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史文造作
吾人于是尚有一问题可供研究而其实际重要极为明了者,此问题即历史造作将取何形式以呈现乎。在事实上,此等形式,极繁多不可计数。其中若干为极古旧者,且非皆为合法,其最良者亦有其不善之点。于是吾人所当问者,不仅为历史工作所呈现之形式,且当问此等形式中,何者为史文造作真能合理之规范。
所谓“历史造作”者,盖谓表达历史构造工作中所得之结果,无论其性质其范围及其所得效果为何如也。至若史料鉴定之工作,吾人曾于本书中篇述及者,乃历史构造之预备工作,自然当除外不论。
一切历史家,于若干主要点上,皆彼此差异,自昔已然,于今未已。彼辈对于历史造作之鹄的,常未能具有一同样之概念。因此之故,所选择之事实,其性质各不同,所区分之事物,其方述各不同,换言之,其整理待遇一切事实,与其表现之、证实之之状况,皆殊异不同也。此处吾人须说明“作史之法”自始以来,演进之状况为如何。然此等“史文造作史”尚未能有完善之作,吾人于此所能为者,仅叙述若干十九世纪下半期之普通注意点,吾人为求了解此事之现在状况,故必须自敛其所述范围于何者为其精要之点也。
(一)历史之事,其在最初,实为一种记载备忘事件而已。在Thucydides与Livy时代,历史不过以保存记忆且传布属于一人或一家一民众之光荣事功行为。其后即以历史为一种故训成例之集合,历史知识,即为人类日常生活之实际准备,而以政治生活为尤要(军事与民政)。至若Polybius(希腊史家,纪元前二一〇—前二二五)与Plutarch(希腊史家,五〇—一二五)二氏,其作史乃用为训诫,拟为人类活动行为之上进一药石。以此之故,凡古典正则之古代史中,其主要事物,皆政治事变战争革命等为主而组成。其史文造作之通常间架(其中事实,常以编年分类之式而整理集列之),皆为一个人之生活传记、一民众之生活全体或其中之一特殊时期。故在古代,所有普通史,则仅有少数之论文而已。又历史家作史以娱乐或训诫,或两者兼之为职志,而历史遂成为文学之一旁支,决不须谨慎以求例证确凿。若本于一史料文字以为工作时,彼辈绝未尝注意于史料之文字与其自身所进之文字之分别。若复述一前人之记载时,则每增饰以许多细节,且有时(托辞欲求其更确切之故)增加其数量、言辞,且混入其自身所考虑润色之物。吾人对于希腊罗马之历史家,例如Ephorus(希腊史家)与Livy二氏,试将其所工作与其所根据之史原相比较,当能于每一点上皆了然其所操之方术也。
文艺复兴时代之史文造作家,皆直接模仿前人。历史之于彼辈,亦为一种文章艺术,挟辩难涂饰之术为鹄的,或以训诫之事自命。故其在意大利,颇常以此为邀取王侯恩宠之用,或用以作朗诵之饰辞。此种情势,历时颇长,直至十七世纪,吾人尚可遇及模仿古典派之历史家,若Mézeray氏(法国史家,一六一〇—一六八三)是也。
在此文艺复兴时代之文学式历史中,有两项新奇之事物,可引起吾人注意,吾人即在此等事物之上,而知中世纪之影响,实全表显于此而无可疑也。其一方面,吾人可见及一种古代不常见之史文造作形式,能久持而不坠。此种形式,为其近世纪之基督旧教历史家Eusebius与Orosius二氏所创出,而为中世纪所极喜使用。此种方式,不仅包括一切单独个人家族民众之历史,且亦包括一切世界史。其他一方面,则为一种史文造作之实质才艺,在中世纪笺注学派中(名为Glose之学派),皆共同实际应用,且获得甚重要之结果。于是当时习尚,凡历史书籍之印行,皆加以评释笺注,此等评释笺注,遂使吾人于历史记载与供给彼之史料二者间,能辨别无误,且可以考虑其史原,及疏解讲释其文字。此种评释笺注之才艺,实先应用于史料搜集与鉴定之论文中,而由此徐徐深入以贯通其他之一切历史著作。
至十八世纪而历史学之第二时期开始,此时之“哲学家”以历史所研究者,非其事迹之本身,而为人之惯习事象。彼辈所富有兴味而从事者,非仅政治情势,而为艺术科学工业风俗之进化,Montesquieu与Voltaire(法国十八世纪哲学家,旧译福禄特耳)即为代表此趋向之人,所谓EssaisurlesMoeurs(《民俗论》)一篇,即为最初椎轮之作,吾人于若干点上,皆可见及其为历史中之主要著述也。至若政治事件与军旅事件之详细记载,亦仍视为历史中之主要工作,但于此等事件外,普通惯用一种增补附录之法,撮述《人类精神之进步》加入其中。所谓“文明史”(HistoiredelaCivilization)之说,出现于十八世纪之末年。同时德国各大学教授(尤以G9ttingen一地为特甚),为供给学术教育之需要故,特创为新式之历史学“范本”,将审慎编裁之事实,为有方法之搜罗集合,既无炫弄文辞之习,亦无其他任何自命之成见。历史事实之搜罗,意在供给文学辞句之解释,或纯出对于古代好奇之念,其来已旧,然如Athénée(希腊第三世纪文学家)与Aulu-gelle(第二世纪拉丁文典学家)之《最录难记》,与中世纪及文艺复兴时代之渊广精当之丛书纂集,皆不能与此德国教授所为之“科学式范本”相比美也。此诸教授之贡献,尤在廓清一切哲学家广泛普通之“文明”观念,盖此诸教授皆自求应用于建立专史,而为言语史、文学史、艺术史、宗教史、法律史、经济现象史之种种分支研究。于是历史之领域扩张广大而为科学式之史文造作,质言之,即成为客观而单纯之性质,而史文之造作,遂与古代修辞或繁词、爱国或哲学诸观念相搏相竞焉。
此项相搏相竞之事,其初颇退怯而隐晦,盖十九世纪之初年,有最可注目之一种文辞复新,遂使历史文学亦因而改进。其时在浪漫派文学运动之影响下,历史家皆欲求一种灵活之史文造作法,较其前人所使用之方法为更能动人,其方法在以过去真际之诗情充满心中,以引起公众之想象与情感。复有若干人,意在保留所采用原本史料之特殊色彩,Barante氏有云:“吾人欣然嘉赏一切世有之古代记载,吾将试写成一种赓续前人之记载,其文字须能借取前人所有之生气与趣味。”此事之直接影响,遂轻忽一切鉴定工夫,而仅企图于文辞方面之效用。又其他者,则宣言凡一切过去事实,皆当以观察此事实之人情感重述之,Michelet氏(法国史家,一七九八—一八七四)之称美Thierry曰:“彼告吾人以Klodowig之故事时,嘘吸奋兴而显示近代被侵略之法兰西之精神情感。”又Michelet氏“言一历史问题,正如在有机体组织内部中,总体生机之复活”。故一切浪漫派历史家,其选择一切事物例证文字体格时,皆以专力求其能产出一效果为主,此效果乃在文辞方面,而非科学式之志愿也。许多浪漫派历史家,竟循此倾斜之板进行,达于“历史小说”之水平线。吾人深知此类文学之性质,其力事涂饰,盖自AbbéBarthélemy(法国考证家,一七一六—一七九五)、Chateaubriand,以迄于Mérimée(法国小说家,一八三〇—一八七〇)与Ebers诸氏(德国埃及学家,一八三七—一八九八)皆如此。其中若干,今日尚有欲加以修正,使其返老还童者,然皆徒劳而已。盖其目的,在“使过去时代之戏剧全景复活”,其戏剧描绘,乃将“真实”之色彩节目,施以艺术式之构造。此方法之明显处,在未供给读者以任何途术,使能辨别史料中所借取之质素与其想象之质素,更无论其征引史料,皆非本于同一之制作原始,故其零星堆砌之砖石,或为真实,而堆砌合成之镶嵌体,则为伪误也。Dezobry氏(法国考证家,一七九八—一八七一)之RomeauSiècle d'Auguste(《奥古士都时代罗马史》),与AugustinThierry氏之Récits Mérovingiens(《麦罗菲惹王朝记》)及同一时代所为之他种“描绘体”,皆以此同一之原则而构成,且亦并趋于同等失败,有如人所谑呼为历史小说焉。
吾人于此可以撮言,历史之学,直至一八五〇年为止,在历史家与一般公众两方面观之,仅继续为文学之一旁支。最良之证据,即历史家在此时以前,唯于每数年中将其著作,改版一次,其内容并无何等改变,而一般公众亦相与安习之。然于人须知,每一科学工作,必须继续不停,施以校订修正,重理改造,俾能与时同进。凡科学家,绝未尝求其工作能成为永久不易之形式,且亦未尝希望长留不易以贻后人之诵习,或获得其个人之长久不朽。彼辈所仅以为满足者,若彼辈所搜讨而得之结果,能由后来之继续搜讨者加以补充修正,因而积聚为一种智识上之资财,以留供人类科学上之继承享受,即为满意,今人绝无再研究Newton(英国十八世纪物理学家,旧译奈端)与Lavoisier(法国十八世纪化学家)之著作者,但此二人之工作,若对于后来驳斥其说而代兴之人,能有所贡献,而此等后来代兴之人,亦将于早迟之间,循环被人驳斥其说而代兴,则其光荣已多矣。至若能常新常幼,足供永久无穷之玩味者,则仅艺术之工作为然,凡一般公众亦深知之,若Buffon氏(法国文学家、博物学家,一七〇七—一七八八)之著述,虽能供今日文体品评家之资,但绝无人思及由彼所著以为博物学之科学研究。然此同一之一般公众,则颇研究Augustin、Thierry、Macaeley(英国史家,一八〇〇—一八五九)、Carlyle、Michelet诸家所为之历史,且此等历史大著作家,虽其人久与时下之智识无关,然其书则在死后五十年,仍遵其原始之形式出版。盖此理甚明,彼辈视历史之文字甚于实质,而凡一种历史工作,在彼辈视之,虽不完全,亦大要是艺术作品也。
(二)在最近五十年来,史文造作之科学形式,始行发展而奠定,其普通原则,则谓历史目的,非以供人娱乐,非以给与实际行为之鉴戒,亦非以激发情感,彼仅为纯净简单之知识而已。
吾人首当讨论(甲)专载(乙)普通性质著作之区别:(www.xing528.com)
(甲)凡人写一专载,乃以发挥一特点,或一单独事实,或一束范围有限之事实,例如个人一生之全部或一部分,两接近时期间之一个零件事变或一束零件事变皆是。此专载题材之范型,实繁多不可计数,盖历史中之命题材料可随意为各种之区分,且有无数之方术。然一切区分之方式,非皆为同等之良善方术,在历史学中,正如一切科学然,虽论者意见不必一致,然有许多题目以专载述之,每觉其不称,纵使能善于作成,亦不过代表若干无用之徒劳。凡人之才能有限而缺乏伟大之心力者,每专心致力于所谓“奇玩”之研究,遂自投其身于一切不紧要之问题中,实则苟欲对于一历史家而衡度其智能之力,则察其所为专载之表目,乃一种良善之标准也。在一切科学中,使人跻于第一等地位,必其人觅得重要问题之才能,与对此问题之兴味,并能解决此问题之智力。今试定其题材已能为合理之选择,欲使其专载为有用,则必须适合于下之三项规律:(A)在一专载中,凡其自史料取得之事实,皆须佐以所取史料之参照,且衡度其史料之价值;(B)尽其可能以使用编年排列之法,盖吾人由此法而知事实之所前后遭遇,且由此而吾人乃可寻求其因果;(C)专载之标名,须能使此所论事物,被人确切通晓而不混误。彼不完善而奇怪之命名,不必要的淆乱典籍搜讨者,吾人必猛烈反对之。尚有一第四之规律,盖谓“凡一专载之为有用,乃仅因其能尽量撷取一事件”。但人苟能将自身所能及之史料,取之为暂时工作,虽此事件,可信其在他方面尚有所余,然亦仍为合法之举,唯须常以确切之小注,使人知所使用者为若何之史料。当知在一专载中,其引证之具,虽须求完备,然亦任何人之具有机智者,当竭力敛抑,于真正必须时方用之也。有节制而不滥用,乃为必要之事;凡一切博学专考之骄夸,可以省却而无所谓不便者,皆为使人憎厌之物。在历史学中最常见者,每有最能良善作成之专载,其所贡献吾人者无他,不过证明知识之为不可能而已。每有一种愿望,使吾人流于主观奢望而又空泛之结果,为专载之所不能任,必须排斥之而后可。凡良善之专载,其本身合宜之结论,乃对于已获效果者与尚属疑晦之二者间,为一清算表册耳。凡由此原则而作成之专载,虽日即古旧,然决不腐朽,著作家于此,亦无所用其惭赧。
(乙)普通性之工作,乃以供彼学子或公众。
(A)普通著作,为学子及专门研究家而作者,则其所表现之形式,为“纪事纲目”、“讲义范本”及“科学式历史”。在纪事纲目中,若干证真事实之属于一等类者,皆搜集而排列之,使易于探研。若此等事实之搜集,曾具有明确时日,则当采用编年序列之制。此等工作,有如德国史中“年鉴”之纂成,其中事件之撮要记录皆时期排列,而伴以能使此事实明了之文字,且于其史原及鉴定工作,皆加以精密参考。JahrbücherderDeutschenGeschichte(《德意志历史年鉴》)之编成,即怀此目的,欲尽其可能,将德国历史之事实加以疏解,其中包含一切可供科学式之争辩论证者,而遗弃其属于人所鉴赏与普通见识者。又若此等事实,其时期不明,或为同时事实,则必采用字母序列之制。于是吾人有所谓“汇典”者,是为社会组织之汇典、传记之汇典、历史百科全书之类,如PaulyWissowa之作RealEncyclopoedie(《真百科全书》)是也。此等字母序列制之纪事纲目,在原理上,正如“年鉴”然,为一切有证据之事实搜集,但在实用上,若其编裁不甚严刻,若其文字工具之供给此记载者不甚完善,则亦徒为立异而非正当合理也。“科学式范本”亦然,真实言之,当亦为一种纪事纲目,彼搜集一切依统系序列之事实,并其证据,而为客观之表出,不挟任何文辞之粉饰。此等“范本”之著作家,其所为范本之极繁多而完善者,皆于吾侪今日之德国各大学中见之,其意在能将知识所获得者为一详密清单,使后之作者易于融取前此鉴定之结果,并以贡献一出发点于新探讨焉。此类范本现今存在者,为多数文明史之特殊支系(言语、文学、宗教、法律、古物及其他)、社会组织之史及教会史中各部分等。吾人于此,但举Schoemann、Mar-quardt、Mommsen、Gilbert、Krumbacher、Harnack、Müller诸氏之名即已足。此等“范本”之著作,并非若多数草创初作之枯窘无味,如德国百年前所刊行者,其作用唯辩论史料与指陈书目,仅较书中之内容目录略胜而已。至于近代式范本中之史文造作与辩论,则确为雅赡简洁,即使用以供素有研究之读者,亦不觉过于节缩至不可耐。读过此等书籍之后,其他书籍皆觉无味,正如G.Paris氏之言曰:“当人享受如此撮要之篇页,事实如此丰富,其面貌虽若无关人身,而含有许多思想,当默领此等佳作之后,再视其他书籍(即颇卓越之书籍亦然),其中事实皆依据系统所需而为均称之分割,又蒙以著者之幻想色彩,则吾人殊难于颂读。”彼所呈于吾人之前者,仅为一蒙假面之物,范本之著作家,常以自身置于读者与事景之间,彼意在求使吾人通晓,而不使吾人见之也。凡伟大之“历史范本”,正同于其他科学之论文及教本(有附加之例证者),皆当继续不停为之改良、订正及修改以求勿后于时。盖以定义言之,此皆为科学工作,而非艺术工作也。
最初之纪事纲目及最初之科学式“范本”,皆为私人独立之所经营。然不久之间,人即承认,以为此事决不能由单独之人整列确当,亦决不能以个人广搜各事实而集其大成,于是此工作之事,遂以区分。今日之纪事纲目,皆以多数作者之力作成,此等工人有时属于殊异之国籍,而以殊异之文字写成。至若伟大之历史范本(属于I.Von Müller氏、G.Grober氏、H.Paul氏及其他之人者),皆为专篇论文之集合,每一专篇,皆为专门研究者写成。此种协作之原则,极为精当,然其情形须如下:(a)此等集合工作,虽曰协作而成,但必须分析其性质为伟大而独立不倚之各专载;(b)凡委托于每一协作人之一组事实,须有较大之范围,若协作人之数过多,而每一人所分之部分过于限制,则每一人之自由与责任,皆将减缩不展或匿失不见。
“历史”之结构以记载仅遇一次之事件,与叙述进化方向之主体事实者,虽今日已增积许多有方法之历史范本,而仍有存在之理由。但须施以史文造作之科学方法,正如吾人所施于专载与范本者然,且即模仿其法而为之。其改良之法,即在各种情形中,皆否认其文辞之章饰,与其记载之缺乏证据者,Grote氏之《历史》,实为其最初规范。同时凡或种体裁会经一次时尚者,皆废弃不用,如所谓“世界通史”之以连续不断之记述而成者,中世纪及十八世纪时,由于各种理由,颇为人所喜好,其在今世纪中(十九世纪),德国之Schlosser氏与Weber氏,意大利之Cantù氏,皆为最后使用此体裁之作者。盖此种型范之遭废弃,实由于历史学之理论,因吾人不复再视人类为一浑本而同束缚于一单独之进化,且由实际应用之理由上,吾人复承认以一单独工作而搜集力不能任之多量事实,亦为不可能也,即彼“世界通史”,亦仍由协作而刊布(其中以Oncken之丛刊为最善)。正如伟大之历史范本然,由独立不倚之各部组成,每一组皆以殊异之著作家成之,是为刊行之联合。故今日之历史家,皆采用分国(国家史)分期之区分法。
(B)历史工作之为一般公众而设者,以视为学子及专门研究人而设者,何以不能具同一之精神?且除有相当之单简及省略外,何以须不为同一之形式?此事在原理上实无理由可言。在事实上,不少简短翔实而易读之略史,其中所记述,皆隐然有坚实之根据,其科学之所获,皆确切记述,而又能良善解释,且明白揭出其意义与价值。法兰西人以天性具有精巧密确之心思故,幸于此等事业能优为之。在吾国中,曾有若干杂志、论文及通俗化之高等著作,对于原本工作之结果,皆善于凝练撮举,能使彼曾为繁重专论而致通俗化成为可能之专门研究家,亦加以赞扬称颂。唯无论如何,更无何事,较此等通俗化为危险。盖征诸事实,许多通俗化之著作,皆不遵依史文造作之近代观念,而转遵依古代及文艺复兴浪漫派时代之残余观念而作,此吾人所常常发见者也。
欲说明其理由,其事甚易,盖凡为一般公众而作之历史著作,多有缺点,有时缺点甚巨。且凡具有精到优越之心思者,恒不信任此等著作之能具著作资格,故此等为公众而作之著作,考其缺点,乃由彼“通俗化著作家”之预备工夫充而文学修养过卑之结果也。
通俗化著作家,当然不能为本原之搜讨,但对于凡彼所记述刊布之主体事件,必须知其每项之重要点,又彼必须能不后时,且必须自身考虑彼专门研究家所达到之结论。若彼对于彼所准备攻研之事件,未曾亲身为特别研究,则彼必须从事于一一阅读,其理甚明,然其工作则甚长矣。凡以此为专业之通俗化著作家,有一甚强烈之倾向,即对于少数新异不习见之专载,略为肤浅涉猎,而将其中要点,急为贯串联合之,且欲此等混合物能动人故,乃尽其力所能至,以“普通观念”与外观之美表出之。又若当时彼一切专门研究家无意于从事此通俗化之工作,而此工作就大概言之,实为有利之举,且一般公众,大都对于诚实可信之通俗化与假冒欺骗之通俗化二者间,不能明白辨别。当此情形之时,则通俗化之趋向,尤为强烈。约言之,世固有若干谬妄可笑之人,将彼所未曾致力研究之事,遂加采撷撮取,以供他人之用,或于彼自身尚属未晓之事,辄用以教诲他人。故在大多数历史之通俗化著作中,不免发现各种之污点,其污点常为绩学者发见以为笑乐。唯在此笑乐之中,复不免若干之痛苦,盖其错误唯彼能见之也。其污点为何,如不承认之假借、不精确之讨论、命名与文字之割裂、由第二人手之征引、无价值之假设、不谨慎之断论、稚气可笑之类推概断,而在讨论最可疑最谬误之意见时,复俨然有一种静默无言之权威,而禁人之加以疑虑。
其在他方面,亦有绩学之士,其学问已完满无缺,其对于专门研究家所作之专载,亦富有价值,而当其为一般公众而作通俗化之史料,乃于科学方法大有触犯。德国人中之习于犯此者,有如Mommsen、Droysen、Curtius(德国史家,一八一四—一八九六)、Lamprecht诸氏是也。其理由盖因此等著作家为一般公众而作史时,恒怀一种愿望,欲其著作通俗而有效力,以欲造成一强固之印象故,遂由科学严格中,解放弛缓,而趋于陈旧斥弃之古代作史方法。此等学人,当其建立历史之详细内蕴时,如此其谨慎而细密,然在普通供用之史文造作中,则一概捐除,而趋于一种天然放任之倾向,正如凡人之通常习性然。彼辈亦有所偏袒,有所斥责,有所颂赞,有所润色,有所修饰,且自令其身为爱国的、道德的、玄理的思想所影响。不但如是,彼辈应用其才能之等级,以为产出艺术工作之用。此种工作,人之无此才能者,固已成为可嗤之作矣,即具有若干才能者,亦被欲所著作通俗而有力之先见所害,卒未见有成也。
于此所应知者,吾非言“形式”为不重要之事,亦非言但使其著作明了浅显易于了解,而历史家遂有权以使用不精确而鄙俚粗拙之言语也。对于辞华与纸上笔花之轻视,非必将纯洁强固简雅含蓄之文体,亦一并摒除也。FusteldeCoulanges虽终身劝人并实际从事于避免取譬之辞采,而仍不失为一优良之作家。自反面言之,吾人思及历史家所撷取记述之现象,如此其极端复杂,则不厌重复声明曰:历史家将其著作为恶劣之写成,实非势不可已之事;彼之写法,必须始终佳妙,而又决不以珠玉华饰自掩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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