王演《周易》,自汉迄清,前人多信而不疑。
2.八卦
《周易》中一套有象征意义的符号。以阳爻、阴爻相配合,每卦三爻,组成八卦(即经卦),如乾、坎、离等。象征天地间八种基本事物及其阴阳刚柔诸性。“刚柔相摩,八卦相荡,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日月运行,一寒一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知大始,坤作成物。”
《周易》中的八种具有象征意义的基本图形,每个图形用三个分别代表阳的“—”(阳爻)和代表阴的“--”(阴爻)组成。为什么用这两种符号(而不是别的符号)来象征阴阳呢?人们曾作过各种“大胆的假设”,或以为是男女生殖器的象征[12],或以为是上古结绳时代有结、无结的形态[13],五花八门,不一而足。
八卦名称是:乾、坤、震、巽、坎、离、艮、兑。《易传》作者认为八卦主要象征天、地、雷、风、水、火、山、泽八种自然现象,并认为“乾”、“坤”两卦在八卦中占特别重要的地位,是自然界和人类社会一切现象的最初根源。
八卦中,乾与坤、震与巽、坎与离、艮与兑是四个矛盾对立的形态。八卦本是反映古代人们对现实世界的认识,具有朴素的辩证法因素,自被用为卜筮的符号之后,逐渐带上神秘的色彩。
从观察万物到制成八卦的整个思维过程,具有观物取象的创作特征[14]。八卦的卦象不断扩展增益,可以象征诸多的物象,如《说卦》有一套完整的说法:
乾,健也。坤,顺也。震,动也。巽,入也。坎,陷也。离,丽也。艮,止也。兑,说也。
乾为马,坤为牛,震为龙,巽为鸡,坎为豕,离为雉,艮为狗,兑为羊。
乾为首,坤为腹,震为足,巽为股,坎为耳,离为目,艮为手,兑为口。
乾,天也,故称乎父。坤,地也,故称乎母。震一索而得男,故谓之长男。巽一索而得女,故谓之长女。坎再索而得男,故谓之中男。离再索而得女,故谓之中女。艮三索而得男,故谓之少男。兑三索而得女,故谓之少女。
乾为天,为圆,为君,为父,为玉,为金,为寒,为冰,为大赤,为良马,为老马,为瘠马,为驳马,为木果。
坤为地,为母,为布,为釜,为吝啬,为均,为子母牛,为大舆,为文,为众,为柄,其于地也为黑。
震为雷,为龙,为玄黄,为旉,为大途,为长子,为决躁,为苍筤竹,为萑苇。其于马也为善鸣,为馵足,为作足,为的颡。其于稼也为反生。其究为健,为蕃鲜。
巽为木,为风,为长女,为绳直,为工,为白,为长,为高,为进退,为不果,为臭。其于人也为寡发,为广颡,为多白眼,为近利市三倍,其究为躁卦。
坎为水,为沟渎,为隐伏,为矫,为弓轮。其于人也为加忧,为心病,为耳痛,为血卦,为赤。其于马也为美脊,为亟心,为下首,为薄蹄,为曳。其于舆也为多眚,为通,为月,为盗。其于木也为坚多心。
离为火,为日,为电,为中女,为甲胄,为戈兵。其于人也为大腹。为乾卦,为鳖,为蟹,为蠃,为蚌,为龟。其于木也为科上槁。
艮为山,为径路,为小石,为门阙,为果蓏,为阍寺,为指,为狗,为鼠,为黔喙之属。其于木也为坚多节。
兑为泽,为少女,为巫,为口舌,为毁折,为附决。其于地也为刚卤。为妾,为羊。(www.xing528.com)
由此可见,《周易》至此已经构成了一个象征系统。
(二)文王演《易》
1.文王与卦辞
周文王将八卦互相组合,又得六十四卦[15],用来象征自然现象和社会现象的发展变化。
六十四卦名为:乾、坤、屯、蒙、需、讼、师、比、小畜、履、泰、否、同人、大有、谦、豫、随、蛊、临、观、噬嗑、贲、剥、复、无妄、大畜、颐、大过、坎、离、咸、恒、遁、大壮、晋、明夷、家人、睽、蹇、解、损、益、夬、姤、萃、升、困、井、革、鼎、震、艮、渐、归妹、丰、旅、巽、兑、涣、节、中孚、小过、既济、未济。
卦辞,说明《易》六十四卦每卦要义的筮辞。即各卦卦形、卦名之后为卦辞。一说,卦辞包括卦形和卦名。[16]
清黄宗炎云:“伏羲作《易》,止于画卦,有名无辞。文王作彖辞,系之卦下,周公作象辞,系之爻下,皆称系辞。此则孔子学《易》,得诸心而见于言论者,后人亦称之谓系辞。内有‘子曰’者,大约为门弟子所记载,后儒作上传、下传,以别于文、周。”[17]
《周易·系辞下》对于《易》的时代问题有所论述:
《易》之兴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
《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耶?当文王与纣之事耶?是故其辞危。危者使平,易者使倾。其道甚大,百物不废。惧以终始,其要无咎。此之谓《易》之道也。
孔子将《易》之制作时代大致定位在中古(即殷周之际)。但是,文中两“乎”两“耶”,语气疑惑,游移不定,何则?“文献不足故也。”孔子云:“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18]《周易》是否“当文王与纣之事”,孔子当时不能确定,只好存疑。五百年之后,司马迁明确地表明了他的观点:
西伯盖即位五十年,其囚羑里,盖益《易》之八卦为六十四卦。[19]
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20]
令人遗憾的是,这里也只有观点,没有论证过程。众所周知,司马迁写史记的标准是“考信于六艺”,对于六艺的形成问题,他必须首先予以准确的定位,否则,他就难以“考信”。因此,司马迁之所以如此肯定,他一定也经过了痛苦的思索求证。《白虎通义》卷下亦云:
文王所以演《易》何?文王受王,不率仁义之道,失为人法矣,已之调和阴阳尚微,故演《易》,使我得卒至于太平,日月之光明,则如《易》矣。
《白虎通义》是官方结论。至此,“文王演《易》”成为主流观点。直到20世纪初期,学术界主要倾向开始大逆转,大家纷纷起来否定汉儒的观点,如顾颉刚、余永梁等人认为《周易》非伏羲、文王所作,而是周初作品;李镜池等人认为《周易》编订于西周晚期,作者亦非一人。诸如此类,皆难以自圆其说。所有这些说法都是走外在分析的路子,其实还有内在分析一路。我们曾以此为突破口,分析《周易》的内容,结合外在分析,由此推定其时代。我们发现,汉儒的观点至今仍然无法被证伪,现代学者的观点大都论据不充足,论证不严密,先入为主,疑古过勇,难免失于主观臆断,有的甚至武断至极。
自孔子以来,关于《周易》的时代问题,大致形成了一个圆圈:“信——疑——信——疑——信。”信乎?疑乎?半信半疑乎?将信将疑乎?这确实是一个令人头痛的问题。面对千古疑案,我们有时真的很无奈。从信古,到疑古,再到释古,主要的困难仍然是文献不足征。如果文献足征,也就不会有什么千古疑案了。
2.周公与爻辞
周公,西周初期政治家。姓姬名旦,也称叔旦。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多才多艺,能事鬼神。他辅武王灭商。武王崩,成王幼,周公摄政。平定了武庚、管叔、蔡叔之叛乱。继而厘定典章、制度,复营洛邑为东都,作为统治中原的中心,天下臻于大治。周公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求贤若渴,犹恐失天下之贤人。他亦被视为圣贤的典范。事迹详载《史记·鲁周公世家》。
周公作爻辞,此说创自汉代马融。其后陆绩、孔颖达、朱熹、高承等群起响应。如朱熹解释说:“彖辞,文王作。爻辞,周公作。是先儒从来恁地说,且得依他。谓爻辞为周公者,盖其中有说文王,不应是文王自说也。”[21]宋高承云:“《易》更三圣,不言周公,颖达谓父统子业故也。”[22]至宋元之际,俞琰开始怀疑此说:“愚谓世俗相承孔氏《正义》之说,千人一律,虽朱子亦不免疑《易》中泛言之王以为文王也,故其《本义》亦以乾初九潜龙勿用为周公之辞。然又曰:‘文王时,世变不好,古来不曾有底事都有了,他一经历这崎岖万变过来,所以说出那卦辞,如箕子之明夷,如入于左腹,获明夷之心,于出门庭,此若不是经历,如何说得审如是。’则朱子盖亦以爻辞为文王之辞也抑明矣。”他又极力反驳“周公作爻辞”之说:
又曰:“人更三圣,世历三古。”而韦昭谓三圣即伏羲、文王、孔子,孟康谓三古即伏羲、文王、孔子之时,亦未尝言及周公。或者徒以爻辞有“王用亨于岐山”乃文王事,若爻辞为文王作,则不当自言,而不知迁于岐山之下,自太王始,何独文王?况《易》中王用之辞非一,如“王用三驱”、“王用出征”之类,皆泛言之,安可遽指为文王也?若谓周公,文王之子,或从文王之后润色爻辞,则不可知。而直谓文王作卦辞,周公作爻辞,则不可也。文王演《易》,卦辞止论大概,其忧患之危辞则尽见于诸爻,演《易》而不作爻辞,无是理也。《系辞》论圣人作《易》,卦爻皆并言之。文王演《易》,岂容有卦辞而无爻辞?自马融而下,以意度之,谓为周公所作,绝不经见,无所考信。至颖达独引《春秋左氏传》,韩宣子适鲁,见《易象》与《鲁春秋》,始知周公之德,与周之所以王,而以为周公作爻辞之证。若以韩宣子之言为证,则谓周公作象辞方可,而况韩宣子之意,初止谓文王周公以《易》与《春秋》之道行之于身,用之于世,而又能遗法以为典礼,传国之基本,元非为周公作《易象》而言也。
《易》更三圣,韦昭谓伏牺、文王、孔子是已,盖于周公无与焉。孔颖达辈以韦昭不数周公,乃强为之说,曰:“只言三圣,不数周公者,以父统子业故也。”愚谓伏牺、文王、孔子之外,又添一周公,则为四圣矣。以三为四,岂理也哉![23]
明代华兆登撰《周易古本》一书,依据马融、陆绩之说,以为爻辞周公作。《四库全书总目》卷八认为:“究为单词孤证,经传别无明文。”爻辞是否为周公所作?史无明文,加以文献不足征,故阙疑可也。
(三)孔子系辞
孔子,名丘,字仲尼。鲁国人。既是春秋末期的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也是儒家的创始者。《论语》一书,记有他的谈话及与门人的问答。
孔子整理六经,对于《易经》情有独钟,晚年爱不释手。孔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24]《史记·孔子世家》记载了孔子“韦编三绝”[25]的故事:“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曰:‘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太史公曰:“盖孔子晚而喜《易》。《易》之为术,幽明远矣,非通人达才孰能注意焉!”[26]“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见此话是在孔子五十岁以前说的。孔子又自述:“五十而知天命。”[27]这话显然是五十岁以后说的。如果把这两句话联系起来考察,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五十岁是孔子生命中的一个转折点。通过数年的学《易》,韦编三绝,苦思冥想,孔子终于由凡入圣,学究天人,达到了“知天命”的境界。
现代学者勇于疑古,不惜将孔子的原话篡改为:“加我数年,五十以学,亦可以无大过矣。”如此这般,孔子与《易传》的关系就被完全切割开来。《帛书易传》之《要》篇明确记载:“夫子老而好《易》,居则在席,行则在囊……子曰:《易》,我复其祝卜矣,我观其德义耳也……赞而不达于数,则其为之巫;数而不达于德,则其为之史,史巫之筮,乡之而未也,好之而非也,后世之士疑丘者,或以《易》乎?吾求其德而已,吾与史巫同途而殊归者也。君子德行焉求福,故祭祀而寡也;仁义焉求吉,故卜筮而希也。祝巫卜筮其后乎?”[28]长沙马王堆出土的文献再次将现代学者的猜想证伪,而孔子与《易传》的关系也因此被证实。关于这段话的文化涵义,我们在后面还要详细论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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