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温庭筠是晚唐时期两位著名的诗人,因其才情与诗风相似,而称温、李。在诗歌创作上,两人均擅长七言律诗:李商隐的七律有一百二十余首,温庭筠的七律近一百首,可见两人都十分重视七言律诗的创作。同时,他们在七律创作上,都取得了很高的值得称道的艺术成就。李商隐是继杜甫以后出现的杰出的诗人,他的七律上承杜甫,下启西昆,在文学史上有其显赫的地位。温庭筠的诗则为词名所掩,学者对其诗歌创作往往不够重视。虽然他的几首咏史的七律,受到选家的青睐,照例入选,然对其七言律诗以及整个诗歌创作的研究却显得不够。近几年来,温庭筠的诗歌创作逐渐受到学界的重视,发表了较多的论文,对他的研究有了很大的进展,然与其创作成就还不相称,对其诗歌研究仍有待进一步深入。本节欲通过比较研究,揭示他们在七律创作上的共同特征与不同特色,以便对温李诗作进一步的深入探讨。
一
李商隐、温庭筠生活在同一时代,他们年龄相仿,才情相似,志趣相投,政治态度与生活遭际大致相同,他们对现实的观察与认识有许多共同点,因此他们七言律诗的内容与题材,有很多相近或相似的地方。
首先,他们都用七言律诗写了许多深情绵邈传诵千古的爱情诗,这是中国文学史上十分罕见的一枝鲜艳而美丽的花朵,为他们整个创作增添了一层绚丽的光彩。
爱情在人类生活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因此,在反映现实歌赞人生的文艺作品中,就有许多感人至深震撼心灵的爱情诗篇。我国由于长期受封建礼教的束缚,青年男女间的爱的欲望,往往被压在心底,不得吐露。描写与歌颂爱情的诗篇,被视为轻薄、侧艳,受到了蔑视与排抑,不得与其他的优秀诗篇相提并论。在中国文学史上,除了民歌以外,优美动人的爱情诗就寥若晨星而弥足珍贵。李商隐、温庭筠则同时写了大量的脍炙人口的爱情诗,千百年来,受到人们的爱戴,至今犹放射着颇为迷人的光焰。它在中国文学史上,犹如在广袤无垠的沙漠中出现的一块绿洲,给人以异常的新鲜感与生命力感。
李商隐写了许多感情深挚诗意隽永的爱情诗,这些爱情诗大多是以七律无题(含首二字为题的诗)写成的。尽管他追求爱慕的对象我们还不十分清楚,历来研究李诗的人,有许多纷纭的猜测与推断,然其诗之感情真挚、诗人追求之执著以及艺术表现的高超与完美,都是大家公认并深为赞佩的。如《无题四首》(其三非七律)、《无题二首》、《无题》、《碧城三首》等,都是极优美的爱情诗,写得沉郁深曲、秾丽精工,有一股缠绵回荡的情韵。这些诗均受到诗论家的特别重视,有着很高的艺术审美价值与社会认识价值。如《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是写暮春时节与其所爱女子别离的感伤与别后悠长执著的思念。诗中写了难堪的离恨、终生不渝的追忆以及重见无期的哀伤,如此等等,都显得真切感人。特别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两句,以生动形象的比喻来表达诗人海枯石烂而矢志不变的爱情,拨动着千千万万读者的心弦。
温庭筠极有才情,在其诗歌创作中,多有抒写情爱之作。因此,在他生前,备受封建士大夫的诬蔑与攻击,说他“仕行尘杂”、“薄于行”,称其诗“侧艳”,故未能考取进士,仕途坎坷,备受艰辛。而他的爱情诗,至今却很少有人论及,这是很不公正的。以七律而言,他的《博山》、《七夕》、《经旧游》、《赠知音》、《池塘七夕》、《杏花》、《牡丹二首》其二,都是抒写爱情的。譬如《博山》:
博山香重欲成云,锦段机丝妒鄂君。
粉蝶团飞花转影,彩鸳双泳水生纹。
青楼二月春将半,碧瓦千家日未曛。
见说杨朱无限泪,岂能空为路歧分。
此诗前半极写美人居室的香气氤氲,花团锦簇,衬出美丽的姿质。她穿着令人妒羡的锦缎,锦缎上面有着美丽的图案:彩色鸳鸯戏水,粉蝶团花而飞,室内香烟缭绕,将其映衬得格外美艳动人。后半写诗人对美人一见钟情,从内心产生深深的爱慕,感情挚烈,留恋不舍。
李商隐、温庭筠虽然都以七律写了较多的爱情诗,然因二人的经历、生活态度与追慕的对象不同,其诗有很大的差异。李是重感情的,他执著追求的是他最爱慕的女子,双方感情都发展到一定阶段,因中途受阻而未能继续往来。但二人早已心心相印,有一股斩不断的情思,有生死以之的执著,因此感情热烈而纯真,因恋情发展受阻而心情郁结沉痛,愤懑忧伤。温是重姿色的,他追慕的大多是青楼女子,或偶有邂逅,一见钟情,却无深厚的感情基础。有时虽有爱慕,然却感情游移,有几分逢场作戏。当然也有真心倾慕者,但却缺乏李商隐那种对爱情的认真。因此,李商隐的爱情诗,表现为情思的满足,诗中流荡着一片真情痴意;温庭筠的爱情诗,表现为感官的满足,诗里充斥着艳冶与骀荡。所以李诗情真情深而浓烈,感情缠绵悱恻,写出了颇为迷离的艺术境界;温诗情伪情浅而淡薄,写出了秾丽艳冶词句精工的诗篇。显而易见,两人在诗中表现的感情真醇悬殊。虽然如此,温庭筠写的爱情诗,仍有着一定的艺术生命力,谁也不能轻轻一笔抹杀的。
其次,李商隐、温庭筠都写了许多感情深沉、苍凉悲慨的咏史诗。其诗以古喻今,抨击时政,运笔老辣,感情真挚,自有金声玉振之音。
咏史诗在我国文学史上源远流长,自班固写《咏史》以后,代有佳制。然掀起咏史写作高潮的,则是我国的晚唐时期,当时出现了一大批咏史诗的作者,写出了许多脍炙人口传诵千古的作品,而以杜牧、李商隐、温庭筠、许浑最为知名。李商隐的咏史七律有《咏史》、《宋玉》、《茂陵》、《筹笔驿》、《南朝》、《隋宫》、《马嵬》等,温庭筠的咏史七律有《过新丰》、《苏武庙》、《过五丈原》、《过陈琳墓》、《马嵬驿》、《马嵬佛寺》等。在咏史诗作中,温、李在选取题材与表现手法方面,都有许多十分相似的地方。如写士不遇的《宋玉》、《过陈琳墓》,歌颂诸葛亮的《筹笔驿》、《过五丈原》,写马嵬兵变的《马嵬》、《马嵬驿》、《马嵬佛寺》等,两人都用了同一题材。他们虽然所取题材相同,但都发挥了艺术独创性,充分展示了自己的创作才华,加上对历史的审视角度不同,写法各异,形成各自的特点,写出了独特的艺术境界。如李商隐《马嵬》:“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温庭筠的《马嵬驿》:“返魂无验青烟灭,埋血空生碧草愁。”都是对李杨之所谓生死不渝的爱情作了深刻的讽刺,用笔之冷峻、尖刻,词语之精炼、警策,都极为相似,艺术上旗鼓相当。然李诗空灵洒脱,温诗则空寂幽冷。又如李商隐的《隋宫》:“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温庭筠的《马嵬佛寺》:“才信倾城是真语,直教涂地始甘心。”前者言,若不是隋炀帝失掉江山,他驾上异常豪华的龙舟,大概可以走遍海角天涯,是对其淫乐之心的尖刻讽刺。后者谓迷恋倾城之色者的可倾城,使国家一败涂地、京都失陷方才甘心。对李隆基迷恋女色冷嘲热讽。二者都以假设展示君王贪图淫乐不问国事的后果,并以归谬法,将其荒淫无耻所导致的后果,表现得淋漓尽致,取得了很好的艺术效果。然李诗夸诞而含蓄,温诗狠辣而质直,诗味自别。又如李商隐《马嵬》:“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温庭筠《苏武庙》:“回日楼台非甲帐,去时冠剑是丁年。”二者对仗都极为工整,而又无板滞之弊。诚如沈德潜评《苏武庙》诗时所云:“五、六与‘此日六军同驻马’一联俱属逆挽法,律诗得此,化板滞为跳脱矣。”[12]可谓中的之言。
温庭筠的咏史七律,直可与李商隐比肩,其感情之悲慨,用笔之纯熟,讽刺之辛辣,都可与李并驾齐驱。然李商隐能够直面现实,他的咏史诗多为政治诗,其内容之丰富,思想之深刻,揭露之尖锐,几乎都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温庭筠咏史七律多系感叹身世之作,他对国事的关心远不如李商隐的关切,因此,他的咏史诗感人的艺术力量与影响,都是赶不上李商隐的。虽然温庭筠咏史诗的苍凉深沉,金声玉振似与李商隐相侔,然以总体衡量,终是稍逊一筹的。
其三,李商隐、温庭筠都写过一些咏怀襟抱的诗篇,激荡着报国无路怀才不遇的感情,表现了诗人颇为高尚的政治情操与个人追求。
《安定城楼》是李商隐二十六岁时在王茂元幕中所作,是一首抒写个人襟抱的著名诗篇。其诗云: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
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诗的首联写登楼所见,萧条单调的自然景色,引起诗人无限的感慨;颔联以贾谊、王粲的不得志自比,颈联写功成身退的政治抱负,诗人抱负宏伟,自视甚高;尾联引用成典,亦庄亦谐,对猜忌自己的小人作了尖刻的讽刺。这首诗表现了诗人心地高洁、志业远大的政治抱负与握瑾怀玉而不得用的愤激情绪。他在《寄令狐学士》一诗中写道:“钧天虽许人间听,阊阖门多梦自迷。”抒发了诗人前途受阻的愤慨。如此等等,都表现了诗人的襟抱与情操。
温庭筠的《过陈琳墓》虽是一首咏史诗,实际却是借咏史抒写自己不得志的怀抱。其诗云:
曾于青史见遗文,今日飘蓬过古坟。
词客有灵应识我,霸才无主始怜君。
石麟埋没藏春草,铜雀荒凉对暮云。
莫怪临风倍惆怅,欲将书剑学从军。
此诗首联紧扣题目,写昔读遗文,今见古坟,而又以飘蓬寓今日之遭际,不免感慨系之;颔联写自己虽与陈琳异代却同遭不遇,因而产生惺惺惜惺惺之情。“词客”指陈琳,“霸才”系自指,谓自己虽有王霸之才而不得其用,因此对古时不得志之陈琳倍觉同情;颈联极写陈琳墓地的荒凉情景,诗人对此倍感惆怅。尾联写自己欲从军而另谋出路,风云际会之思,自在言外。温庭筠的抒怀言志之作较多,如:“自叹漫怀经济策,不将心事许烟霞。”(《郊居秋日有怀一二知己》)他在自我调侃中,流露出怀才不遇的不满与愤懑。余如:“情为世累诗千首,醉是吾乡酒一尊。”(《杏花》)“独有袁宏正憔悴,一尊惆怅落花时。”(《寄岳州李外郎远》)“谁言有策堪经世,自是无钱可买山。”(《春日访李十四处士》)“今日逢君倍惆怅,灌婴韩信尽封侯。”(《赠蜀府将》)都抒发了不得志的惆怅与牢骚。二人同是抒其不得志的怀抱,李商隐诗表现出高洁的政治情操与积极的进取精神;温庭筠的诗则流露出颓唐索寞的情绪、不得志的愤懑与牢骚以及无可奈何的哀叹,调子低沉,缺乏昂扬的诗的旋律,似输李诗一筹。
二
李商隐、温庭筠的七律,风格相似。其风格盖有二种:一为言志之作,风格刚健,感情悲慨,遒劲苍凉,诗律严整,辞藻丰腴,诗意的逻辑结构明晰清楚,被明清诗人、学者视为唐代律诗的典范。它上承杜甫,下启宋元,在文学史上极有影响;二为缘情之作,风格柔靡,诗人以此抒写隐蔽的情思与心底的婉曲:诸如爱情的温馨,心灵的幽伤,对国事衰微的忧虑等,它渗透着时代的审美观而又呈现出诗人鲜明的个性特色。这本来是两种完全对立的艺术风格,但却同时在他们诗歌创作中得到完美的体现。这表明他们都具有很高的艺术造诣,因而在文学史上创造了神话般的奇迹。
温庭筠、李商隐七言律诗中言志之作,多能直面人生,审视现实,明确地表达自己的政治态度,这主要表现在他们的政治抒情诗中。他们代表着中小地主阶级对国事的关注、干预与呐喊,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时代的呼声。诗的情绪慷慨悲壮、沉郁愤激,这一特点,在李商隐诗中表现得尤为突出。李商隐用七律写了大量的政治抒情诗,如《随师东》、《赠刘司户》、《哭刘縒》、《重有感》及咏史诸作,对皇帝的淫昏、宦官的专权、军队的腐败、将领的无能,都作了锋芒毕露的抨击,表现了他对改革现实的强烈愿望。譬如《重有感》:
玉帐牙旗得上游,安危须共主君忧。
窦融表已来关右,陶侃军宜次石头。
岂有蛟龙愁失水?更无鹰隼与高秋!
昼号夜哭兼幽显,早晚星关雪涕收。(www.xing528.com)
这是甘露之变以后诗人写的一首政治抒情诗。甘露之变是唐朝臣与宦官矛盾斗争激化的结果,事变后宦官得势,大杀朝臣,宰相王涯等无辜被害。昭义军节度使刘从谏因与宦官集团有矛盾,曾先后两次上表,力辨王涯等无辜被杀,揭露仇士良等罪恶,并声言“如奸臣难制,誓以死清君侧”,仇士良等因惕惧而有所收敛,诗人感此而作。这首诗诗人对刘从谏声言的兴兵勤王,望之殷而责之切,诗中每于对刘祈望的同时,也流露着不满、焦急与愤郁,表明诗人对宦官专权的激切不满的态度,必欲去之而后快。诗中议论精辟,叙述简练,感慨深沉,风格遒劲,表现出很强的力度。又如“谁言琼树朝朝见,不及金莲步步来。敌国军营漂木頳,前朝神庙锁烟煤”(《南朝》),对陈后主淫昏的揭露与讥讽,入木三分。“紫泉宫殿锁烟霞,欲取芜城作帝家。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隋宫》)对隋炀帝荒淫无度的讽刺,不遗余力。“不收金弹抛林外,却惜银床在井头。绿树转灯珠错落,绣檀回枕玉雕锼。当关不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富平少侯》),讽刺贵宠之憨痴,针针见血。诗人请出历史的亡灵,自然是为着现实的政治斗争的需要,他写的陈后主、隋炀帝、富平少侯,实则是借以批判现实中类似陈后主等人行径的君王。总之,他写的政治讽刺诗,深刻地揭露了唐王朝政治上的种种腐败与弊端。笔锋锐利,讽刺辛辣,写得尖锐而深刻。
温庭筠的七律中政治讽刺诗不多,也缺乏锐气与战斗锋芒,与李义山相比,不免有些逊色。虽然如此,但作为政治抒情诗的咏史七律,悲慨沉郁,表现出诗人的愤激,其成就仍是不可低估的。如《过五丈原》,就是值得称道的作品:
铁马云雕久绝尘,柳阴高压汉营春。
天晴杀气屯关右,夜半妖星照渭滨。
下国卧龙空寤主,中原逐鹿不因人。
象床锦帐无言语,从此谯周是老臣。
此诗是诗人经五丈原时凭吊诸葛亮所作,表达了诗人对一代名相赍志而殁的痛惜心情。写得慷慨悲壮,以风骨遒劲见长。首联写诸葛亮率兵伐魏时蜀军凌厉的攻势,突出诸葛亮统一天下的雄心壮志,笔挟风云;颔联写五丈原屯兵,诸葛亮不幸殒命,笔含悲怆;颈联写诸葛亮偏遇庸主,治国之才未能施展,不胜惋惜;尾联写诸葛亮死后,谯周掌握实权,从此蜀国一蹶不振。“收二句痛煞、愤煞之言,却含蓄无穷。”[13]诗人对历史的回顾、叙述、议论,时而慷慨,时而悲怆,时而惋惜,时而讽刺,感情跌宕起伏,摇曳生姿。余如“志气已曾明汉节,功名犹自滞吴钩。雕边认箭寒云重,马上听笳塞草愁”(《赠蜀将》),写蜀将壮志凌云、功勋卓著而不得重用;“茂陵不见封侯印,空向秋波哭逝川”(《苏武庙》),感慨深沉;《马嵬驿》、《奉天西佛寺》、《赠李将军》,都是悲慨苍凉之作。还有一些反映衰败景象的,如“石路荒凉接野蒿,西风吹马利如刀。小桥连驿杨柳晚,废寺入门禾黍高。鸡犬夕阳喧县市,凫砋秋水曝城壕”(《送客偶作》);“残芳荏苒双飞蝶,晓睡朦胧百啭莺。旧侣不归成独酌,故园虽在有谁耕”(《寒食前有怀》);“出寺马嘶秋色里,向陵鸦乱夕阳中”(《开圣寺》)。诗人以沉郁顿挫的笔调,抒写他对大唐国运衰败的哀痛心情,艺术个性都表现得十分突出。
李商隐、温庭筠的七律,多系柔靡婉转之作。他们都善于运用朦胧的笔调,写幽约细微的感情。这类诗约有三个特点:第一,情思幽约朦胧,微含感伤;第二,语言典雅精工,叙事扑朔迷离;第三,诗境迷离恍惚,富于暗示性,由此产生了诗意外延的伸张。温庭筠《题李处士幽居》云:“浓阴似帐红薇晚,细雨如烟碧草春。隔竹见笼疑有鹤,卷帘看画更无人。”诚如此诗所表现的,他们的诗往往抒写的是暗淡的景色,朦胧的情思,细腻的感情,给人以迷茫模糊的印象,有着悠长的韵味。
李商隐是感情丰富的诗人,其感情浓烈而性格内向,这就造成了他特有的感情表达方式:郁结于心而不易袒露,思虑层深而又欲语还休。如是其强烈之感情活动不能自已,遂造成了他深情绵邈、曲折幽微、朦胧隐约的表现形式。他的诗用了许多典故,为其表达的感情裹上了一层又一层的外衣。而典故的喻意又不大明确,因此情思朦胧,思绪迷离,感情隐约。他的诗表现的是一种令人难以透视的美,在可解与不可解之间产生了强大的艺术魅力。《锦瑟》一诗,就是这类诗的典范。它是诗人晚年回顾平生遭际、抒写身世之感的杰作。首联以锦瑟五十弦起兴,写他接近晚境而思忆华年。中间两联用四个典故,对华年所历所感作了高度的概括。这个概括不是用明晰的叙述语言表现的,而是将自己悲剧身世与悲剧心理,幻化为四幅各自独立而又含义朦胧的象征性图景。因此,“它既缺乏通常抒情方式所具有的明确性,又具有通常抒情方式所缺乏的丰富的暗示性,能引起读者多方面的联想”[14]。这就造成了诗意内涵的丰富与外延的伸张,言人人殊,难以确解。“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可见诗人“追忆”的是“当时已惘然”的思绪,我们怎能对他所表现的思想感情了解得明确呢?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乐游原》)这两句诗,反映了晚唐知识分子的真实感情。眼看着统治阶级腐朽堕落而不可救药,令人曾经为之骄傲的大唐帝国大厦即将倾倒。他们既不想推倒这座大厦重建巍峨的高楼,又无力使之加固。面对这无法挽回的颓势,只能抒发好景不长的悲叹。于是花残日暮,节序转移,都冲撞着他们脆弱而又敏感的神经,引起诗人的身世之感,他们以幽约细微的声波,反复抒发着面临时代悲剧的哀伤。李商隐在《即日》中写道:“一岁林花即日休,江间亭下怅淹留。重吟细把真无奈,已落犹开未放愁。山色正来衔小苑,春阴只欲傍高楼。金鞍忽散银壶滴,更醉谁家白玉钩。”花残日暮引起了诗人的怅望,又逗起伤春伤别之情,感情层层转进,步步加深,笔致唱叹,有一种歌与哭俱的强烈的艺术效果。诗人反复吟唱着这种哀婉忧伤的感情:“不先摇落应为有,已欲别离休更开。桃绶含情依露井,柳绵相忆隔章台”(《临发崇让宅紫薇》),“回廊檐断燕飞去,小阁尘凝人语空。幽泪欲干残菊露,余香犹入败荷风”(《过伊仆射旧宅》);“苦竹园南椒坞边,微香冉冉泪涓涓。已悲节物同寒雁,忍委芳心与暮蝉”(《野菊》)。花开花落,春去秋来,对这正常的节序变换,诗人若不胜情,情不自禁地发出心中的哀叹与忧伤,一唱三叹,心情悲婉。“重衾幽梦他年断,别树羁雌昨夜惊。月榭故香因雨发,风帘残烛隔霜清”(《银河吹笙》);“露如微霰下前池,风过回塘万竹悲。浮世本来多聚散,红蕖何事亦离披。悠扬归梦惟灯见,錡落生涯独酒知”(《七月二十九日崇让宅宴作》)。时光流失,生命消逝,使诗人悲伤不已!衰败的景,残破的美,诗人对之流连顾盼,低回缠绵。透过这种审美感受,我们不难发现蕴藏在诗人心灵深处的是对于美好生活的热切向往与追求。
温庭筠的七律大部分写得格调柔靡,色彩秾艳,风韵摇曳,缠绵感人,有着很强的艺术魅力。《偶游》是颇有代表性的一篇,诗云:
曲巷斜临一水间,小门终日不开关。
红珠斗帐樱桃熟,金尾屏风孔雀闲。
云髻几迷芳草蝶,额黄无限夕阳山。
与君便是鸳鸯侣,休向人间觅往还。
此诗写诗人对一位极漂亮的青楼女子一见迷恋不舍的情景。首联写其住宅的清幽;颔联写其居室的陈设,衬托女主人公的雍容华贵与举止风度的高雅大方;颈联用了象征与暗示的艺术手法,描写她美丽的姿质;末联则以仙子比美女并径直表现其爱慕的心迹。诗似质直而实空灵,虽秾艳而不淫靡,感情幽约,音调谐美,绰约多姿。
温庭筠有时以秾艳的笔调,抒写真实的感情。如:“窗间桃蕊宿妆在,雨后牡丹春睡浓”(《春暮宴罢寄宋寿先辈》);“裁成艳思偏应巧,分得春光最数多。欲绽似含双靥笑,正繁疑有一声歌”(《牡丹二首》其二),用拟人化把花写活了。在花笑花歌、花眼惺忪的生动描写中,渗透着诗人爱花的感情。“红花初绽雪花繁,重叠高低满小园。正见盛时犹怅望,岂堪开出已缤翻”(《杏花》),在写花的盛衰变化中,流露出不胜感伤之情。有时则以清淡的景色,寄托自己的情思。譬如“烟光似带侵垂柳,露点如珠落卷荷。楚水晓凉催客早,杜陵秋思傍蝉多”(《游南塘寄知音》),借秋景写自己的思乡情绪。有时借物的无情,衬托人的感情:“花若有情还怅望,水应无事莫潺襬”(《李羽处士故里》);“人事转新花烂漫,客程依旧水潺襬”(《却经商山寄昔同行友人》),以花和水的无情,衬托人的情深。有时以细腻的景物描写,表现诗人生活情趣。如“侵帘片白摇翻影,落镜愁红写倒枝。誆誇刷毛花荡漾,鹭鸶拳足雪离披”(《题友人池亭》);“野船著岸偎春草,水鸟带波飞夕阳。芦叶有声疑雾雨,浪花无际似潇湘”(《南湖》);“雪羽錣錤立倒影,金鳞拨剌跳晴空。风翻荷叶一向白,雨湿蓼花千穗红”(《溪上行》),这些写生活情趣的诗,神似杜甫。如此等等,他的七律诗千姿百态,各显异彩。
李商隐、温庭筠缘情之作的七律,风格虽然相近,但却仍有很大的不同。一言以蔽之,李情深,温浅露。李商隐有着极丰富的感情,并能将深切的感受与情绪渗入作品,主客观融为一体,其诗幽微绵邈,曲折丛深,凝重而浑厚。温庭筠的诗往往是客观的描写,在作品中主观感情的融注似嫌不足。沈德潜云:“情生于文,文生于情。情不足而文多,晚唐诗所以病也。得此意以去取温诗,则真诗出矣。”[15]陆时雍云:“温飞卿有词无情,如飞絮飘扬,莫知指适。”[16]沈、陆对温诗的评断,似是符合他的诗歌创作实际的。虽然如此,温庭筠的诗,尤其是他的七律,仍有不可掩抑的艺术光辉,值得我们很好地学习继承的。
【注释】
[1]丁福保:《清诗话》,第998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63。
[2]郭绍虞:《清诗话续编》,第132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3]顾随:《论“小李杜”》,《河北大学学报》1990年第4期。
[4]刘学锴等:《李商隐诗歌集解》,第1507页,中华书局,1988。
[5]刘学锴等:《李商隐诗歌集解》,第1506页,中华书局,1988。
[6]郭绍虞:《清诗话续编》,第132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7]富寿荪等:《千首唐人绝句》,第677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8]丁福保:《清诗话》,第998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63。
[9]富寿荪等:《千首唐人绝句》,第671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10]富寿荪等:《千首唐人绝句》,第76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11]富寿荪等:《千首唐人绝句》,第771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12]沈德潜:《唐诗别裁》,第20页,商务印书馆,1958。
[13]陈伯海:《唐诗汇评》,第2628页,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
[14]刘学锴等:《李商隐诗选》,第25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
[15]沈德潜:《唐诗别裁》,第20页,商务印书馆,1958。
[16]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第1422页,中华书局,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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