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构造概况-历史研究导论

第一章　历史构造之概况

史料之鉴定，仅于各个离立单独之事实记载有所取得，苟欲组合之以建立为一浑体之科学，则尚必须从事于一串之综合工作。研究此种历史构造之方法，实构成此一部方法论之下半部。

构造之方式，不能恰如吾人所欲，为一种科学之理想计划，盖彼仅视吾人目前所具有之材料如何而决之耳。设吾人作一计划，而彼一切材料不能合实际取用，则其事全属幻想，譬如拟用石块以构造Effel铁塔然。凡彼一切历史之玄谈哲学，其基本缺点，即因忘此实际上之一要点耳。

(一)吾人试开始以考虑此项历史之材料，其形态何若？其性质何若？其与他种科学之材料相殊异者又何若？

历史之事实，乃由史料之分析鉴定而获得，由于分析鉴定之完毕而宣告成立，且更分割为较小之独立个别记载。盖每一单篇零语中，常含有数项之记载，吾人常承认其若干，而又排斥其他若干；且每一项记载皆表出一事实。

所谓一切历史事实，固同具一由史料而取得之共同性质，然在其自身中，则彼此相殊异不同之点甚巨。

(甲)彼历史事实盖代表一切性质极相悬殊之现象也。由一种史料中，吾人取撷事实，乃分为文字语言文体义理惯习事件之各种。一Mesha之铭志题字，其中所贡献吾人之事实，有若Moabite(亚拉伯某部之人民)之文字语言，有若Khamos神之信仰，有若其实际习尚之礼拜仪式，有若Moabite与Israel(犹太人种名)之战役种种。此等事实之取得，皆错综混杂，性质不分。凡此等杂乱无章之各项事实，互相悬殊而糅合一处，乃历史学所以别于其他科学之一种特性也。彼直接观察之科学，其撷取事实，皆为其所当研究之事实，且其施观察亦甚有规范，而限于单类之事实，至若从事史料之科学，其取得事实，皆为早经他人观察者。唯由彼史料著作家之手给与之，常为芜杂不理状况，故为补救此项芜杂不理之故，必须清理其事实，而区分汇集其种类。然苟欲清理之，必须确知何者为组成历史事实之“种类”；苟欲区分汇集之，必须具有一划分归部之原则，以实施于其上。此两项主要之问题，一切历史家至今尚未能觅得一确切之定律而满足如意也。

(乙)历史事实所呈之普通梗概，程度至为悬殊，由被及全民族而延于一世纪之高等事实(学说、训条、风俗、习惯、信仰等)，降而至于许多之个人片刻行为(一言语、一举动等)，此亦历史学所以别于直接观察科学之所在也。凡直接观察之科学，皆甚固定，而由特殊之事实起始，且为有方法的劳作，而将普遍概括之事实，使之益趋于坚实。故为汇集事实之故，必须引之以纳于一种普通概况之共通标准下。于此吾人当问者，吾人所能致与吾人所当致以纳入此种类悬殊之事实者，为如何之普通概况与标准。此事盖为一切历史家所未能彼此同意之一事也。

(丙)历史事实乃由时与地而区分者，每一事实皆属于一时间与一地域也。若人抹却其所属之时代与地域，则彼遂失其历史也，而仅能贡献一种普遍人类之知识而已(例如彼不知原始之普通人类智识然)。此种区分时地之必需性，亦为其他普通科学所未闻者。盖唯此等描写记述之科学，乃常从事于舆地画分与现象演变之事，故历史家将属于殊时异地之事实，分别离立而研究之，盖不得已也。

(丁)由史料中之分析鉴定而取得之事实，其自身因被鉴定，遂带有“似属可信之估度”。在任何情形中，若吾人未能获达于完全之真实，则无论何时，其事实仅纯然为似属可信，而可供怀疑之点尚多也。鉴定之事，其供给历史家以事实，皆伴以一种无权可移之表示，而不能承认其遂为固定之科学事实。即使此等事实，与其他事实相比较之后而颇可承认，吾人仍当为暂时之摒置。正如病室之临床证案，当未能充分证明其成为一科学事实之先，亦仅以供医学杂志中之累积例证，留备参考而已。

从事于历史之构造，须使用许多性质不相粘之事实，且须知其繁情琐节如所谓纤尘细末之琐微者。盖此事本当凭借一切杂乱混合之材料，各关于殊异之事物与殊异之境地，其普通概况，与精确可靠之程度，亦皆各相殊异也。历史家于实际上，尚无划分归部之良善方法，可供使用。历史学之为物，其原始本为一种章句辞藻之文学，故迄今较之他种纯粹科学，于方法上终有逊色也。

(二)每种纯粹科学，当既观察其事实之后，其第二步之事，乃设为各种科学方法之疑问，而于此项疑问，设法以求解答之。在一切直接观察之科学中，纵其疑问未经先定，其所观察之事实必能发生疑问，而使事实精切合用。然历史家则未能具有此种之巨度，彼辈中之大多数，皆习于模仿艺术家之态度，绝未念及须自问其自身之所观察探索者为如何，唯于史料中取其偶然有所触动之部分，常凭依其个人之纯粹理想而为之复述采用，且变易其辞语，增加以一己心思中所有之各种附会推度。

若历史之学，不愿因材料混乱而致错误失败，则必于此树立一定律以从事，正如他种科学然，求得其材料上之疑问及解答也。但在与他种科学相异之此种科学中，将如何以设为疑问，此乃所用科学方法之基本问题。欲解决此问题，其唯一仅有之道，乃对于历史事实之元素性质，加以决定，决定其与他种科学事实所殊异不同之点。

直接观察之科学，所从事者为实际，而施于浑体。与历史学极相近之科学，如动物学者，其所为即对于一真实而浑全之兽类以为考验。最初直接由眼帘接触，观察其浑全之体，然后将浑体解剖为各部分，此项解剖，在文字原义中，即所谓“分析”也。由是人可因显示其全体构造之故而再集合其已解剖之各部分，此即“真实”之综合方法。由是人可观察其有机体之各部动作反应，而注察以得其机体官能之“真实”动作，由是人可比较一切动物“真实”之浑体，而观其彼此相近似者为若何之部分，由其相近似之确点而可以画分动物品类。故科学为物，乃客观对象之知识，奠其基础于“真实”之分析综合及比较之上。凡对象之直接察见，可使学者能重复考虑其所设之疑问。

历史之为学，则全异于此。人每谓历史乃过去事件之“察见”，而施以“分析”之方法，此乃两譬喻之言而已，若吾人深信此言，被其欺惑，实为危道。盖在历史中，吾人绝未能见任何之“真实”，所见者仅为白纸上有写成之文字，有时或为一纪念建筑物或工艺制造品耳。横陈于历史家之目前者，并无任何之物，足供彼为实质上之分析，彼亦不能摧毁何物与重建何物。所谓“历史分析”之属于真实，不过历史事实之察见而已，此乃一抽象方法，亦一纯粹之心思工作也。史料之分析，乃因将其逐个对象加以鉴定之故，而对其一切例证报告之条款，为“内心”之搜求。事实之分析，乃因确定其特殊注意于每一项详情琐节之故，而设法于其殊异之详情琐节间(一事件之各时期节段，一学说训条之特性特质)，为“内心”之辨别，是曰考验事实之殊异“状态”，实则仍不过一譬喻而已。凡人类心思，本为空泛，故亦仅能引起一空泛之集合的印象，为必须使其确切明了之故，必问以如何之个别印象，乃可范成一集合印象，由此而逐一考虑，以得其精切之点。此乃一必需之工作，唯吾人不可过矜其用耳。此事绝非客观方法，可以得真实物件之知识者，此仅为一种主观方法，其目的在侦出组成吾人印象之抽象质素。故由于历史材料之为如此性质故，历史之为学，终不免为一种主观之科学。吾人若以分析真实对象之真实分析方法，推之于主观印象内心分析之学，实为不当于理。

故知历史之学，须严禁其仿效生物学所用之科学方法，盖历史学之事实，既与他种科学之事实如此其相殊异，则其研究亦需要殊异之方法。

(三)史料者，历史知识之唯一源泉也，其给与吾人之报告，可区分为三种之事实：

(甲)“有生命之人与实质之物”。史料为物，使吾人认识一种生人与物质状况及工艺制造品之存在。凡实质之事实，由实质之概念，而陈于史料著作家之前，但其在今日吾人之目前者，则无他物，仅为一种心思之现象耳。其为事实，乃由“透察史料著作家之想象”而察见，或精确言之，则为内心想象之足以表显史料著作家之想象者耳。此等想象，乃由吾人范成，以求与史料著作家之想象相类近者，例如耶路撒冷(Jeru-salem)之圣寺(Temple)，乃为彼辈史料著作家所曾目睹之实质物，但吾人于今，则不能见。吾人于今所能为之事，不过范成一内心想象，求与彼曾目睹此物与曾描写此物之人之所想象能彼此相类近耳。

(乙)“人之动作”。凡史料亦记载往时人之动作(及其言语)，亦一种实质现象，为彼史料著作家所曾目睹或耳闻者。但其对于吾人今日，则毫无所有，所有者不过史料著作家之所记忆，而吾人于自己心中，更以主观之想象而复述之耳。当Caesar(罗马大将)之为短剑所刺杀，人曾见之，凶手之所言，人曾闻之，但吾人今所有者，不过内心想象耳。凡一切动作言语，皆具下之特性：每一动作言语，皆属于一个人，想象仅能表出个人之行为，盖皆吾人拟其由实地施直接观察而得者。凡此种群众行为，多数皆为若干个人同时之行为，或多人行为皆趋一共通之归宿点。此群体之行为，吾人若拟其由直接观察所得而为想象，则每认为个人之单独行为。凡所谓“社会事实”，为彼社会学家所承认者，乃一种哲理推论，而非一种历史事实。

(丙)“动机与意念”。凡人类动作，绝未能并表明其内部所含之原因，故彼尚有其“动机”也。此空泛之一语，实表示两项之因缘：一为惹起其人为此动作者，一为表出其人为此动作时之心思者。吾人仅能想象彼存于心中之动机，而为一种空泛情形之内心表出，正与吾人之内心所蓄有者相近似耳。吾人仅能以辞语说明者，大概以譬喻出之，于是吾人乃有“心理”之事实，普通所称为情感与观念者是也。史料之具列此种事实，大别为三项：(A)史料著作家心中之动机与意念，由彼自为说明者；(B)史料著作家对于彼所曾见之同时人代达其动机与意念者；(C)吾人自身对于史料记载所拟测之动机，及吾人自身所表出之想象。

“物质之事实”、“人类之行为”(个人的与群体的之双方)、“心理之事实”，此三者同范成历史知识之对象。彼皆非由直接观察而得，盖皆为“想象”耳，一切历史家，几于皆不自觉，而自拟其能观察彼“真实”，实则一切历史家，其唯一之所具有者，仅想象而已。

(四)对于此等非全出于想象之事实，将如何以想象之乎？彼存于历史家心中之事实，本不免为主观的，此乃一种理由，可以不承认历史学为科学也。然主观与不真实，绝非同义之字，凡一种回忆，仅为一种想象，而非为一种幻想，盖彼足代表已消灭之真实也。按之实况，凡历史家由史料而工作，不能具有直接可用之个人回忆，彼特由其自身记忆之梗概而范为内心想象耳。彼设想一切(目的、行为动机)，真实虽属过去，但曾经过去之史料著作家亲身观察，而历史家认彼为恰似今日其所亲见之事而留之记忆者然，此乃史料记载之科学之一假定律也。若过去之人事，不与今日之人事相类近而可推证，则史料将为一不明了之物。故发端于设想之相似，历史家于历史之已过事实，遂范成一内心之表现，与其目击亲证之事实所尚能追忆者，俨相近似焉。

此种由不自觉而想象做成之工作，乃历史学中错误之主要原因。盖吾人所描绘之过去事物，其与吾人现在所曾目击之事物，绝非全体相近似。吾人绝未曾目睹一人物，如Caesar与Clovis(古佛兰克王)者，且吾人亦绝未曾具有如彼同一内心状况之经验也。在他种已成立之纯粹科学中，凡此一人用彼一人所曾观察之事实以为工作，或彼自己因其类同近似而以想象推度确定之，殊不失其为同一之真实。然此等事实，乃系用精切之辞语以确定表出者，此精切辞语，足以说明确定不易之质素，能发现于人人想象之中。即以心理学论，其所呈意念，亦能以同一之科学名辞充足表明而确定之，凡科学家读之，俱能引起心中同一之想象，而皆了解所谓“器官”与“动作”之定义。其理由盖因每一科学观念皆由观察方法与抽象方法，而范成一定名，因此之故，凡属于此观念之一切特性，皆可以精确认定而描述之。

然知识之愈近于不可目击之内心事实者，则其观念亦愈混淆，而所用辞语亦不甚精切。即最寻常之事实，若人类生活社会状况动作情感之事，皆仅能以空泛无定之辞语表出之(如帝王、战士、战争、选举诸名辞)。盖在此现象较为复杂之情形中，言语之用，亦较为不确定，而其对于此等现象之主要质素，亦不一定。例如吾人对于所谓一部落、一军队、一工艺、一商场、一革命等辞语，其能想象了解者若何？在一切人类科学之心理方面与社会方面，历史学之为物，实介居于空泛无定之二者中也。尤有进者，不特言语空泛之为弊也，即彼表出内心想象之间接方法，尤足使其空泛无定之弊，更趋于危险。盖吾人心中之历史想象，至少或足追溯彼曾直接观察此过去事实之人所想象之主要质素，然彼曾观察人所用以说明其内心想象之辞语，则绝未能确告吾人以此主要之质素何在也。(www.xing528.com)

吾人所见之事实，其昔人记载之辞语，皆不能使吾人心中得有精确之想象，此等惝恍之物，即历史学中之论据也。故无论如何，历史家不得已必须以其自身之想象描绘事实，且彼必常须努力，用此不真确之质素完成其心中想象，想象此事实如彼曾经目击者，其情形当为何如。但凡构成一想象，所需之质素至夥，实不仅一史料之供给而已。若有人对于一战役、一大礼之记载，由一切材料供给而欲构成一内心之想象，则无论其琐情末节如何详备，彼终不获已而必须勉强增加许多之条款也。凡吾人欲就记载所有者而回复一种纪念建筑(例如耶路撒冷之圣寺)，或对于一种表出历史事迹之绘画，或新闻纸中之所有一切插画描写，俱可证明此勉强附会增加条款之必要也。

每一历史想象，皆包含大部分之幻想，历史家不能自逃免于此。然固可于彼想象中撷取大部分之真实质素，而彼所企图建立者，亦仅限于此，此等要素，即彼由史料中取得者也。今有人为了解Caesar与Ariovistus(罗马时代蛮族酋长)之战役故，若对于此两方相对冲突之大军，有构成一内心描绘之必要，则彼必须留意，凡彼所想象之普通状态，不能取以为结论，彼必须专奠立其理论之基于史料所贡献之真实情节上也。

(五)此历史方法之一问题，最后当再述之如下。吾人除却由史料中寻得各种殊异质素外，更范成内心想象。其中之若干，完全属于实质物品者，则由彼图绘铭刻纪念建筑品，以贡献于吾人，且直接表出彼过去事物之物质状态。其他大多数，则包含吾人所构成之心理事实一切想象，且或由往时所表出，尤常见者，或由吾人自身经验所观察。所谓过去之事物，其与现在之事物，仅有一部分之近似。此种殊异差别之点，确为历史学所以富有趣味之原因。吾人对于此种殊异事物，既无模型可资，将以何术表出于吾人之前乎？吾人绝未曾目击Franc(法兰西人种之古代部落名)之战士，吾人对于Clovis准备作战以抗Visigoths(古日耳曼西部族名)时之心理情感，亦绝未亲身经验，当此之时，将如何以使吾人之想象，能与真实之事实相融合乎？

在实际应用时，其所遇者盖如下。当读一史料中之一文句时，吾人心中，立刻不能自禁，而率任自然之性立刻范成一想象，此想象乃仅因其略为近似而遂成立，常为极不精确者。无论何人，若反溯其所记忆，当能发见彼最初一次对于往时人物景象之所想象者，盖为如何之谬妄可笑。凡历史学之工作课程，即系将此等不确之想象，逐渐清理改正，一一除去其伪误之质素，而代之以真实。吾人固曾见红发民族，曾见盾牌，曾见Franc人之战斧(或至少吾人亦曾见此等事物之图像)，吾人将此等质素集合为一，因以改正吾人最初对于Franc战士之内心想象焉。故历史之想象，因各种殊异经验所借与之各条款，既臻于联合，而想象之事遂以完结。

然仅能将分离独立之人之物之动作，一一以想象表出，尚不能满足也。凡个人与其动作，实范成一总体社会一进化历程之部分，故于此必须表出一切介于殊异人物殊异动作之间之关系(如民族政府法律战争等)。

为想象此关系故，必须具有一集合总体或一混合总体之概念，然史料之所给与吾人者，仅为单独离立之质素。故历史家于此，复不获已而再用其主观方法，彼以想象成一社会总体，成一进化历程，而对于此等想象所构造之总体，彼乃由史料中所贡献之质素而加以集合排比。故凡生物学之类分序列，乃由真实物体之客观观察而成，而历史学之类分序列，则仅能由存在于想象中之主观物而成。

过去之真实，乃吾人所不能观察之事，吾人所仅能识之者，乃因彼与现在之真实相近似耳。为证实此过去事实之发生情形故，吾人必须观察今日人类果遵何道，乃于今日能遭遇此类同近似之事件。故历史之学，乃成为一切关于人类之科学(心理学、社会学，或曰社会科学)之实际应用。然此一切科学，皆为尚未能建立完善者，其所具缺点，实足使历史学之建立为科学，稽迟而不进焉。

人类之生活情形，有若干极为需要，且又显著，即以最肤浅之观察，亦足以应用而建立之，若一切人类之通常生活情形是也。其所由探得，或由决定人类物质需要之生理组织，或由决定其行为习惯之心理组织。此种情形，吾人可将各项普通疑问应用于所遭遇之一切情形而探得焉。此等疑问法对于历史构造之事之为必要，正如其对于历史鉴定之事也。因直接观察之为不可能，故历史构造之事，实不获已而须先事应用各项之疑问法。

范成历史中主要材料之人类行动，由一时代至一时代，由一世纪至一世纪，皆相殊异不同，正如各人与各社会之彼此殊异也。若人类皆常有一同样不变之政治组织，皆操同样不变之语言，则吾人将无法以造作政治组织史与言语史。但此等殊异，乃包含于人类通常生活情形之程限内。所以殊异，乃由人类全体之共相中所发生异相之变化，即不曰人类全体，至少亦当曰大多数之人类也。吾人对于历史上之人民，盖先天的决不能知其政治组织为何，与其言语为何，历史之职务，即告吾人以此等之事也。然一种人民，必有其言语及政治组织，此则于未经考验之先，吾人于可能情形中所可臆断者也。

吾人于一个人或一民族殊异之生活状态中，可期望探得此一束之基本现象，由是吾人可获得其普遍而简要之方法、体例，形似撷要。然足使吾人将多数历史事实，纳于各种自然之分组，使每一组皆成为历史之一专特枝干，此种分组之方法体例，实足供吾人为历史构造之骨架。

此项普通体例，仅能应用于通常习见之现象，至若属于一个人或一民族者，有地方局部之事，有非常意外之事，盈千累百，则非此所能预料。故凡历史家欲对于往时为一完全描绘所当解答者，此体例实不足以包括之。对于事实详情细节之研究，必须使用各项详细体例，使其入于更为详细之境，且由其事件其人物其所研究之社会性质而各相殊异，为欲揭列此种种条目故，吾人可将纯由诵读史料而想象及之一切详情体例，皆为记注。然为类分序列其各项体例故，及为完成此各项条目故，必须借助力于有系统之方法，凡此项事实人物及社会为吾人所熟知习晓者(或由直接观察，或由历史传述)，吾人当于其中探寻何者为合于吾人所愿研究之事实人物及社会也。对于此等习知之事物，加以分析而为科学式之整理序列，吾人必须深知当施以如何之体例。凡选择体例当属合法，吾人决不能将研究文明民族所用之体例，应用于野蛮之社会上，且亦决不于封建时代之领地治权中，察其何种职司与今日国家中之内阁各部相当，如Boutaric氏(法国史家，一八三〇—一八七七)在彼研究AlphonsedePoitiers行政书中之所为也。

此种揭列体例分组条目之方法，实以先天的程序从事历史构造，若历史学确为一观察之科学，则决不容许其如此也。有人以为将此与一切自然科学所用之方法相较，实觉远逊。然欲为持平之论，亦甚简单，盖此乃一仅有之方法，唯此方法有使用之可能，且亦为实际上曾经使用之仅有方法。当一历史家试欲将史料中所含事实，列为定序之时，彼即将其所有对于人事之知识，列成一整齐之规范。此规范与所谓体例条目为同等之物，或则采用前人所制成相类近之规范程式。但若此工作由不经意而成，则其所整理序列之规范，常致条目混乱而不完善。故此时之问题非用不用体例之问题——无论如何，吾人皆当纳于体例条目而工作。吾人之问题，乃将混乱不完善之各项体例条目，为不经意之使用，与确切完善之各项体例条目，为经意之使用，二者之间当何所择耳。

(六)吾人于是可草拟历史构造之计划，因以决定各项综合工作，为举此大厦所必需者。

史料之分析鉴定，贡献吾人以材料。然此等历史事实，尚为凌杂散乱之情形，吾人必须施用想象于此事实，想象其情状与吾人所揣度之现在事实相近似，且由各种殊异点上，取得各种质素而联合想象之。吾人于是更勉力尝试，而范成一浑全想象，俨然吾人对于过去事实曾以直接观察而取得者，能愈近似则愈佳。凡此盖为第一步工作，于实地诵读史料时所必不可离也。吾人以为此寥寥数语已足说明其性质，固毋庸再为专章以论此。

事实既经想象，吾人乃准于分类序列之法，汇聚分组，如吾人所直接观察之各项真实模型然。此项真实状况，即吾人所推度以为与今日之各项事实相近似者也，此为第二步工作，由有系统之体例条目为助而成。其结果即将一束历史事实，依其性质相同者，分割为若干同类之部居。然后吾人将此部居，划为各汇各组，直迄于此过去全史，能准于普通计划程式，而为有系统之整理成立。

当吾人准于此计划程式而将史料中获得之事实加以序列整理时，其所遗之裂罅，常为一重要而当考虑之事。在历史某部分中，凡其史料若甚缺乏，则此裂罅亦益巨。吾人对此裂罅，当以理想推度而补缀充实之，此理想即根于吾人所已知之事实上而得者，此为第三步工作，由应用逻辑推理，以增长历史知识之数量。

然吾人于此所具有者，仍不过一束之事实，依类分序列之法，而一一鳞次栉比以排列而已。吾人为推知其普通性质及彼此相互之关系故，必须将此等事实，凝练结构，铸为定式，此为第四步工作，导吾人以趋于历史学之最后结论。且以科学式之眼光观之，当为历史构造工作之最后加冕而冠于全部之工作也。

但历史知识由于其性质为复杂难理之故，因之于彼此贯通上，实有例外之困难。吾人欲得一方法，能以分配合宜之形式而处置历史之结果，至今尚在寻求中也。

(七)此各项工作，吾人易于推知，但仅为不完全之成功耳。彼或为物质材料之困难所限，而此等方法论之各原理，不能施用于其上，然吾人终当加以重视，而知其无论如何终为不可超越不可移易之办法。

历史之工作如此繁多，盖自最初发见史料为始，直迄最后结论之构成史文定式，其需要之审虑防维，如此其细密，其自然之赋予，及人力之获得，如此其繁复变易，无论从何点上，绝无一人能以自身悉从事此一切之工作也。历史学较之其他科学，尤为不能省略分工之劳，且亦无何种科学，其分工之不完善有如历史学者。吾人常能发现校雠考证专家，其从事于造史，每凭依想象而冒昧着笔。其别一方面，历史构造之专门历史家，对于自身凭以造史之材料，每未尝一考察其价值若何。其理由盖因凡分工之事，必须各部分之工人间，有彼此相互之了解，而在历史学中，即缺乏此等了解也。历史学者除却外形鉴定之预备工夫外，其他每一工作，皆凭其私人兴味所至以从事。彼与他人雷同合作，不以为苦，亦未尝一察视全体，思以彼所工作为全体之一部分。以此之故，绝无任何历史家采用他人工作结论，而敢自诩为健全无误，有如其他科学家之所为然。盖彼不能知彼所用结论，是否曾由真确可信之方法而获得也，其最为疑惧谨慎之历史家，除非能自身将史料复加一度工作，则彼不能承认任何之结论，此等态度为FusteldeCoulanges所采用。对于不甚彰著之时代，其史料所保存之卷帙甚稀少者，此法殊可获得效用，且可断言历史家常不愿为曾经他人之手之间接工作。因此故凡历史家，当一切史料之数过于繁多时，彼亦不获已被迫而尽读之，但彼绝未曾言即此可以免于错误诬枉也。

于此最好以真言明示其真实情形，凡科学之纷繁复杂如历史学，在能构成一结论之先，依法必须有盈千累万之累积事物乃可，若继续不断以旁骛而求新异，则决不能建立之也。历史构造之事，非仅由繁赜之史料而遂成工作，与“历史不能由手迹本而遂写成”正同，其同一理由，即节缩时间是也。为求此科学之能有所进步，而将其盈千累万之详细探讨联合并用，实为必需之举。

吾人对于许多搜讨方法，若非缺劣不完，而终觉得疑者，当如何处之乎？普遍之过于信任，常足以造成错误，正如普遍之过于疑惑，常足以妨害进步之可能。然无论在何等情形中，有一极有效用之定律，吾人可述之如下：凡读历史家之著作时，当如读史料，而施观察时施以同样之鉴定考虑。人类自然之本能，每驱使吾人专注目光于大体之结论，而承认彼为成立完善之真实。吾人于此，必须力矫此病，继续不断以施用分析法。吾人必须注察搜弋其事实证据，与其史料之片段，质言之，即其造史所用之一切材料是也。吾人必须对彼历史家所曾为之工作，再从事一过。但吾人今所从事，较彼昔造史时所从事，快利十倍，盖彼之所以耗费时间，乃因须从事于一切材料搜集及联合，而吾人今日所为者，仅为除却彼曾经吾人认为确可证实者而外，即不愿承认任何之结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