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学森先生：科学家与教育思想家

吴耀祖

美国国家工程院、中央研究院、中国科学院外籍院士

我们现在恳切热诚地来追悼纪念钱学森先生。他是一位不同凡响极富传奇性的伟人。他也是一位国家的英雄。他是神童，多才多艺。对人文艺术修养，深入浅出。对数学、物理、工程，贡献丰硕。有此坚广基础，乃成两弹一星元勋，乃有安国保家的建树。有安乐，悠然鉴赏。有苦难，不扰清神。仁者有勇，勇者不惧，人定胜天。外面狂风暴雨，家里温暖平安。他赐给世界的至宝，能妙手启发教导来者。此中有真义，欲辩已忘言。

难忘的绚丽童年

幼年时钱学森的慈父钱家治先生，字均夫（1880—1969），即注意培育他的人文修养。随高希尧大师学国画，颇晓水墨丹青，深博得高师的赞勉。钱师当时尤饶兴于管乐器演奏，成年未衰，仍是大学交响乐团的要员。述及这方面有人文艺术的的隽深熏陶，对于一个有造诣的科研学者，困于高度艰难的关头，要能灵感一闪，豁然开朗，则是不可或少的。愈能赏识自然之美，愈多人际理智交应，愈能洞彻自然之妙，这是钱师一生一直指点后进的。

说起理智交应，能得知心同好，诚是难能可贵。当年钱均夫先生曾就读于杭州著名的求是书院，恰好与蒋方震为同窗学友。斯后不久钱蒋两位学友又同赴日本深造。钱先生攻读教育，而蒋先生则主攻军事学。返国后均夫先生领导发展浙江省高等教育，百里将军创建河北保定军事学校，成为战略军事学泰斗，蜚声中外。国人咸尊称他为蒋百里将军。钱蒋两位先生贡献宏伟，广为国人称羡。

百里将军尤其天赋文采，卓见高瞻，下笔生花。抗战八年，报载他激励士气的文章，举国称道。一听蒋百里先生有文见报，大家都争先买报朗诵。1938年8月汉口大公报刊载一篇未署名的文章《日本人——一个外国人的研究》，人人传诵，皆知出于蒋百里将军手笔。此文开门第一句话就说“世界上没有像我那样同情于日本的！”影射他在日本留学亲眼目睹观察之深隽，不让他人。接着将日本人在军阀专政中的形形色色，逐条分析，清澈见底，结论是日本黄金时代已日落西山。最后以神话模式，追忆蒋先生在德国研究军事学的日子，独步思量，夜深迷路，遇见仙翁，有先见之明，极其郑重地忠告蒋先生“胜也罢，败也罢，切勿和日本谈和！”这一句话，说得好，不久就在台儿庄把日军打垮至少两个师团。

蒋百里先生与左梅夫人的爱情连理，结为伉俪，为坊间佳话，令人羡佩不已。他们生有五女，校园中充闻将门五虎女。老三是蒋英女士。她聪慧万分，谦和淡泊，恳切待人，人见人喜。随父访欧，入学于德国柏林音专学府。蒋英在校是名列前茅，多彩多色，学成后成为歌剧女高音之最。返国后受聘为中央音乐学院声乐系和歌剧系教授，不知培育了凡几的杰出男高音、男中音和女高音的艺术家，至今在遍世留音环绕，为国争光。

说回钱蒋两府，有一度在杭州居家，有缘成为比邻。故钱学森与蒋英，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亲如家人。两老目察两小的学业杰出，蒋百里先生向钱均夫先生几次推举钱学森去美国名校求深造，为超人的学识做好准备，将来为国效力。这先见之明自是有功促成钱学森先生（钱老）去麻省理工一年得机械工程硕士，然后转学去加州理工学院，师从航空科学权威冯·卡门，三年后（1939年）获得加州理工航空工程博士学位。1947年返回上海与蒋英喜结鸾俦。佳偶天成，诚是琴瑟连理，百年好合。两年后佳人才子携手回到加州理工母校，被特聘为古根海姆专座教授，领导喷气推进学科专业。

勤奋创新以从善准备

一个伟大的人之所以被公举为伟大，一定有其内在的远大意义。尤其是经历磨折和苦难，需观其人文胸怀的修养，如何以夷为平。钱老在二战期间，在加州理工与冯·卡门合作，立功至伟，诸如以喷气推进协助战斗机于短程跑道上起飞，击敌无数，不一而足。胜利后五年（1949年）钱老思亲心切，欲返故里，探望老父，孝心动天。而且恳切周到，先去华府向海军部多年战友求情，希望争取了解其苦衷，并于友情协助，岂知一错再错，下达小吏，竟被囚禁，真是滔天大错。若能当机立断，由政府领导正式道歉赔罪，犹可原谅，这是怨的一面。同时在加州理工校中，上至校长李·A·杜布里奇（Lee A．DuBridge），工学院院长弗雷德·林德沃尔（Fred Lindvall），所有教授如弗兰克·马伯尔（Frank Marble）、邓肯·兰尼（Duncan Rannie），没有一人不说他是无辜受罪的，大家热情探望钱老，慰问解闷有加，这是德的一面。这种情况，古今中外难免，化解也不类同。孔子弟子张子问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以何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这是圣贤所云。而钱老的德风，益足启发远瞩高瞻的胸怀。(www.xing528.com)

钱老的伟大，非但不放弃，而有内在的宁静，以助深入的思绪，觅取捷径，追索饶兴好奇的崭新大课题。因此而有工程控制论，再有系统科学，更有物理力学等新领域。钱老在中国极力协助而未能如愿离美返华这五年中，周末备讲稿，下周除正课外，再外加这些新课。不需二三讲，即引起其他教授呼应参与。其中最重要的骨干是查利·德普里玛（Charlie Deprima）和阿瑟·厄德利（Arthur Erdelyi）两大数学教授。吸引得教室座无虚席。年后开讲物理力学时，钱老将古典力学、分子运动论、经典统计力学、量子统计力学，一起融会贯通，更广求应用，看来好似深思熟虑，为来日运筹做好准备。钱老这些宏著，大有孔子困于陈蔡而著春秋之感。周末有时钱老也带领夫人、永刚小弟、永真小妹全家，去洛杉矶西南海滨游玩，举望白云碧空，海波涛涛，心旷神怡，亦堪保健。

冬季加州理工所处帕萨迪纳城旭阳和煦，冯·卡门大师总返加州理工过冬。钱老阖府常去拜访恩师，气氛和蔼可亲，一如家人。有时也带勤奋有志于学的研究生介绍去瞻仰大师。冯·卡门总有意问到论文所做何题，进展何如。一听即昭示大师着眼有多宏观高见，得益良深。

钱老与乃师的感情，初见是师生，立即成父子，不久而合著文献，继之是各行所长，随心所欲，不逾矩。有日当钱老携去他新出版的工程控制论奉赠乃师，冯·卡门翻阅后，笑着说：“您现在已在科研创新上超过我了，真高兴。”这是钱老生平一大赞赏兴奋的事。

最后钱老胜利离美返回家园故国，是有莫大意义的。首先他和郭永怀教授、郑哲敏教授等创建中国科学院力学研究所，招收头几次力学班，造就一大批年轻力学精英，立刻形成力学的劲旅。继之有1958年香山会议，决定建立直属科学院的科技大学，由郭永怀主持基础力学，钱老接掌工程与应用力学，华罗庚率领数学系，李佩教英语。阵容坚强，无出其右。人才资源落实，自然可以进军中国原子弹、导弹、人造卫星等等新创业。

集大成而得智慧

钱老留赐世间许多罕见的至宝。不仅有他浩浩科学杂志中许多敏思突破的成就，可以提供发挥新进展，嘉惠学界。更为珍贵无比的是教导做人，和要想做好事业的原则。这项讨论在他谈教育的新书《集大成　得智慧》中讨论得异常深入广泛（2007年正月上海交通大学出版）。

这些原则在他早期领导科研即已应用，例如引取文献用于自身工作，先要对前人所得结果付于敬意，以有助虚心，亦步亦趋地验证其真实无误，切勿人云亦云。诚如孟子所云：“尽信书，不如无书。”一语道出孔子对学问所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这是要建立独立思考才能的秘诀，也是要养成自我自发自信的风尚，必需要遵循的原则，也是必需要有的精神。这也是2005年7月钱老对温家宝总理来看望他时所说的生平愿望。钱老对温总理相告国家15年的工作规划都同意，但是还缺一点，乃是尚缺真正能培养第一流人才的大学。现在回顾，这真是对国家社会极为重要的一点。

现在我们来纪念钱学森先生，一心一意欲承继他所为，信守他所遵循的原则，効仿他的抱负和精神。他将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我们的悼念，总结钱先生为：千秋德风，万世师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