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次原则之二:涵蕴机趣
禅宗修辞虽然以“利于开悟”为中心原则,面对的是关于如何了却生死和根本解脱人间一切烦恼的非常严肃的问题,它是不苟言说的,但它却也从来不板起面孔来进行理性的、乏味的说教。禅师的教育方法是鲜活的、独特的,在进行禅宗修辞文本的建构时,“他的认知和行为是更即兴的、即席演奏的、临时的,更不是由什么事物引起的,是更突然的、新奇的、新鲜的、不陈旧的、不圆滑的、非出于教导的、非习惯性的。它也是较少准备的、较少规则的、较少设计的、较少预谋的、较少练习的、较少预想的。因此,这些认知和行为都是相对非寻求的、无欲念的、非需要的、无目的的、非追求的、‘无动机的’、或无驱力的,因为这些认知和行为是自然发生的,是新创造的,而不由以前引起的”(11)。马斯洛的这番话虽然描写的是人类的高峰心理体验的情形,但却那么恰到好处地、不谋而合地道出了禅宗修辞活动的特点。禅师在进行禅宗修辞时,并非经过处心积虑的思索和理性的分析,而完全是一种悟性思维的自主、自然的喷发,因而也就不受任何规则(包括语法的、逻辑的)束缚,总是那么鲜活、生动,同时也是那么独特而有趣,也就是说在禅机里面包含了趣味、鲜活的成分——两者的结合就是一种“机趣”,这种机趣虽然不是禅师在进行修辞文本建构时的刻意追求,但却是禅师的一种修辞习惯、一种自觉追求。因而,我们将它视为禅宗修辞的一条原则。由于我们在前面论述了禅宗的中心原则是“利于开悟”,而“机趣”与“开悟”不仅不冲突,反而相辅相成,可以说是禅宗修辞的“蕴涵机趣”的原则是“利于开悟”这一中心原则的审美性的附加产物。换句话说,如果禅师在修辞活动中能体现一种“机趣”则往往更容易激发学人的“悟性思维”,也就是更加有利于学人的开悟。日本禅学大师柳田圣山曾如是评价《临济语录》:“全书都贯彻着全盘肯定现实人生的观点。其实,人的活生生的行动,是按照本来面目被肯定的。所谓秘密,并不是什么玄奥的隐藏,仍是平常事,在极为普通的日常行动中就能显而易见。若把它作为神秘的东西来追寻实在是骑驴找驴。临济的惯用的形容词,除‘活泼泼地’以外,还有‘昭昭灵灵地’、‘孤明历历地’,都是这种意思,这些话显示了最具体的整体认识。”(12)他道出了禅宗修辞“机趣”的本质,即禅宗修辞的“机趣”主要表现在它的“活泼泼”、“昭昭灵灵”、“孤明历历”,而这种“机趣”从来都不是什么造作,而恰恰是禅师面对“平常事”从“平常心”中流淌出来的自然心性,也就是“自性是佛”这一禅宗宗旨在禅宗修辞活动中极为轻松、自然、灵动地自觉呈现。
(一)表现为禅机对接中的幽默风趣。禅师与禅师或与弟子之间的修辞活动主要是为了传达禅的宗旨和禅的体悟经验。虽然禅的不可言传性常常将禅宗的修辞活动引向“不立文字”,但作为一种“方便”施设,语言性的修辞始终占有一席之地。为了引导学人的悟性思维和正确的禅悟心态,禅师在进行修辞活动时也会适当地注意修辞的机巧,但这种机巧却是从已经获得开悟的心性中自然呈现出来的,没有半点雕琢的痕迹。禅师那种超然物外、随缘放旷的心态在修辞文本中也表现得淋漓尽致,那就是,禅师营造了一种轻松、自如、幽默、风趣的氛围。幽默,“据我看,它首要的是一种心态。……是由事实中看出可笑之点而技巧地写出来。他自己看出人间的欠缺,也愿使别人看到。不但仅是看到,他还承认人类的欠缺;于是人人有可笑之处,他自己也非例外,再往大处一想,人寿百年,而企图无限,根本矛盾可笑。于是笑里带着同情,而幽默乃通于深奥。……和颜悦色,心宽气朗,才是幽默。”(13)禅宗修辞中的幽默正是禅师看到宇宙万物、人生世相的虚妄不实和变动无常的“可笑之点”而发出自我调侃的同时也调侃警醒别人的一种表现方式。当禅者看到这种“人间的欠缺”、“人类的欠缺”(例如佛教所说的人间“八苦”、贪嗔痴的烦恼和生死轮回的无奈等)之时,他并非消极悲观或自怜自叹甚至自暴自弃,而是以一种通达的胸怀和超脱的心态去战胜它、消解它,并以这种胸襟去感染和化导他人——其实也就是所谓的“自度度人”。于是,幽默风趣的修辞文本在传达禅悟经验或向学人开示禅机之时便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成为禅宗修辞中令人解颐的一道风景。例如:
师(赵州从谂禅师)与文远论义曰:“斗劣不斗胜。胜者输果子。”远曰:“请和尚立义。”师曰:“我是一头驴。”远曰:“我是驴胃。”师曰:“我是驴粪。”远曰:“我是粪中虫。”师曰:“你在彼中作甚么?”远曰:“我在彼中过夏。”师曰:“把将果子来。”(《五灯会元》第203页)
世俗中的打赌或比胜负总是以优者为赢、劣者为输,而这里,赵州禅师与其弟子文远“比赛”则比谁更“劣”,谁最“劣”谁就赢了。谁要是占优势反倒要“输果子”。这种比赛的规则本身就令人觉得滑稽可笑,同时也体现出一种与世俗争高争低、争强好胜的完全相反的超然心态。接下来,彼此将自己逐一比作“驴”、“驴胃”、“驴粪”、“粪中虫”,“优势”逐渐递减而“劣势”则逐一增加,也就是一个比一个更“下位”、更“低贱”、更“糟糕”。这种彼此竞相自我“作践”的做法令人联想到相声演员表演时的相互自我调侃,充溢着幽默风趣的意味。当文远说自己是“粪中虫”时,似乎他处于最“劣”的位置——即他“赢”了。但是,赵州禅师冷不丁问了一句“你在那里做什么”时,文远不知是陷阱,随口答道:“我在那里过夏。”这么一说马上使自己本来所处的“劣势”一下子变为“优势”:因为这样一来势必使自己成为有“我”的主体意识,这样反过来就胜过“粪中虫”等物的无自我主体意识的情状——而这种“胜过”也就意味着自己要“输果子”。所以,赵州禅师一下子抓住把柄,要文远“把果子拿过来”。整个的对话过程充满了诙谐幽默意味和生活情趣。再如:
问:“如何是佛?”师(鸟石灵观禅师)出舌示之。其僧礼谢。师曰:“住!住!你见甚么便礼拜?”曰:“谢和尚慈悲,出舌相示。”师曰:“老僧近日舌上生疮。”(《五灯会元》第235页)
禅师以出示“舌相”来回答僧所问的“如何是佛”,从佛教徒的知识角度来理解可能会认为禅师以佛的三十二庄严妙相之一——“广舌相”(据云此舌能覆盖三千大千世界)来涵盖和暗示“什么是佛”。因而问话的僧人向禅师作礼拜表示谢意,但是,禅师对此很不以为然,所以问僧人从中见到了什么就“礼拜”,果然僧人认为禅师出示的是“舌相”。没想到禅师却否认自己是出示“舌相”来暗示什么禅理,说:“我最近舌头上长了疔疮(所以将舌头伸出来)。”一下子将僧人所提问的严肃问题降解为令人忍俊不禁的幽默趣话,而在幽默的背后却隐藏着禅师打破僧人停留表面现象的惯性探求的思维误区,对于悟性思维的产生大有帮助。
(二)表现为禅者应对中的一种机智。禅趣也常常是禅者在进行对话的修辞活动中的一种悟性和机智的体现。相声大师侯宝林先生也说过:“机智与幽默是不可分割的。我们从生活中、作品里和舞台上接触的大量事实说明,智趣中含有幽默,幽默中含有机智。”(14)当然,禅宗语境下产生的“机智”,绝不仅仅停留在机变、善辩和敏捷的应对上,而总是蕴涵着某种禅宗的义理和机趣。例如:
寻于咤利国,得优波鞠多以为给侍。因问鞠多曰:“汝年几邪?”答曰:“我年十七。”者曰:“汝身十七,性十七邪?”答曰:“师发已白,为发白邪?心白邪?”者曰:“我但发白,非心白耳。”鞠多曰:“我身十七,非性十七也。”尊者知是法器。(《五灯会元》第14页)(www.xing528.com)
这里鞠多以反问对方“是头发白,还是心白”而使自己免于回答对方提出的“是身体十七岁,还是心性十七岁”的问题——而这个问题按照佛教的观念应该是不问自明的,禅师在这里发问,多少有点明知故问的意味,也就是“小看”了鞠多——当然,实际上禅师只是为了勘验鞠多的悟性和敏捷性而已。鞠多大概也知道禅师的意思,以反问对方使自己由被动转为主动:只要对方回答了自己提出的问题也就等于替自己回答了被提问的问题——因为两者之间具有一定的类比关系。可见,鞠多的反问充满了机智和才辩,同时又暗藏了对禅宗所关心的“心”的问题(如心性、自性、即心即佛、万法唯心等)的思考。因而,这里的机智回答同时也是一种机趣和禅机呈现。
(三)禅宗修辞的机趣有时候还表现为禅师在文字组织上的机巧有趣。例如:
问:“如何是西来意?”师曰:“会即不会,疑即不疑。”师却云:“不会不疑底,不疑不会底。”(《祖堂集》卷三)
这里通过语句顺序的交错缠绕来揭示禅宗关于领悟和疑惑辩证关系,引人思索,别有理趣。再如:
问曰:“恰恰用心时,若为安隐好?”师(法融禅师)曰:“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曲谭名相劳,直说无繁重。无心恰恰用,常用恰恰无。今说无心处,不与有心殊。”问曰:“智者引妙言,与心相会当。言与心路别,合则万倍乖。”(《五灯会元》第61页)
这里法融禅师在短短的几句话里重复四次用了“恰恰”一词,来阐释禅宗最为关心的关于是“用心”还是“不用心”的问题,这实际上更关系到如何破“我执”和“法执”的大问题。这里叠词手法的运用,加上与“用”和“心”二字的不同语序的搭配,读来如绕口令,貌似文字游戏,而实际上却寓含着深刻的幽玄禅理和禅趣。所以问话人赞叹说:“智者引妙言,与心相会当。”他一定从中悟出了什么道理。
禅宗修辞文本中涵蕴“机趣”是相当普遍的现象。而这种机趣与世俗语境中的幽默、滑稽、风趣、机智就其产生的动机和心理动力学原因而言是有一定区别的。后者多半是在某种生活或观念的压力下,人的心理能量要求释放的结果,或者受到为了取悦于人、为了令人发笑等功利心态的左右而多少带有一定的主动追求的目的性。而禅宗的“机趣”完全是禅宗修辞者生命的完整、自然而坦荡的呈现,它没有任何外界压力和功利心的羁绊。而且,更为关键的是,它不仅仅令人感到幽默风趣,而且蕴藏了某种生命的感悟,尤其是对禅境界的体悟。它是禅宗修辞者灵感思维的体现,而这种灵感伴随着一种“高峰体验”。它也是禅者在其修习过程中战胜个体欲望和生命的种种烦恼而达到的一种精神境界、一种自我实现的体现。马斯洛认为:“我们可以把自我实现定义为一种插曲(episode)或一种迸发(spurt),在这种迸发中,这人的能力以特别有效的和剧烈快乐的方式一起来了,这时,便是更多整合而较少割裂的,对体验是更坦率的,更有特异性的,更完全表现或自发的,或充分运行的,更有创造性的,更幽默的,更超越自我的,更独立于他的低级需要的,等等。在这些插曲中,他更真正地成了他自己,更完善地实现了他的潜能,更接近他的存在核心,成了更完善的人。”(15)禅宗修辞中的“机趣”正是禅者对禅境界的特殊体验后在语言上的自然流露:当他处于那种禅境界的无欲无求、自由无碍的无限欢娱(佛教称之为“禅悦”)之中时,摆脱了所有的外在的和内心的约束,在心灵的高空任意自由翱翔,他的灵虚寂妙的言词像山泉一样毫无阻碍地从胸中冲荡而出,是那么富于幽默和趣味,同时又蕴涵着无限的禅机禅理,令受话者从中得到开启心灵悟性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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