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浅度委婉
所谓“浅度委婉”，是指说写者所欲表达的语意内涵虽然比较委婉含蓄，但对一般的接受者来说，通过思考还是可以从说写者说写内容的字面或字里行间推究出其中的用意。相对于上面我们所说的另一种委婉情况，我们可以称此为“浅度委婉”。如：
（147）秦王使使者告赵王，欲与王为好，会于西河外渑池。……遂与秦王会渑池。秦王饮酒酣，曰：“寡人窃闻赵王好音，请奏瑟。”赵王鼓瑟。秦御史前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与赵王会饮，令赵王鼓瑟。”蔺相如前曰：“赵王窃闻秦王善为秦声，请奉盆缻秦王以相娱乐。”秦王怒，不许。于是相如前进缻，因跪请秦王。秦王不肯击缻。相如曰：“五步之内，相如请得以颈血溅大王矣！”左右欲刃相如，相如张目叱之，左右皆靡。于是秦王不怿，为一击缻。相如顾召赵御史，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为赵王击缻。”
例（147）是一段记述赵王与秦王会盟的文字。秦赵会盟，秦强而赵弱，而赵终不在外交上失败，究其原因，只是因为蔺相如的一句话“五步之内，相如请得以颈血溅大王矣”。这句话的表面意思是说：“你我距离很近，我的颈血可以溅到你的身上。”实际上，其内涵是说：“你我距离这样近，你的卫士很难保护你，我可以与你拼命。”尽管蔺相如的这番威胁秦王的话说得比较婉转，但它属于“浅度委婉”，听者秦王极易从中听出其真意所在。因此，秦王在有生命之虞的情况下不得不勉强为赵王击了一下缻。
又如：
（148）今欲使朕无满堂之念，民有家给之饶。
（南朝・梁・任昉《天监三年策秀才文》）
例（148）是梁武帝萧衍说的两句话(4)。其中“满堂之念”，就是“金钱之念”。众所周知，汉语里有一个“金玉满堂”的成语。萧衍用“藏词”修辞法以“满堂”代指“金玉”（金钱），是中国人羞于言钱言利心态的表现，目的是想将所要表达的意思说得委婉些。但是，由于“金玉满堂”这一成语在中国是人人皆知的，所以萧衍的委婉语意还是大多数人都能领会的。很明显，这是一种“浅度委婉”。
再如：
（149）昔一僧在坡公座中，见小儿名僧歌者，戏谓公曰：“公不重佛，安用此名？”公笑曰：“人家小儿，要易长育，往往以贱物为小名，如举羊狗马牛之类是也。”僧大惭。
例（149）苏东坡调侃僧人的话，表面上是举例说明小儿名僧歌的原因，实则是说僧人就像羊、狗、马、牛之类，是贱物。这层语意内涵并不难推求出来，只要稍有逻辑推理能力的人，都是能够由“小儿用羊狗马牛之类的贱物为名易长育”的前提推出“此小儿用僧歌命名是因为僧是贱物”的隐性结论。正因为东坡的这一调侃虽然委婉，但并不难破译，所以僧人听懂了而“大惭”。这也是“浅度委婉”。
在现代人的言语或言语作品中，“浅度委婉”的修辞文本更多。如：
（150）写字的人有瘾，瘾大了就非要替人写字不可，看着人家的白扇面，就觉得上面缺点什么，至少也应该有“精神气”三个字。相传有人爱写字，尤其是爱写扇子。后来腿坏，以至无扇可写。人问其故，原来是大家见了他就跑，他追赶不上了。如果字真写到好处，当然不需腿健，但写字的人究竟是腿健者居多。
（梁实秋《写字》）
例（150）一段文字，作者的意思是说，在写字的人当中，写得好的人少，而写得不好而又喜欢写的人居多。但是，作者不这样直说，而说“写字的人究竟是腿健者居多”。根据上文的语境，任何读者都能破译出作者的真意所在。很明显，这一例的表意是属于“浅度委婉”的。
又如：
（151）有一天，参政员开会休息时，三三两两坐着闲谈，有人讲了些嘲笑胡子的笑话，说完还对沈老（沈钧儒）发笑，沈老是有一口不算小的胡子的。他立即笑着说：“我也有一个胡子的笑话可以讲讲。”大家很诧异。沈老接着说：“当关、张遇害之后，刘备决定兴兵伐吴，要从关兴、张苞二人中选一个当正先锋，叫他们当场比武，结果不分胜负，又叫他们各自讲述他们父亲的本领。关兴说他父亲过五关、斩六将，斩颜良、诛文丑，杯酒斩华雄，讲了一大套。张苞也说他父亲如何一声喝断灞陵桥，如何三气周瑜芦花荡等等，说得也有声有色。关兴急了，说：‘我父亲丹凤眼，卧蚕眉，一口长髯，飘到胸口，人称美髯公，你爸爸比得了么？’正讲到这里，关羽忽然在空中‘显圣’了，横刀怒目对关兴说：‘你老子有这么多长处你不说，单提老子的胡子做什么？’”自然，大家听完也是哄堂大笑。
（徐铸成《旧闻杂忆续篇・王瑚的诙谐》）
例（151）所记沈钧儒的这一番话(5)，运用的是“讽喻”的修辞法，因为关兴与张苞比较父亲本领的事是沈氏临时编造出来的，其意是要表达这样的意思：“你们说什么不好，干吗要拿我的胡子开玩笑？”但沈氏没有明说，而是借讲故事将这层意思委婉地隐含其中，同时还借关公的口讨了嘲笑他的人的便宜，说自己是他们的“老子”。尽管这里沈氏运用的是“叙而不议”的“讽喻”，没有在故事末了将寓意说出，但听者还是很容易了知其意蕴的。这也是“浅度委婉”。
再如：
（152）小弟去了，小弟去的地方是千古哲人揣摸不透的地方，是各种宗教企图描绘的地方，也是每个人都会去，而且不能回来的地方。
（宗璞《哭小弟》）
例（152）这段话，作者说了半天，其实只说了“小弟死了”四个字。但因为中国人忌讳“死”这一概念，所以要用讳饰的修辞手法来表达，目的是要将话说得婉转些。尽管作者是用了含蓄的笔触，但几乎人人都能知道作者说的真意是什么，解读上不存在任何的困难，这一例明显也是“浅度委婉”。
不过，应该指出的是，委婉的程度级差是具有相对性的。有些修辞文本在一些修辞接受者来说是“深度委婉”，而在另一些接受者看来则可能是“浅度委婉”。如：
（153）岂不念旦夕，为尔惜居诸。
例（153）这两句诗(6)，是韩愈劝诫儿子韩符好好珍惜光阴，认真读书。如果读解者是一位对《诗经》很熟悉的人，他知道《诗经・邶风・柏舟》中有“日居月诸，胡迭而微”两句诗，那么他就很容易知道这里韩愈是用了“藏词”的修辞法，以“居诸”代指“日月”，这两句诗的含义对他来说就不难破解了，作者的这种表意的委婉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浅度委婉”；反之，如果读解者是一个不熟悉《诗经》或文化水平不高的人，则他就很难理解这两句诗的含义，那么作者的这种委婉表意对他来说就是“深度委婉”了。
又如：
（154）……别的不说，单说朋友们的来信，我照例往一只抽屉里一丢，并非庋藏，可是一抽屉一抽屉的塞得结结实实，难道搬家时也带了走？要想审阅一遍去芜存菁，那工程也很浩大，无已，硬着头皮选出少数的存留，剩下的大部分的朵云华笺最好是付之丙丁，然而那要构成空气污染也于心不忍，只好弃之，好在内中并无机密。
（梁实秋《搬家》）
例（154）这段话并不是怎么深奥不可解，但有一句话是不易懂的，即“剩下的大部分的朵云华笺最好是付之丙丁”一句。如果读解者是个对阴阳五行学说熟悉的人，则知道“丙丁”在五行中属火，因借以指“火”。那么，所谓“付之丙丁”就是“将它烧掉”的意思。则作者这里的委婉语意对他来说只是个“浅度委婉”；如果读解者是个对阴阳五行学说不了解的人，那么就不易了解上述句子的意思，则作者的语意委婉对他来说就是“深度委婉”了。
再如：
（155）聂耳以二十三岁的青春年华，过早地写下他生命的休止符。
（何为《他的进军号》）
例（155）这两句话，对于稍有音乐常识的人都能很快破译这两个句子的真意是说“聂耳二十三岁就死了”。因为“休止符”是指乐谱中用以表示音乐停顿时值的符号。这里作者是以“休止符”指代人生命的结束，是一种“讳饰”的说法。了解到这一点，上述两句话的语意表达只是个“浅度委婉”。如果读解者根本没有音乐常识，不知“休止符”为何物，那么就不知道上述两句话的真正语意了，则作者的这种语意表达对他来说就是“深度委婉”了。
总之，某一修辞文本到底是“深度委婉”还是“浅度委婉”，主要是依修辞接受者的文化背景与理解力的高下而定，我们很难对此做一个硬性的区分与规定。
至于哪些修辞手法常表现的是“深度委婉”，哪些修辞手法常表现的是“浅度委婉”，这也不能一概而论。一般说来，除了“讽喻”修辞法中的“叙而后议”一类和“歇后”修辞法中的点出后半截解说部分的一类可以说是常表现为“浅度委婉”外，上述其他各种修辞手法都很难说它们哪一种在表达效果上是全属深度或浅度委婉的。如：
（156）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
（宋・吴文英《唐多令》）
例（156）作者所说的“离人心上秋”，就是“离人愁”的意思，其中“心上秋”是“愁”字的离析，是用的“析字”修辞法。但是这种“析字”修辞法并不难，一般人都能看出，明显属于“浅度委婉”。
又如：
（157）一会儿罗子富也到了，陈小云问王莲生，还有啥人。莲生道：“还有倪局里两位同事，说先到仔尚仁里卫霞仙搭哉。”小云道：“价末去催催汎”。莲生道：“去催哉。倪也覅去等俚哉。”当下向娘姨说叫摆起台面来。又请汤啸庵开局票，各人叫的都是老相好。啸庵不消问得，一概写好。罗子富拿局票来看，把黄翠凤一张抽去。王莲生问做啥，子富道：“耐看俚昨日老晚来，坐仔一歇歇倒去哉，啥人高兴去叫俚嗄？”汤啸庵道：“耐覅怪俚，倘忙是转局。”子富道：“转啥局，俚末三礼拜六点钟哉汎！”
（清・韩邦庆《海上花列传》第6回）
例（157）罗子富末一句话的语意是说黄翠凤昨日晚来又早退，不是因为要转局的缘故，而是生他的气，吃别的女人的醋。这也是运用“析字”的修辞手法。“三礼拜”是“廿一日”，“六点钟”是“酉”时，合“廿一日”、“酉”，即成“醋”字。这种“析字”就相当复杂，其语意表达得也相当委婉，与上例大不相同，明显是一种“深度委婉”。
总之，究竟哪一种修辞手法表达的语意是“深度委婉”，哪一种修辞手法表达的语意是“浅度委婉”，这是不能一概而论的，必须视具体情况而定。
【注释】
(1)此例引见谭永祥：《汉语修辞美学》，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1992年版，第440页。不过，谭氏引此例是作为“借代”之例的。
(2)此例引见陈望道：《修辞学发凡》，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年版，第160页。转引时复核了原文，并增引了上下文。
(3)谭永祥：《汉语修辞美学》，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1992年版，第82-83页。
(4)此例引见谭永祥：《汉语修辞美学》，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1992年版，第441页。不过，谭氏引此例是作为“借代”之例的。
(5)此例引见谭永祥：《汉语修辞美学》，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1992年版，第430页。不过，谭氏引此例是作为“双关”之例的。
(6)此例引见陈望道：《修辞学发凡》，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年版，第16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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