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委婉修辞与言语“距离”
我们知道,用语言(包括口语与书面语)来表情达意是人类最基本的、最不可或缺的交际活动。人们用语言进行交际的目的总是希望自己的言语交际能够达到自己预期的效果,或是让交际对方接受自己的意见,从而实现自己交际所欲达到的目标;或是让对方了解自己言语交际的善意和欲与之友善的意图,从而建立起交际双方良好的人际关系;或是交际者(communicator)意欲使自己的言语作品(书面作品)所要表达的思想与所要抒发的感情更易为受交际者(communicatee)所接受、所感染。我们还知道,所有的言语交际活动都要涉及交际者(表达者)与受交际者(接受者)两个方面,交际者的言语活动要受交际者接受才能有效,交际活动才能完成。交际者为了完成特定的交际任务或目标,在言语交际中必然要追求尽可能好的交际效果。
那么,什么是尽可能好的交际效果呢?那就是交际者的说写要尽可能地做到使受交际者“快于意”、“惬于心”,也就是说交际者的言语表达要尽可能地富有艺术性,使受交际者乐于接受。上面我们谈到的“委婉修辞”,就是交际者(表达者)为了追求一种较好的表达效果而进行的一种努力。因为“委婉修辞”的根本特点就是力求将所要表达的意思或情感表达得尽可能的婉转、含蓄,而不直白本意。交际者之所以要曲折、婉转地表意而不直白地表意,其根本目的就是要在自己(表达者)与受交际者(接受者)之间留出一个“距离”来,让受交际者对交际者所表达的思想或情感思而得之,从而会于心,惬于意。用美学的观点看,这种表达对于接受者来说,就是一种“美”。而这种“美”的产生,是因为表达者的表达与接受者的接受之间有一种“距离”。这就是“距离产生美”的心理学原理在修辞中的表现。
概括一点说,“委婉修辞”实际上是言语交际者在言语表达时故意在自己的思想情感表达与受交际者对交际者的思想情感接受之间制造一种“距离”,从而获得一种“言有尽而意无穷”“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的美的表达效果。如:
(170)曹衍,衡阳人。太平兴国初,石熙载尚书出守长沙,以衍所著《野史》缴荐之,因得召对。袖诗三十章上进,首篇乃《鹭鸶》、《贫女》两绝句,盖托意也。……《贫女》云:“自恨无媒出嫁迟,老来方始遇佳期。满头白发为新妇,笑杀豪家年少儿。”太宗大喜,召试学士院,除东宫洗马,监泌阳酒税。
(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一)
例(170)所提到的曹衍《贫女》诗,表面说的是贫女无媒而晚嫁的怨情,实则是在诉说自己怀才不遇的愤慨之情。但是,诗人没有直通通地将真意直白地说出来,而是以贫女自喻,委婉地将自己久不得意的原因与满腹的牢骚“怨而不怒”地表达了出来。这样,就给受交际者宋太宗的解读(接受)留下了充足的回味空间,使其思而得之。很明显,这是表达者故意在制造“距离”。事实上,表达者曹衍的这个“距离”留得相当妙,一来臣下与皇帝之间有一个身份地位的“距离”,臣下对皇上说话特别是抱怨,直白而锋芒毕露,这是不礼貌的;二来表达者借贫女晚嫁来委婉地表达心意的主要目的是要在皇上面前露一手,使皇上知道自己确是有才,不是凭空发怀才不遇的牢骚;三来表达者委婉其辞而不直白本意,也是表明他相信接受者宋太宗是有才的英主,能够意会到其话外之音,这实际上是对宋太宗才能的肯定。由于这个“距离”留得恰到好处,接受者心领神会,意会到了表达者的“言外之意”、“弦外之音”,从而在内心深处感受到一种“余味曲包”的含蓄美。所以,表达者曹衍最终得到了接受者宋太宗的重用。
又如:
(171)我这里软玉温香抱满怀。呀,阮肇到天台,春至人间花弄色。将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
(元・王实甫《西厢记》第四本第一折)
例(171)是写张生和莺莺定情的词。明眼人谁都知道,作者这里写的是张生与莺莺交媾之事。但是,由于作者是以花为喻,没有像《金瓶梅》那样赤裸裸地描写,所以读来不仅没有淫秽不堪的感觉,反而别有一种意趣无穷的美感。这种美是作者用制造“距离”创造出来的,而这种“距离”的辟出是作者的委婉修辞所致。
又如:
(172)……现在我将《张资平全集》和“小说学”的精华,提炼在下面,遥献这些崇拜家,算是“望梅止渴”云。
那就是——△
(鲁迅《张资平氏的“小说学”》)(www.xing528.com)
例(172)鲁迅没有直说《张资平全集》和他的“小说学”的“精华”就是迎合少数人低级趣味的“三角恋爱”,而是以“△”来表达,令人深思,回味无穷。尽管这种表达对有些解读者可能有些困难,而当他们一旦解读出来,不仅会衷心地感佩作者表意的委婉巧妙,而且会有一种解读后的心理快慰,这快慰便是美(关于这一点,美学上的“美即愉悦说”说得很清楚(6))。那么,这种美何由而来呢?这便是由作者故意在表达与读者的接受(解读)之间设置的“距离”而生出的。
再如:
(173)我们两个很爱这首诗,因为我们深深理会其中深挚的情感与哀伤的意味。我们就是正在“手拉着手的走下山”。我们在一起低吟这首诗不知有多少遍!
(梁实秋《槐园梦忆》)
例(173)这段文字是梁氏追忆自己的结发爱妻程季淑的,说他们在晚年对于“死”的态度。这里作者没有直说“我们正走向死亡”或“我们在这世界的日子已经不多了”,而是引用了英国诗人朋士(RobertBurns)的《约翰安德森,我的心肝》(John Anderson My Jo)一诗中“如今我们必须蹒跚的下去,约翰,/我们要手拉着手的走下山去”(Now we maun totter down,John,/And hand in hand we’11 go)两句中的“手拉着手的走下山”来表达“死”的意思。这种表达不仅委婉含蓄,而且别具一种浪漫情调,读来尽管令人有一种淡淡的哀愁,但不失有一种凄切动人的美。那么,这种美是由何而来呢?很明显,是因为作者用“委婉修辞”所制造的表达与解读之间的“距离”所致。
由上面的论述可以充分证明,“委婉修辞”的结果是在修辞表达者与修辞接受者之间制造了一个“距离”,而这种“距离”的存在正是“委婉修辞”表达蕴藉含蓄之美得以生成的根本原因。如果修辞表达者在表达时不委婉其辞,而是直话直说,修辞接受者也就在接受时无由费心费力地追索表达者话语的“微言大义”,也就没有了解读后的快慰,美就不复存在。因此,可以说“委婉修辞”生成的基本心理机制就是基于“距离产生美”的心理学原理。
【注释】
(1)引自梁实秋:《“旁若无人”》,载杨匡汉主编《梁实秋名作欣赏》,中国和平出版社1993年版,第73页。
(2)蒋孔阳:《美学新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04页。
(3)参见《辞海》1989年版缩印本,上海辞书出版社1990年版,第2210页。
(4)蒋孔阳:《美学新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06-108页。
(5)朱光潜:《朱光潜美学文集》第一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25页。
(6)参见蒋孔阳:《美学新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69-75页。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