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出土文獻
西漢學術與政治之關鎖在於經學,蓋以通經義為仕宦之塗徑,人人皆欲致身顯榮,故經學有其現實實用之價值。董仲舒以《春秋》折獄,張湯親至陋巷問得失,遂成春秋決疑二百三十二事,《漢書》卷三十《藝文志》有公羊董仲舒治獄十六篇。[1]許商事光祿勳周堪治《尚書》,《漢書》卷二十九《溝洫志》云其“善為算,能度功用,遣行視,以為屯氏河盈溢所為”。[2]大司空掾王橫治古文《尚書》,《溝洫志》亦載其論治河,引“《周譜》云定王五年河徙”,[3]其人既為尚書家,同時亦地理學家。知漢家儒者以《春秋》決獄、《禹貢》治河、《洪範》察變、三百五篇為諫書,庶幾非虛言也。
《漢書》卷十二《平帝紀》云:“使行風俗,宣明德化,萬國齊同。”[4]《月令》之頒行,寔某種正統之表現方式,學術與政治有所關鎖即此意也。要使吏民周知,故敦煌懸泉置《月令》文懸其主吏之辦公室也。
《敦煌漢簡》481A云:“之故,建明堂、立辟雍、設學校詳序之官,興禮樂以風天下,諸生庶民翕然嚮應,食肸以時,走步自然。”[5]此事見之於《漢書》卷九十九上《王莽傳》元始四年,其云:“莽奏起明堂、辟雍、靈臺,為學者築舍萬區,作市、常滿倉,制度甚盛。”[6]《漢書》卷十二《平帝紀》元始四年云:“安漢公奏立明堂、辟廱。”注引應劭曰:“明堂所以正四時,出教化。”[7]知莽之奏文作於元始四年;又祫祭明堂之活動實施於元始五年正月,《漢書》卷九十九上《王莽傳》云:“(元始)五年正月,祫祭明堂,諸侯王二十八人,列侯百二十人,宗室子九百餘人,徵助祭。”規模盛大空前,其後“劉歆、陳崇等十二人皆以治明堂,宣教化,封為列侯”[8]。此皆元始五年五月之前不久之時日。王莽建設之魄力,制度之盛如此,毋怪漢廷儒生誠心擁戴矣。既已奏立明堂、辟廱,正四時,出教化,則元始四年出現之《月令》本子,亦當日徵求古書之一項,敦煌漢簡、居延漢簡中,時間後於此之引用《月令》文,殆此時之遺策耶!
元始四年以後,引《月令》之詔書簡文,屬新莽朝者,有以下居延漢簡諸例:
1.《合校》95.5:制詔納言:其□官伐材木取竹箭。始建國天鳳﹝二﹞年二月戊寅下。
2.《合校》210.35:辨衣裳,審棺槨之厚,營丘龍之小大高卑薄厚,度貴賤之等級。●始建國二年十一月丙子下。[9]
3.《新簡》E.P.T.59.62.與63:制詔納言:農事有不收藏積聚,牛馬畜獸有之者,取之不誅。●始建國天鳳三年十一月戊寅下。
4.《新簡》E.P.T.59.343:□□掌酒者,秫稻必齎,麴蘗必時,湛饎必絜,水泉香,陶器必良,火齎必得,兼六物大酋。[10]
第一例詔文“伐材木取竹箭”,見《月令》:“季冬之月,(中略)日短至則伐木取竹箭。是月也,可以罷官之無事,去器之無用者。”第二例詔文引自《月令》:“孟冬之月,飾喪紀,辨衣裳,審棺椁之薄厚,塋丘壟之大小高卑厚薄,度貴賤之等級。”[11]注:“此亦閉藏之具,順時飭正之也。辨衣裳,謂襲斂尊卑所用也,所用又有多少。塋音營。壟,力勇反。襲音習。斂,力驗反,又力檢反。”始建國二年十一月壬戌朔,故丙子乃其十五日也。王莽建丑,則其十一月在建亥之月,歲首雖更,四時無改也。總括言之,簡文略有脫字,然“塋”作“營”、“大小”作“小大”、“厚薄”作“薄厚”,則同於《呂氏春秋》、《淮南子》,而不同於《禮記》諸本。王莽宗經,疑每年(若懸泉置文本)或每月(若以上所舉之例)下《月令》文而期施行。所引《月令》文切中漢代喪葬踰侈之事者,則早已屢為儒生所譏,若《鹽鐵論·散不足》有載。[12]第三例詔文引自《月令》:“仲冬之月,(中略)是月也,農有不收藏積聚者,馬牛畜獸有放佚者,取之不詰。”注:“此收斂尤急之時,人有取者不罪,所以警懼其主也。《王居明堂禮》曰,孟冬之月,命農畢積聚繫收牛馬。”[13]第四例詔文見《月令》:“仲冬之月,(中略)乃命大酋:秫稻必齊,麴糱必時,湛熾必絜,水泉必香,陶器必良,火齊必得,兼用六物,大酋監之,毋有差貸。”注:“酒熟曰酋。大酋者,酒官之長也,於周則為酒人。秫稻必齊,謂孰成也。湛,漬也。熾,炊也。火齊,腥孰之調也。物猶事也。差貸,謂失誤,有善有惡也。”[14]以上所引之三“注”文為鄭玄所作,其“注”出之以注解字音、詮釋字義、名物訓詁之方式,與敦煌懸泉置之《月令注》(指“謂”以下之文)之疏通大義,顯然是極為不同的。而居延漢簡之《月令》詔文並未發現有注文,若有,疑亦應與敦煌簡之注文相類。
可能為新莽朝者為:
1.《居延新簡》E.P.T.4:16:●敬授民時曰揚谷咸趨南□。[15]
2.《居延新簡》E.P.T.65:173:●開通道路毋有章處□。[16](www.xing528.com)
又約簡為“四時之禁”、“禁伐樹木”之政令的督察,其執行結果亦必須上報:
1.《居延新簡》E.P.T.59:161:以書言會月二日●謹案部六所吏七人卒廿四人毋犯=四時禁者謁報敢言之。[17]
2.《居延新簡》E.P.T.22:46:甲渠言部吏毋犯四時禁者。E.P.T.22:47A:建武四年五月辛巳朔戊子甲渠塞尉放行候事敢言之府=移使者□ 所詔書曰毋得屠殺馬牛有無四時言●謹案部吏毋屠殺=馬牛者敢□□。E.P.T.22:47B:掾譚。
3.《居延新簡》E.P.T.22:48A:建武四年五月辛巳朔戊子甲渠塞尉放行候事敢言之詔=書曰吏民毋得伐樹木有無四時言●謹案部吏毋伐樹木者敢言之。E.P.T.22:48B:掾譚。
4.《居延新簡》E.P.T.22:49:●甲渠言部吏毋犯四時禁者。E.P.T.22:50A:建武四年五月辛巳朔戊子甲渠塞尉放行候事敢言之府=書曰吏民毋犯四時禁有無四時言●謹案部吏毋犯四時禁者敢言之。E.P.T.22:50B:掾譚。
5.《居延新簡》E.P.T.22:51A:建武六年七月戊戌朔乙卯甲渠鄣守候 敢言之府書曰吏民毋犯四時禁有無四時言●謹案部吏毋犯四。E.P.T.22:52:時禁者敢言之。E.P.T.22:51B:掾譚令史嘉。
6.《居延新簡》E.P.T.22:53A:建武六年七月戊戌朔乙卯甲渠鄣候 敢言之府書曰吏民毋得伐樹木有無四時言●謹案部吏毋伐樹木。
E.P.T.22:53B:掾譚令史嘉。[18]
漢元帝建昭三年(公元前36年),匡衡為相,甘延壽、陳湯斬郅支單于,《漢書》卷七十《陳湯傳》云:“斬郅支首及名王以下,宜縣頭槀街蠻夷邸間。”丞相匡衡以為:“月令春,掩骼埋胔之時,宜勿縣。”[19]甘延壽、陳湯斬郅支單于後,為匡衡、石顯所抑,功久不賞。劉向以故宗正上疏,兩人乃得封。匡衡於此引《月令》,證《月令》早已出土存在,非歆等所偽,而“掩骼埋胔”四字,亦見此敦煌懸泉置簡,徒文字不同也。漢人之政治寔受經學之影響指導甚鉅。劉向之疏嘗用《公羊》,然劉向治《穀梁》。其條災異封事,若祭伯奔魯,尹氏世卿,均《公羊》說。後人必謂漢儒經學家守家法不知變通,則非。王莽尊古文,然亦不廢今文,要皆以合於己意否為標準。
元帝初元三年(公元前46年),時王莽出生前一年,《漢書》卷九《元帝紀》云:“六月,詔曰:‘蓋聞安民之道,本繇陰陽。(中略)有司勉之,毋犯四時之禁。丞相御史舉天下明陰陽災異者各三人。’於是言事者眾,或進擢召見,人人自以得上意。”[20]陰陽月令本發於魏相,至此言月令陰陽者遂盛。由公元前46年言月令陰陽者盛、公元前36年匡衡之引《月令》論政、公元4年之徵《月令》書、公元5年之下《月令》詔書至敦煌、公元10年、15年、16年之居延漢簡《月令》詔書,見《月令》不僅有經學之探討作用,更在政治與學術之關鎖上,指導著人民之日用生活。
王莽本人深湛於經術,所立制度要皆有經義之根據。王莽曾下詔巡狩,《漢書》卷九十九中《王莽傳》曰:“予之東巡,必躬載耒,每縣則耕,以勸東作。予之南巡,必躬載耨,每縣則薅,以勸南偽。予之西巡,必躬載銍,每縣則獲,以勸西成。予之北巡,必躬載拂,每縣則粟,以勸蓋藏。”[21]此即述四時巡狩之制,明用《尚書·堯典》之經義。“東作”、“南偽”、“西成”、“蓋藏”與《堯典》羲和四子敬授民時有關,《漢書》卷十九上《百官公卿表》云:“《書》載唐虞之際,命羲和四子,順天文,授民時。”[22]但今本《尚書》“蓋藏”作“朔易”。據清·段玉裁《古文尚書撰異》考,[23]作“蓋藏”乃用今文《尚書》說,意在使巡狩勸農與時令結合得更為貼切,而《禮記·月令》孟冬亦有“命百官謹蓋藏”之說。[24]王莽時古文《尚書》立於學官,雖尊古文《尚書》,然亦絕不廢今文,端看實際政治之需要而定。古有天子親載耒耜往耕於藉田之制,《禮記·月令》孟春云:“天子親載耒耜,措之于參保介之御間,帥三公九卿諸侯大夫,躬耕帝藉。”[25]乃天子親耕勸農之事。以天子巡狩與此勸農活動的結合,即《孟子·梁惠王下》述及巡狩、述職之事,有曰:“天子適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諸侯朝於天子曰述職。述職者,述所職也。無非事者,春省耕而補不足,秋省斂而助不給。”[26]敦煌懸泉置《月令》文中未有“天子親載耒耜”條出現,見其時為篡漢前之時也,故未能親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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