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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研究:李贺、刘言史、庄南杰及余波

时间:2023-11-30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第五节李贺刘言史庄南杰诗歌及余波一中唐诗歌是唐诗发展的又一个繁荣时期,流派竞起,风格纷呈,诗坛显现出富于生机锐意创新的局面。论者又往往以为张碧、刘言史、庄南杰、韦楚老之诗风颇似李贺,或以为均受李诗影响。其二,刘言史、庄南杰、李贺三人中,可能李贺最年轻。李贺、刘言史、庄南杰也都以乐府歌行名世。李贺虽有一些五言乐府,其格调与其七言迥别,影响不大;刘言史只有一首五言乐府;庄南杰则全是七言诗。

唐诗研究:李贺、刘言史、庄南杰及余波

第五节 李贺刘言史庄南杰诗歌及余波

唐诗歌是唐诗发展的又一个繁荣时期,流派竞起,风格纷呈,诗坛显现出富于生机锐意创新的局面。中唐的诗歌流派,世以元、白通脱与韩、孟险怪奇崛论之,而将李贺置于韩、孟诗派之间。李贺诗歌有其独特的艺术个性,远非韩、孟诗风所能范围的。其浓艳之词采与拗峭而流畅之格调,即非韩、孟所有。文学史家或将李贺从韩、孟诗派中逸出,与刘禹锡柳宗元一样,别树一帜,单独论列。关于刘、柳在诗歌创作上的派系,自当别论。论者又往往以为张碧、刘言史、庄南杰、韦楚老之诗风颇似李贺,或以为均受李诗影响。韦楚老、张碧生活时代较晚,其诗歌风格又颇似李贺,当受李诗影响无疑。且张碧曾说:“碧尝读《李长吉集》,谓春拆红翠,霹开蛰户,其奇峭者不可攻也。”[62]可见他的诗歌创作,的确受过李贺诗的影响。然说庄南杰、刘言史亦受李诗影响,则嫌证据不足。诚然,庄南杰工乐府杂诗,好奇尚僻,风格的似李贺;而刘言史的诗风接近李贺,则古人早有评说。皮日休称其诗“美丽恢赡,自贺外,世莫得比”[63],即以受李贺诗的影响视之。然考其生平,刘、庄与李贺为同代人,当时并无师承之说,论其年龄,他们都长于李贺或竟是李贺的长辈。刘言史的生年未能确考,而卒于812年,比李贺早卒四年。以当时人的年寿说,一般都能活到五十岁左右,稽之典籍,未发现刘有早逝之说。如此,就以享年四十五岁计算,他当比李贺大二十三岁。庄南杰生卒年均难确考,但论其交游,似不比李贺小。因此,说刘言史、庄南杰诗歌创作受到李贺诗的影响,似不可信。然细味二人诗歌,确确实实很有些神似李贺的地方。如此,刘言史、庄南杰、李贺生活于同一时代,三个人诗风又极其相似,这就很值得我们思索和研究。他们有着相近的诗的风格,有着共同的艺术旨趣与爱好,必然有着共同的艺术追求,似可视作一个独立的诗的流派。虽然他们没有像韩、孟之间那样的互相服膺与推毂,也没有像元、白那样书简往来,对诗歌创作互相探讨,却可想见他们在诗歌创作上的推赏与默契,表现出创作思想的相近或一致。

李贺、刘言史、庄南杰在七言乐府歌行的创作上,的确有着共同的追求:意象怪诞,构思奇特,词采华艳,风调急促,结构跳跃,因此使诗别具风采,以迥别于他人的诗的格调耸立于诗界。范之麟认为:“当时一些有成就的诗人如张碧、刘言史、庄南杰和韦楚老等人也喜欢摹拟李贺诗,写了一批‘长吉体’的诗歌,几乎可以称之为一个小小的长吉诗派。”[64]这个观点对我们很有启示,说他们构成了一个诗派的提法,的有所见。然有两点尚需斟酌:其一,张碧、韦楚老生活年代较晚,不是这个诗派的成员。韦楚老(803~852?)在刘言史去世时,他才九岁;李贺去世时,他才十三岁,他的诗与李贺等人诗风相似,只能说他受了这个诗派的影响。要说他是这个诗派的成员,不大可能。据陈尚君先生考证,张碧是唐末人[65],较可信,因此也非这个诗派的成员。由此可见,韦楚老、张碧只能是李贺等人这一诗派的承传者,而非首创与参与,是可以肯定的。其二,刘言史、庄南杰、李贺三人中,可能李贺最年轻。他们在对诗风的开创上,究竟谁先开风气,尚需进一步考察。李贺虽然年轻,但因其在诗歌创作上成就最高,似可以之命名诗派的。这种诗风,当系刘言史、庄南杰、李贺三人共同创造,互相学习、影响,最后由李贺来定型的。这是在当时影响不很大但却对后来有着深远影响的一个诗派。这种诗风,在中晚唐时期,就有人不断地学习与模仿,经宋、元、明、清而不衰,可谓余波绮丽,不绝如缕。这的确是值得我们重视的。

这个诗派,有哪些共同的特点呢?

重视乐府歌行诗的创作,是这个诗派的重要特点之一。《新唐书·艺文志》著录《刘言史歌诗》六卷、《李长吉歌诗》四卷;《宋史·艺文志》著录《庄南杰杂歌行》一卷。他们将自己的诗集称为“歌诗”或“杂歌行”,当是另有深意的。“歌诗”与“杂歌行”,都是能唱的诗,质言之,即乐府诗(含广义的乐府诗——歌行体)。细检三人诗集,庄南杰今存诗十首,均为乐府和歌行,李贺、刘言史的诗歌并非全是歌诗,歌诗只是他们全部诗歌的一部分,而刘言史的乐府在其全部诗歌中占的比例很小。那么,他们为什么要将自己的诗集称为歌诗呢?他们之所以称自己的诗作为歌诗,表明他们对乐府诗创作的特别重视。由于汉乐府缘事而发,有着深刻反映现实的特点,在政治黑暗、国家多事之秋的中唐,他们欲因之讽谕现实,达到改革政治的目的。

乐府诗从西汉产生以后,一直受到诗人的高度重视。为适应反映现实生活的需要,在内容与形式的关系上,有过多次的变更与调整:从缘事而发到文人模拟乐府旧题;曹操则以乐府旧题写时事,给乐府注入了新的活力;杜甫即事名篇,无复依傍”的乐府新题诗,能及时而深刻地反映现实;以后则又有系乐府、新题乐府之作,如此等等,都是在如何深刻地反映现实上下功夫。从创作思想说,都在强调“诗言志”,强调文学的教化作用。白居易的新乐府“首章标其目,卒章显其志”,重灌输而轻潜移默化,强调诗的思想性而对诗本身固有的特点有所忽视。盛唐时期李、杜、高、岑等人的歌行,既能深刻地反映现实,又有自身突出的艺术特点。李贺等人,既吸收了乐府诗创作的特长,又学习了李、杜等人的歌行,创造出独具个性特色的乐府诗:既能深刻地反映现实,又非常注重艺术个性,且很少沿用旧题,实则是广义的“即事名篇”之作,是极富个人独创性的诗歌。

李贺、刘言史、庄南杰也都以乐府歌行名世。李贺的《李凭箜篌引》、《雁门太守行》、《金铜仙人辞汉歌》、《屏风曲》、《罗浮山父与葛篇》;刘言史的《七夕歌》、《买花谣》;庄南杰的《湘弦曲》、《红蔷薇》等,都是极富艺术个性的乐府歌行。他们的乐府歌行,也有一些共同的特点:就形式而言,大部分是七言诗,很少写五言乐府。李贺虽有一些五言乐府,其格调与其七言迥别,影响不大;刘言史只有一首五言乐府;庄南杰则全是七言诗。他们的乐府诗虽然也用旧题,但内容却不受旧的乐府题的限制,多是别创新意者;就诗的风格而言,瑰奇谲诡,词采艳丽;就诗的思绪而言,意象跳跃,诗人的情绪转换极快。如此等等,就构成了这个诗派在乐府创作上的共同特征。这种诗风受了楚辞与汉魏乐府的影响,是充分吸收了二者的精髓后产生的宁馨儿。

善于独辟蹊径,特别重视艺术的独创性,是这个诗派创作的另一个突出特点。

首先,他们都极富于想像力和幻想力,能够将非现实的或幻想中的事物,写得活灵活现,异常逼真。譬如:“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李贺《李凭箜篌引》)“娲皇补天残锦片,飞落人间为石砚。”(庄南杰《寄郑錖叠石砚歌》)“出漠独行人绝处,碛西天漏雨丝丝。”(刘言史《送婆罗门归本国》)如此等等,均非平常人想像力所能及。如果没有丰富的想像力和幻想力,是写不出如此令人惊异的诗句的。诗人笔下,还往往出现一些阴森恐怖的鬼的意象:“远火荧荧聚寒鬼,绿焰欲消还复起。”(刘言史《夜入简子古城》)“莺啼寂寞花枝雨,鬼啸荒原松柏风。”(庄南杰《湘弦曲》)“百年老鸮成木魅,笑声碧火巢中起。”(李贺《神弦曲》)“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李贺《南山田中行》)诗人将一种惨淡阴暗的色彩投到这个虚荒诞幻的鬼蜮世界,在表现压抑悲愤心理的同时显现着鬼气森森的现实,诚如潘德舆在评李贺这类诗时所说:“宛如小说中古殿荒园,红装女魅,冷气逼人。挑灯视之,毛发欲竖。”[66]他们还善于联想,写出石破天惊的诗句来。李贺的“羲和敲日玻璃声”(《秦王饮酒》),是因为日发光,玻璃也光亮,太阳形状像玻璃球,故敲日如敲玻璃一样,能够发出声来。诗人将非现实的令人无法捉摸的东西具体化了。至于太阳是否能敲,如果能敲是否真的就像敲玻璃而发出响声,这话能否经得起现实的检验,诗人是不考虑的。庄南杰的“云轩碾火声珑珑”(《湘弦曲》),因为云车接近太阳,骄阳如火,所以说云轩碾火,并发出珑珑的声音。诗人将想像中的事物,写得有声有色,如在目前。刘言史的“碧空露重彩盘湿,花上乞得蜘蛛丝”(《七夕歌》),也是将想像现实化。所有这些,都表现出他们诗歌极富想像的艺术特色。

其次,他们写诗用词怪异,下语狠重,讲究词的翻空出奇。譬如:“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李贺《秋来》)“楚云铮铮戛秋露,巫云峡雨飞朝暮。”(庄南杰《湘弦曲》)“蝶惜芳丛送下山,寻断孤香始回去。”(刘言史《买花谣》)诗中“牵”、“戛”、“断”用得狠重有力而又显示出怪异的特色。在词语选择上,偏重幽幻、枯寂、惨淡的一类。譬如,李贺的“呼星召鬼歆杯盘,山魅食时人森寒”(《神弦》),“鲍焦一世披草眠,颜回廿九鬓毛斑”(《公无出门》),“云根苔藓山下石,冷红泣露娇啼色”(《南山田中行》);刘言史的“翠华寂寞婵娟没,野躸空余红泪情”(《潇湘游》),“娇红惨黛生愁色”(《七夕歌》),“幽艳凝华春景曙”(《买花谣》);庄南杰的“古磬高敲百尺楼,孤猿夜哭千丈树”(《湘弦曲》),“垅蝶双双舞幽翠”(《阳春曲》),“湘娥滴尽双珍珠”(《春草歌》)。这些诗中,蕴含着凄苦惨切的感情,渗透了时代的感伤情绪。那些带有衰败残缺意味的“死”、“枯”,染有浓艳幽昧的词眼,属于非现实的“鬼”、“魅”等词语,每每出现于诗中,一种强烈的刺激性外射,显现着谲诡怪异的特色。诗歌内容的非现实性与瑰丽怪诞词语的运用,使其诗呈现出虚荒诞幻、瑰丽多姿的艺术风采。

第三,其诗节奏迫促,意象跳跃,形成一种超忽动荡、急促旋折的风调。譬如,庄南杰《伤歌行》全诗十二句三换韵,节拍急促。首四句:“兔走乌飞不相见,人事依稀速如电。王母夭桃一度开,玉楼红粉千回变。”从时间之飞逝写人世沧桑之感,真切有力。押霰韵。“车驰马走咸阳道,石家旧宅空荒草。秋雨无情不惜花,芙蓉一一惊香倒。”从空间的转变与春秋的代序,写时光之飞逝。转皓韵。以上八句之意蕴,无非是东坡之“叹人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而已。由于旋律的急促变换,形成一种紧迫感。“劝君莫谩栽荆棘,秦皇虚费驱山力。英风一去更无言,白骨沉埋暮山碧。”意谓人生有限,多栽花而少种刺,俾有益于人世。转职韵。全诗意象密集而又跳跃,诗意急促旋折,形成一种独具一格的风调。刘言史的《放萤怨》,短短的一首诗而四换韵,并采用三三七、七七七七、三三七七七、三三三三的句式,节拍紧促,将其拥壮志而蹉跎一生的情怀,表现得淋漓尽致。李贺这类诗更多,更为突出而典型。譬如《雁门太守行》、《浩歌》、《天上谣》、《梦天》等,可以说比比皆是,不胜枚举。这种超忽动荡急促旋折的风调,是李贺诗派艺术特征的一个重要标志。

以上三点,可以说是这个诗派的共同特征。这些特点,李贺诗表现得最为突出,最为充分。庄南杰虽然仅存十首诗,但每一首诗,几乎都具有这样的特点。相对而言,这些特点在刘言史诗中表现差点,也只有少数诗具有这样的特征。虽然如此,这少数诗篇却是他全部诗歌中最为精彩的部分。

庄南杰、刘言史的诗与李贺的诗也有一些差异,其创作成就远不能与李贺相提并论。

庄南杰《寄郑錖叠石砚歌》,其格调极似李贺,而中间有股逸气,颇似李白。其中“我今得此以代耕,如探禹穴披峥嵘。披峥嵘,心骨惊,坐中仿佛到蓬瀛”。诗境甚美。《阳春曲》也神似李贺。《红蔷薇》:“九天碎锦明泽国,造化工夫潜剪刻。”想像丰富,构象奇特而美妙;“殷红短刺钩春色”、“薰风吹落猩猩血”,未免过凿。《伤春行》结语冷峭。《雁门太守行》悲而不壮,没有李贺同题诗那种浓烈的悲剧气氛。辛文房说他“诗体似长吉,气虽壮遒,语过镌凿。盖其天姿本劣,未免按抑,不出自然,亦一好奇尚僻之士耳”[67]。李贺诗本来就不够自然,往往有雕琢的痕迹。庄南杰的诗比起李贺来,还要镌刻。虽然如此,他在诗歌上追求创新、别树一帜的诗风,在诗歌史上的功绩是不可抹杀的。

刘言史《七夕歌》写牛女相会,《潇湘游》写幽恨怨情,格调极似李贺。《买花谣》、《送婆罗门归本国》等,都与李贺诗有极相似之处。翁方纲云:“刘言史亦昌谷之流,但少弱耳。严沧浪《诗话》赏之,终未为昌谷敌手也。”[68]他的诗没有李贺那样峭拔,成就也不能与李贺相比。然在创作上互相仿效、桴鼓相应,共同创造一种诗风的努力,却也是应当注意并加以特别重视的。

李贺诗派的形成,有着深远的历史渊源与丰厚的文化沃壤。它远绍屈骚,中承汉魏齐梁,近效李、杜以来一些诗人的部分谲怪之作,对前代文学遗产与自己性情之近者兼收并蓄,熔铸贯通,形成并世无双、古今罕有的诗风。这个诗派的诗风由来有自,吴企明先生《长吉诗艺术渊源论》[69],对此作了详细论述,兹从略。盛唐以来,对李贺诗派诗风影响最大者,首推李、杜,关于李贺对杜诗的继承,拙作《杜甫诗歌对李贺诗风的影响》[70],已作了较充分论述,可参看。关于李贺对李白诗风的继承,宋张戒云:“贺诗乃李白乐府中出,瑰奇谲怪则似之,秀逸天拔则不及也。贺有太白之语,而无太白之韵。”[71]胡应麟谓“长吉险怪,虽儿语自得,然太白亦滥觞一二”,“长吉《浩歌》、《秦宫》,仿太白而过于深”[72]。检太白乐府歌行《远别离》、《梦游天姥吟留别》、《蜀道难》诸诗,瑰奇谲怪,秀逸天拔,的为李贺诗所从出,唯李白诗之自然纵逸为李贺所不及。盖李白飘然如仙之作风从天性中来,非学可至的。李贺无李白之天性,因此其诗不免拘束而有斧痕的。李、杜以后,就陆续有人写过一些诡奇谲怪的诗,对李贺诗派的形成有着深刻的影响,对此前人多有论述。胡应麟谓“常建已开李贺”[73],许学夷谓“李贺乐府、七言……上源于韩聀之七言古”[74],李嘉言的《唐诗分期与李贺》[75]对盛唐以后出现的类似李贺诗风的诗歌作了勾勒,其观点虽不无可商之处,如将刘言史作为李贺诗派的先河,就与本文的观点相左,但仍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前人还提到顾况、李益、鲍溶、王建、刘禹锡、韩愈,均有些似李贺的诗,兹不赘。偶检《张籍诗集》,也有许多类似李贺诗风者。如:

吴宫四面秋江水,江青露白芙蓉死。

——《吴宫怨》

山头松柏半无主,地下白骨多于土。

寒食家家送纸钱,乌鸢作窠衔上树。

——《北邙行》

天寒山路石断裂,白日不销帐上雪,
……              
年年征战不得闲,边人杀尽唯空山。

——《塞下曲》(www.xing528.com)

黄雀衔草入燕窠,啧啧啾啾白日晚。

去时禾黍埋地中,饥兵掘土翻重重。

鸱枭养子庭树上,曲墙空屋多旋风。

——《废宅行》

与李贺同时的诗人孟郊、张祜等,他们在诗歌史上都有独特的成就,这是不言而喻的。但也偶有仿效李贺诸人的诗者,我在《孟郊与李贺》[76]一文中曾说:

孟郊诗集中《巫山高》、《巫山曲》、《明妃怨》、《楚怨》、《出门怨》等都是楚地的歌调。除《出门怨》外,其余四首都与楚俗有关,其声调之激楚哀怨,极似骚之苗裔。……《巫山曲》中的“轻红流烟湿艳姿,行云飞去明星稀”两句,与李贺冷艳幽香、奇诡瑰丽的诗何其相似乃尔。

又,宋育仁谓张祜“琢词洗骨,在东野、长吉之间,《雁门思归》,尤推高唱”[77]。细检《张祜诗集》无《雁门思归》,宋所谓《雁门思归》或即《雁门太守行》。诗云:“城头月没霜如水,錗錗踏沙人似鬼。灯前拭泪试香裘,长引一声残漏子。驼囊泻酒酒一杯,前头滴血心不回。闺中年少妻莫哀,鱼金虎竹天上来,雁门山边骨成灰。”此诗逼肖李贺诗风。

从以上论证可见,李贺诗派这种瑰奇谲怪的诗风,有着极丰厚的土壤,李贺诗派的产生早已是呼之欲出了。由于李贺等人的努力,这个诗派就应运而生了。

李贺诗派的诗,在当时就有一定的影响,并逐渐掀起了一个学习李贺诗派的浪潮,尤以李贺诗影响为著。他的朋友沈下贤说:“贺名溢天下,年二十七,官卒奉常,由是后学争效贺,相与缀裁其字句,以媒取价。”[78]刘昫也说:“手笔敏捷,尤长于歌篇。其文思体势,如崇岩峭壁,万仞崛起,当时文士从而效之,无能仿佛者。”[79]在李贺稍后,学李贺诗派诗风者有增无减。其成就最突出者,当推韦楚老、李商隐、温庭筠与无名氏。

韦楚老今存诗二首,皆逼肖李贺。辛文房称:“众作古乐府居多。……杰制颇多,俱当刮目。”[80]直到元朝,韦楚老存诗颇多,其中优秀之作不少,可惜散佚了。许学夷谓:“韦楚老乐府七言有《祖龙行》,正效长吉体也。”[81]钱钟书云:“稍后则韦楚老《祖龙行》、《江上蚊子歌》,亦称殆庶。”[82]细味韦存二首诗,诸家之说不误。韦楚老是学习李贺诗派的第一个有成就的诗人。

李商隐、温庭筠各自名家,在诗史上早有定评。但在青年时期,其诗歌创作均受李贺影响。钱钟书先生指出:“李义山才思绵密,于杜、韩无不升堂嗜錙,所作如《燕台》、《河内》、《无愁果有愁》、《射鱼》、《烧香》等篇,亦步昌谷后尘。”[83]其说甚是。譬如《无愁果有愁曲北齐歌》,纪昀评曰:“此长吉体也,终是别派,不以正论。”[84]张采田云:“其诗体则全宗长吉,专以峭涩哀艳见长。读之光怪陆离,使人钦其宝而莫名其器。纪氏于昌谷一派素未究心,徒以后学步者少,任情丑诋,与长吉何损毫末哉!适以形其谫陋耳。玉鉆古诗除《韩碑》、《偶成转韵》外,宗长吉体者为多,而寓意深隐,较昌谷犹过之,真深得比兴之妙者也。晚唐昌谷之峭艳,飞卿之哀丽,皆诗家正宗,玉鉆则合温、李而一之,尤擅胜场,观此诗可见。”[85]纪昀、张采田都指出李贺诗歌对李商隐诗歌创作的深刻影响。然纪氏很正统,对李贺诗有很大的偏见,的不可取。陈永正说:“义山的古体诗,吸取了李贺诗中的某些特点,再加以齐梁浓艳的风调,词语华丽典雅,蕴蓄着无限深情,可谓出于蓝而胜于蓝,决非长吉所能限囿的。”[86]陈氏之说,比较允当。李商隐是由学习仿效李贺走向独立创造而成为晚唐最优秀的诗人的。

温庭筠与李商隐诗题材风格相仿,均以七律擅场,世称温、李。他早年也学长吉体,写了许多颇类李贺歌行的诗篇。前人曾将他的诗与李贺诗比较,有许多精到的见解。宋育仁谓:“歌行炼色揣声,密于义山,疏于长吉。刘彦和谓‘穷力追新’,陆士衡谓‘雅而能艳’者。”[87]胡震亨说:“七言乐府,似学长吉,第局脉紧慢稍殊。彼愁思之言促,此淫思之言纵也。”[88]胡寿芝云:“清拔处亦不似长吉刿心镂肝。”[89]今人王礼锡说:“飞卿的七古显然是受了长吉的影响,不过徒得其丽而不得其奇。”[90]比起李贺来,温庭筠诗局脉较慢,诗格较清拔,是“穷力追新”、“雅而能艳”者,得其丽而不得其奇,这些说法都是比较合乎实际的。他是从学长吉入手而逐渐形成自己诗风的一个颇有成就的诗人。

《全唐诗》卷七百八十五载无名氏《春》、《夏》、《秋》、《冬》以下十七首均似长吉体,其中《伤哉行》、《红蔷薇》二首,又见《全唐诗》卷四百七十《庄南杰集》及卷八百八十四《庄南杰集补遗》,其余十五首李嘉言断为庄南杰作[91],他仅凭诗的风格判断,不足论定。而这十五首诗,或为一人所作。这位佚名诗人,也是学李贺诗派诗风而有突出成就者。其中《听琴》一首,极似李贺等人的格调。

六律铿锵间宫徵,伶伦写入梧桐尾。

七条瘦玉扣寒星,万派流泉哭纤指。

空山雨脚随云起,古木灯前啸山鬼。

田文堕泪曲文终,子规啼血哀猿死。

此诗想像奇特,用字狠重,意境幽峭,放在李贺诗集中,直可乱真。余如《天竺国胡僧水晶念珠》、《白雪歌》、《琵琶》等,也无不如此。有些诗句,尤酷似李贺等人,如“赤帝旗迎火云起,南山石裂吴牛死”(《夏》)、“殷痕苦雨洗不落,犹带湘娥泪血腥”(《斑竹》)、“粉娥恨骨不胜衣,映门楚碧暗声老”(《秋》)、“泽国龙蛇冻不伸,南山瘦柏销残翠”(《秋》)。这位佚名诗人,可谓学李贺诗派而登堂入室者。他的诗虽然存留不多,但艺术精湛,均不失为独具一格的好诗。

晚唐五代时期,向李贺诗派学习者,尚有张碧、赵牧、刘光远、牛峤等人。

张碧是一位较有成就的诗人,他曾先后认真地向李贺和李白学习。钱钟书云:“唐自张太碧《惜花》第一、二首,《游春行》第三首,《古意》、《秋日登岳阳楼晴望》、《鸿沟行》、《美人梳头歌》,已濡染厥体。”[92]他早年学习李贺,因此有些诗神似李贺的诗风。及读李白诗,对他更是佩服倾倒,因而转向李白学习。他说:“及览李太白词,天与俱高,青且无际,鹏触巨海,澜涛怒翻,则观长吉之篇,若陟嵩之巅视诸阜者耶。余尝锐志狂勇心魄,恨不得摊文阵以交锋,睹拔戟挟錚而比矣。”[93]可见其初衷及兴趣之转移。他的诗承二李之衣钵,出手自是不凡。因此辛文房称赞说:“天才卓绝,气韵不凡。委兴山水,投闲吟酌,言多野意,俱状难摹之景焉。”[94]

赵牧是一位不得志的诗人,“大中、咸通中,累举进士不第。有俊才,负奇节,遂舍场屋,放浪人间。效李长吉为歌诗,颇涉狂怪,耸动当时。蹙金结绣,而无痕迹装染。”[95]今存《对酒》诗一首,的确有些狂怪。其中“饥魂吊骨吟古书,冯唐八十无高车”,“桐君桂父岂胜我,醉里白龙多上升。菖蒲花开鱼尾定,金丹始可延君命。”颇似李贺虚荒诞幻的诗风。

刘光远与赵牧同时,“亦慕长吉,凡作体效,犹能埋没意绪”[96]。其诗今不存,无以按核。

诗人牛峤尝云:“窃慕李长吉所为歌诗,辄效之。”[97]今存诗六首,均不类李贺。其仿效李贺诗者,盖尽佚矣。

从李贺死后到晚唐五代,百余年间,学习李贺诗派诗风者,时有起伏,而李商隐、温庭筠、韦楚老成就最高。温、李初效李贺而后自创诗风,自立门户,既能吸取李贺诗派的精华而又不为其诗风所囿,是善学李贺诸人而成就卓著者;张碧宗二李成就较高,赵牧、刘光远、牛峤诸人,其诗集均已散佚,就其少数存诗而言,不足名家。虽然如此,也可见李贺诗派在百花齐放风格纷呈的晚唐余波绮丽了。唐末以降,效李贺诗风者,仍大有人在。而成就突出者如南宋爱国诗人谢翱,“能立意而不为词夺,文理相宣,唱叹不尽”[98]。词人周密,其诗集《草窗韵语》,也多有效李贺者。到了元朝,曾掀起一股学习李贺诗风的浪潮,贺体诗风行一时。“元末诸人竞师长吉”[99],“元人一代尸祝”[100],“李长吉一派,至元人而极盛,大家小户,无勿沿习,乐府歌行,时时流露”[101],反映了元代人学习李贺诗派的实际,杨维桢、萨都剌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他们学习李贺而又能自成一格。明代的徐渭,清代的龚自珍,都是深受李贺诗派影响的。李贺诗派对宋词的影响尤巨,兹不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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