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数字媒体:冷却时代
麦克卢汉死于20世纪80年代的最后一天,几乎可以说他的生命正好结束在个人计算机正要翻天覆地地改变世界的大门口上,但是,通过洞悉和比较我们会发现,麦克卢汉的观点是如此具有前瞻性。
——保罗·莱文森(《数字麦克卢汉:信息千年导论》)
经常被误认为科技决定论者的麦克卢汉认为,人类社会受我们借以沟通的媒介的影响远大于受讯息内容的影响,因此对社会、文化变迁的理解,一定要建立在对媒体运作的理解上。[13]抛开“社会、文化”这些宏大的议题不谈,在我们于“媒介即讯息”发现的真实中,我们认为,对叙事内容的理解也必须建立在对媒体运作的理解上。接下来,我们将尝试从麦克卢汉著名的“冷热媒体理论”中厘清媒体运作的规律。
(一)媒介发展的加热与冷却
麦克卢汉在1964年提出了“冷热媒介”的论断。他认为,“热媒介”是指具有高清晰度、低参与度并能延伸我们单一感官的媒介,如无线电收音机、照片、电影等,这些媒介可以提供大量的数据供接收者单方面吸收。而“冷媒介”是那种具有低清晰度和高参与性的媒介,比如电话和电视,特别是后者,能提供的数据非常少,需要观众在收看过程中对缺失信息予以补充。在冷与热的区分上,麦克卢汉将坚实的科学数据(分辨率)看做关键:“电视每秒钟(显示)3万点,而观众的眼睛能够接受的不过70来个点。就是这70来个点在观众脑海里‘形成图像’。所以,构成的这种图像就像连环漫画那样粗糙。而电影图像每秒展示的点要多得多。观众在形成印象时不必进行同样幅度的过滤或者缩减。就像一揽子交易那样,他倾向于接受整幅图像。”[14]在这里,电视和电影画面每秒呈现的点的数量成为其研究的坚实依据。因此,如表5. 1所示,麦克卢汉因为广播所提供的高分辨率声波而将其划分为热媒体;电话被划分为冷媒体,因为通过电话我们的耳朵得到的是“寥寥无几(a meager amount of)”的信息量;而电影因为图像被非常清晰地投射到一个很大的银幕上而被认作是热媒体;电视则是冷媒体,因为从生理学上来讲,我们的眼睛能够从电视荧幕上获取的照明光点只有50~60个而已。从以上描述看来,麦克卢汉在冷与热媒体的区分上奇怪地抛弃了格言式的写作手法,陷入了他并不擅长的实证研究的漩涡。
表5.1 冷媒体与热媒体的绝对划分[15]
(来源:李金铨,1983)
根据技术数据显示,麦克卢汉对各种不同媒体做了特性上的区分,并进一步提出了“参与”和“融入(involvement)”的概念。然而,关于分辨率的高低为什么能够决定观众/听众的参与度,麦克卢汉却没能做出详细的解释。根据麦克卢汉的追随者保罗·莱文森(Paul Levinson)的看法,其背后的心理逻辑应该是:一般人在遇到模糊(low-definition)的媒介信号时常情不自禁地多下点工夫,也就是会更专注地去分析和填充媒介中缺失的内容。因此,同样是图片,我们盯着漫画看的时间可能就比简单明了的照片要久;同样是活动影像,我们盯着电视荧幕上闪动不稳定的画面看的时间,就比电影院里又大又清楚的画面要久。电影的观赏者在看电影的过程中不需要用知觉填充很多内容,但是电视的观众就必须在知觉层面补充那些照明光点之间所缺失的内容。简短来讲,也就是说,冷媒体要求观众更多地从知觉上融入(involve)媒体的刺激物当中。(www.xing528.com)
因此,在对“媒体是人类感官的延伸,这种延伸改变着感官之间的平衡关系”的论述中,麦克卢汉将电视的地位看得最高。他认为电视的主要功能不只是对人们眼睛和耳朵的延伸,而是对“触觉”的全面延伸。作为冷媒体,电视的低画质为观众提供了参与和触知媒介的可能性;它最终能使我们的社会“重回原始部落社会(retribalize)”,人类感官在经过各种媒体的延伸变形后重新达到平衡的状态。[16]这里,“重回原始部落社会”这一概念提醒我们,麦克卢汉是部落文化的热心拥护者,他认为人类在部落社会中才能真正存在于一种和谐的感官平衡之中。他多次在文章中提及,不识字的人类的生活远比识字人类的生活丰富,而我们认识媒体的核心目的就在于领导人类重新走入一种平静和谐的、与媒介共存的新部落社会。麦克卢汉认为电视能够使观众充分参与到媒体运作中,那种高度的对媒体的融入感可以使人类重新回归部落社会;而且,电视对触觉的延伸也可以平衡之前我们的眼睛因为文字媒介的变形延伸、耳朵因为广播的变形延伸以及前两者因为电影的再一次延伸。电视就像在对之前变得丑陋的人类感官进行一次整形手术,能够真正矫正变形,使人类重新变得美丽。
然而,根据麦克卢汉对部落文明的理解和对“重回原始部落社会”的定义,我们似乎只能通过两种方式来完成所谓“回归”的任务。[17]一种是彻底放弃所有感官的延伸状态,这也就意味着放弃所有已经存在的媒介形式;另一种方式则是进一步提高媒体的互动沟通能力。显然,在这个媒体爆炸的年代,人们要彻底放弃所有媒介是根本不可能的,但是媒介的互动沟通能力却随着电子计算机时代的到来而逐渐显示出了无限大的可能性。事实上,麦克卢汉在对冷热媒体的讨论中并没有使用“互动沟通”这样的词汇。根据他的看法,电视作为清晰度低的图像,其中包含有信息的缺失区块,当观众填补这种空白的时候,会发生所谓心理上的运行(transaction)。其实,这种所谓的可参与性从意识卷入的感觉方面来看是不大讲得通的,因为通常人们对图像的完整感知依据的是自动的纯视觉推断,如果这种视觉活动达到了意识层,那就不再令参与者感到轻松满足,反而容易使人精疲力竭,这种情况实际上往往会破坏注意力。事实上,图像质量越差,人们越容易放弃它。“双向的”或者“互动的”这些含义并没有在麦克卢汉的论述中有任何体现,所以,我们很难想象电视如何能够“重新恢复高度沉浸的部落模式”。从新闻、娱乐到电视剧,所有电视节目都由收视率来控制。这意味着观众必须观看大多数人想看的节目。更严重的是,一旦一个观众加入了收视的行列,他就必须被动地接收广告商所提供的广告内容。电视的强制接收远比观众的主动参与体现得更为突出。因此,电视传播其实是典型的不平衡传播。人类的各感官作为一个整体的系统,在经历印刷媒介对眼睛的扩张、收音机对耳朵的扩张和电影的双重扩张之后,具有媒介特征的畸形人并没有在电视时代得到平衡,原有的扩张反而被进一步放大,人变得越来越丑陋。因此,我们并不认同麦克卢汉对电视的过分夸大,我们认为,虽然相比其他媒体,电视的确延展了观众的触觉参与性,但本质上,它仍然是一种观众被动接受的媒体形式,在重建部落文明的道路上,电视绝不是终点。然而我们也不得不承认麦克卢汉的伟大,他死于20世纪80年代的最后一天,几乎可以说他的生命正好结束在个人计算机正要翻天覆地改变世界的大门口上。但是,他通过洞悉和比较,早我们30多年就发现了“用户参与”(或者说互动)在媒介运作中所能发挥的巨大能量。
在麦克卢汉生活的年代里,电视或许已经够“冷”了,但是从那时开始,媒介的发展就开始变得越来越跟“参与”这个词难舍难分。按照他的区分,在我们生活的现代社会里,诸如互联网、计算机游戏和虚拟现实等数字媒体看起来要比电视“冷”多了。因此,冷热媒体的划分在数字语境下恐怕需要被重新定义了。
(二)对麦克卢汉的修正:越来越“冷”的媒体时代
在电子科技时代,麦克卢汉用“冷热媒体”的概念来讨论诸如电话、广播、电影、电视等传统媒体。今天,这一理论或许能发挥更大的价值与意义。在数字科技时代,我们在相同理论的引导下,会发现互联网、计算机游戏这些媒介形式更加接近麦克卢汉“重新恢复高度沉浸的部落社会”的梦想。
作为一种娱乐工具和一面反映现实的镜子,电影和电视这两种媒体已经租借观众的眼球和耳朵很久了,但是计算机技术彻底改变了观众对传统媒体S-M-C-R(来源Source-信息Message-渠道Channel-接受者Receiver)沟通模式的理解,人们不再满足于做电视机前的沙发土豆,新的沟通技术的发展使观众的肢体得到了最大限度的调动,如快速地打字、不停地按键或移动鼠标等;观众可以更好地决定自己在什么时间参与什么样的媒体内容。同时,通过整合多种媒介的数字技术平台,我们可以同时运用多种感官,甚至还需投入幻想,并涉及我们的身份认同等议题。从这个角度来看,数字媒体也是涵括性的冷媒体,甚至比电视还要“冷”上数倍,它不仅仅是人类中枢神经的延伸,还同时延伸了听觉、视觉、触觉、感觉等各种感官。从一定意义上说,数字媒介是对整个人体的延伸;同时,这种延伸不再只是客观、被动的结果,而且成为需要主动参与的过程,像网络中最基本的“TCP/IP协议”(Transmission Control Protocol/Internet Protocol),从本质上看就是基于人的延伸而制定的,它就像是互联网上的“世界语”,用相同的网络结构和数据传输规则将各个地区的网络连接起来,使各个国家说不同语言的人可以自由沟通。
因此,我们认为,“冷热媒体”不是一个二中选一的问题,麦克卢汉那种绝对化的分类是牵强的,事实证明,它也一直困扰着麦克卢汉的后续研究。其实,冷热媒体的界限并不能如表5. 1那样划分得如此清晰,而应该如图5. 1所示是一个渐变的过程。在人类最初的原始部落世界里,人与人进行面对面的口语交流,语气表情的变化引发不同的共鸣。这是一种最原始和本真的互动沟通,因为人生来就是同时利用听觉、视觉、触觉、嗅觉和味觉等多种感官功能来认知世界的。随着语音、活字印刷、收音机、电影等的发明和利用,媒介才开始变得越来越“热”,而人面对媒体时也就变得越来越被动。刚有文字的时候,人们还可以利用书信进行非即时性(置后性)的往来沟通;到了印刷时代,阅读出版物已经使读者成为话语的接收者,但好在对于何时阅读、分几次读完,读者还是有决定权的;随后的收音机时代,以及后来的电影时代,就更是逐渐将人类所剩无几的参与权剥夺殆尽。尤其是电影,一帧一帧的画面被组织起来,在大银幕上播放给对面的观众观赏。在将近两个小时的放映中,观众除了可能因为剧情而作出一些精神层面的反应之外,纯粹就是一个看(听)故事的观(听)众。而电视的出现开始了主流媒体的冷却过程,但这并不像麦克卢汉所说,是因为电视的成像质量比电影差,输出的信号比电影少。我们认为合理的原因是电视改变了观众对声画媒体的收看习惯。电视摆放在客厅里,主人手里是遥控器,收看几十个频道中的哪一个,是否在广告时间换台,配合录影机选择在任意时间录播任意节目,电视使观众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触觉延伸。而到了数字时代,媒介的“冷”被更进一步强化。作为涵括性的媒体,它的“冷”靠的是“互动”特性,人与人通过网络聊天,人与计算机通过界面对话,就算计算机显示器再大,画质再清晰,也绝对无损它“冷”的特性。我们甚至可以推论,电脑并不是因为低解析度而促进互动,它是因为互动而使高度加温的人类社会逐渐冷却。在雪莉·特克(Sherry Turkle)发现人类与计算机的关系已经从工具、镜子转变到生活空间的时候,我们便很容易理解,网络也好,游戏也罢,它们不是外在于我们的媒介,而是把我们吸纳进去的空间。[18]它们所塑造的空间感,更接近原始社会的空间特性。在这个空间里,人们通过说话来外化自己所有感官的感受,网络另一端的人或是人机交互中的机器通过听觉域同步获取这些话语。如此你来我往的对话沟通模式才使媒介社会在经历了加温和冷却之后真正离“回归部落文明”更近了一步。同时,数字媒介也并不只是媒介冷却的最终形式,如图5. 1所示,我们没有将数字媒体画在曲线的最尾端。我们没有麦克卢汉的气魄,在没看到未来媒介形式出现时就下结论说当下最冷的媒体能完全恢复人类感知的平衡。我们给未来留下悬念,期待将有更新的科技帮助我们走向部落文明。
图5.1 冷热媒体的渐变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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