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人性化的祛魅
慧能法师说:“三世诸佛,十二部经,亦在人性中,本自具有”[2]。又说:“善知识,众生无边誓愿度,不是慧能度,善知识,心中众生,各于自身自性自度”[3]。在慧能法师看来,求取佛法的人们取得成功的关键,并不在于对外于自身的所谓“佛法”的求取。常人大多会因为现实的人生中有种种的烦恼,所以似乎才有对理想彼岸的佛之清净世界的追求。慧能法师认为,如果是这样的话,就还没能了悟自性,就是小根之人,无法从根本上解脱烦恼。“佛是自性作,莫向身外求”[4],正是在这种观念影响下,所谓的解脱烦恼,就不是与个体自身断然分割或高居于上、立于彼岸存在的思路所能达到的了。“即”的句法在慧能那里还是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认同,“即烦恼是菩提”[5],“所有的修行方式如果游离于现实的人生,不是现实人生的有机组成部分,那么它就不会产生任何有益的效果,反而会制约心性的自由舒展”[6]。总而言之,从慧能的讲话中,我们可以发现禅宗僧侣一个共同的信念,即彰显人性的光芒,而不再是闭口开口地谈佛论祖了。潘桂明指出,“神会在佛性论方面所做的,是要把由慧能开创的向人性还原的工作进一步宣传、发扬、还佛以人的本质,重视人的尊严”[7]。正是因为这种对人性功用的发扬,禅宗僧侣开始排斥佛教历史发展过程中出现的偶像崇拜,包括佛祖等偶像人物、法身等终极实体以及涅槃解脱的彼岸世界之崇拜,在禅师的呵斥下消解无余。禅宗僧侣认为,若是一心心思地去寻取所谓的最高佛法,就如同“向虚空里钉橛”般虚妄与荒诞,甚至认为“求佛求法即是造地狱业”[8]。因为这种求取的意识既无法落到活生生的生命中,又有可能制造出新的崇高客体,因而只会是另类高级的造业活动而已,加重了业识茫茫的人生重负。
针对佛法中法执的难以消除,禅师们高呼,“这里无祖无佛,达摩是老臊胡,释迦老子是干屎橛,文殊普贤是担屎汉,等觉妙觉是破执凡夫,菩提涅槃是系驴橛,十二分教是鬼神簿,拭疮疣纸,四果三贤,初心十地,是守古塚鬼,自救不了”[9]。当学人们被这些似是而非的东西系缚住时,对经论的解读诠释再高明精神,也还是不能获得真正的解脱与救赎。此等极具震撼力的颠覆性话语,一扫往日沉闷的佛学探讨,开拓出活泼的生活世界。诸如经院佛学时代的一乘多乘、种姓问题、十地境界等等之类的探讨,禅宗僧侣会以悲悯的口吻叹息说,陷入此类问题的这些学人大多像驴子一样被系于磨盘之上,蒙上双眼只知道转圈,可谓是“心迷法华转”,不得自在。当然,这并不是说禅宗义学僧侣就不读佛教经典了,恰恰相反,他们对经典还是相当熟悉的。禅师们之所以打破既往的言说方式与叙事模式,就在于他们认识到,有些学佛学禅的人陷入到新幻想之中,甚至全然忘记了大乘佛教“不厌世间苦,不贪涅槃乐”的宗教情怀。但完弄话语的人也还是很多,“见世间教禅者多,学禅者极其缭乱”[10]。因此,禅宗学者大多极为强调的是,在所谓终极依据或终极所在上的追逐乃是走火入魔的表现,尤其是在传统佛教影响的世俗社会中对佛的偶像化崇拜,包括在唯智论的知识阶层中对于解脱境界的追求,都是如此。知解之见落实不到生命与生活世界的实处,适成累赘。“设有皆是依变之境,有个菩提依、涅槃依、解脱依、三身依、境智依、菩萨依、佛依,你向依变国土中觅什么物,乃至三乘十二分教,皆是拭不净故纸,佛是幻化身,祖是老比丘,你还是娘生已否,你若求佛,即被佛魔摄,你若求祖,即被祖魔缚,你若有求皆苦,不如无事”[11]。因此,若是有人于此有所追求,都不过是些捕风捉影幻化出来的装模作样子而已,就如同那空花水月一般,将那“瞪发尘劳”的结果作为真实去把握。而那些声称有得有获者,亦不过是“野狐精魅”之流罢了。正如《心经》里面所说的那样,要在“无所得故心无挂碍”,否则反增障碍。许多人不明了其中的事理,便会被这些野狐精魅所蒙蔽。这些个话语的警醒世人之处,就在于破除于人生之外求取人生意义的想法。
慧能法师说:“若不识众生,觅佛万劫不得见也”[12]。他的这些说法在隋唐初期的大乘佛学运动中已初露端倪,这也就是“即”观念的涌现,突出这个“即”字,就是表明烦恼与解脱、众生与菩提的一体与不可分离。神会和尚也继续论说这种道理,“指烦恼性即是涅槃”[13],而《永嘉证道歌》中亦说:“无明实性即佛性,幻化空身即法身。法身觉了无一物,本源自性天真佛”[14]。这种“即”的思维取向中,也许还是有体用一如的预设观念之存在。也就是说,虽然佛法之求取不在众生之外寻觅,但这种神圣性仍旧是不可指摘的,“即”表明的意思中,仍旧含有体融于用、用体现体,体如一涵摄能力般笼罩于诸用中,故仍有本体论意义上的体用观念之遗存。这自然属于那些理解上还不够彻底者。按着这种思路去思考、去行动,总有障碍解脱自在的对立观念的存在,且总有有心去除体用隔阂的倾向,甚至认为世俗生活中有着更为神圣的生活蕴藏,而这毕竟是有割裂的了。这就如同现代哲学人类学中对人的本质之探求一样,有陷入对世俗人生的本质概括之嫌疑了。故禅宗中人有对“即”的思维形态之批判,“不可言即色不即色,亦不可言即空不即空”[15]。这使我们想到“即”思维所具有的导致大乘佛学形上学化的倾向,在禅宗的进一步发展中也受到了批判,或许我们更应意识到它所蕴含的更为深沉的情怀[16]。这大概也是宗教在文明社会中达到其高级状态时所产生的难题,正如怀特海所言,“对这种宗教难题的最一般的阐明是,世俗世界的过程是否进入了其他现实的构造之中,同时还存在于某种秩序之中。其中新颖性不再意味着失去”[17]。怀特海认为,“恶的本质在于,各种事物的本性相互妨碍”,但在佛教尤其是禅宗这里,却对此种所谓的“妨碍”给予了热情的讴歌,青青翠竹如此,郁郁黄花如此,甚至时间也已不再是障碍。(www.xing528.com)
从某种意义上讲,禅宗话语的颠覆性,在于祛除往日佛学中的偶像魔魅以及形上迷魅,这样看来的话,虽然仍说其为佛教——一种宗教形态,却有着不同于其他宗教的启蒙意蕴。从另一方面讲,禅宗的这些话语运动并非只是破坏往日的形上谜团,而是对既往的话语重新赋予新意的过程。比如说,自然与因缘本是佛学传入中国以来,在释道两家间最为重要的理论分歧点,“马别驾遂问:天下应帝廷僧,唯说因缘即,不言自然;天下应帝廷道士,唯说自然即,不言因缘。”这里点明了两家一贯的话语分歧与基本立场的差异。道家、道教以自然为宗,佛教以因缘为出发点,“答曰:僧唯独立因缘,不言自然者,是僧之愚过,道士唯独立自然,不言因缘者,道士愚过”[18]。在禅宗僧侣看来,前期佛道论衡中的焦点即在自然与因缘,时至今日,二家再各执己见已是愚昧的行为。“僧家自然者,众生本性也。……道士家因缘者,道得称自然者,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从道以下,并属因缘”[19]。这里,习佛者也不再一味地尊崇因缘之道,也不再一味地批判自然。我们知道,对自然及其相关设定的批判,是魏晋南北朝以来佛学对儒道文化批判的一个核心问题。缘起学说一直是佛学义理的基础,但到了禅宗这里也开始对缘起进行了批判。他们认为“若立缘起,即有次第”[20],往昔所谓的“大乘缘起因果正理”的魅力不复存在,要把这种正理从高高在上的位置上拉下来,把生活世界提起来才行。禅宗僧侣认为,众生对于这些“正理”的追求破坏了他们的自然本性,他们认为,这些行为都是因为没有摆脱“有无”之见而造成的。“有之与无,尽是情见,犹如幻翳”[21]。正是这种情见,使一些学禅者“但欲求悟”,仿佛以为有某种真理正在等待着他们去领会,殊不知都做了“寻声逐响人,虚生浪死汉”,“是有是无,非有非无,总成羊角;羊角者,即你求觅者也”[22]。依着这种观念,就陷入了“心有所是必有所非”的境地,不是外见,就是内见,要之不出有无二见。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禅宗的上述批判是对隋唐初期大乘佛学“理”性化运动的再次反对,是对各种教法的批判,进而由此提倡心法上的领悟。他们说:“学道人多于教法上悟,不于心法上悟,虽历劫修行,终不是本佛”[23]。这里的心讲的是本心,一般来说人们都认为,讲本心就必要讲出一个心的性、心的理出来,可是在禅宗僧侣看来,这样反而是“心碍境,理碍事”,“凡人多不肯空心,恐落于空,不知自心本空”[24]。而这正是有无思维在心问题上的突出表现,“愚人除事不除心,智者除心不除事”[25]。这种观点实际上已涉入到禅宗对本体论问题的根本看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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