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郊、贾岛都是活跃在元和诗坛的著名诗人,他们以苦吟著称而贫寒终身,仕途的蹭蹬、生活的潦倒以及身后的寂寞等,其生平遭遇极为相似。自苏轼说了“元轻白俗,郊寒岛瘦”以后[45],文学史家往往将贾孟二人诗歌并称,并以寒瘦概括其诗歌的艺术风格。其实,他们本来就是忘年交的诗友,孟郊对比他小二十八岁的青年诗人贾岛极为推崇,他曾赞扬贾岛说:“诗骨耸东野,诗涛涌退之。……可惜李杜死,不见此狂痴。”(《戏赠无本二首》)他认为贾岛诗的风骨与诗才,绝不在自己和韩愈之下,直可上追李杜。对贾岛欣赏赞美之情,溢于言表。贾岛对孟郊的诗歌成就,也十分钦佩。他称赞孟郊说:“身死声名在,多应万古传。……冢近登山道,诗随过海船。”(《哭孟郊》)“集诗应万首,物象遍曾题。”(《吊孟协律》)褒扬其诗的题材涉猎之广与诗的传播之远,以见其诗歌影响之大。他们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投的诗人,在诗的艺术上有许多相似之处,又有其独特的艺术个性。因此,对他们的诗歌艺术,有比较研究的必要。
一
在艺术上苦心孤诣地锐意追求,是孟郊、贾岛写诗时的共同特点。中唐诗人,都是富于艺术个性并善于在艺术上创新的,他们共同创造了名噪当时垂式千秋的“元和体”。孟郊的五言古诗,贾岛的五言律诗,在当时都是异军突起戛戛独创的艺术精品。如果说诗人元白尚轻俗通脱,将通俗易懂的诗作为抨击腐败刷新政治的宣传工具,并希望广为流布的话,那么贾、孟一派则欲以独特的审美意识写出艺术精湛的诗歌,使读者在对诗美的审视中,了解诗人的才情与心境,以及由此反映的社会风貌。他们写诗时苦思沉吟,反复推敲,以求字句的精警与含意的深邃。为此一味地字锻句炼,一再推求,以期更准确地表达诗人对外物的感受,故为诗苦吟是其写诗的基本特征。他们在诗中,都生动地描写了自己作诗苦吟的情景。孟郊谓:“夜学晓不休,苦吟神鬼愁。如何不自闲,心与身为仇。”(《夜吟自遣》)这样精思殚虑苦吟不辍地写诗,实在太辛苦了,他对这种心身为仇的苦吟也不满意,希望从这种苦境中解脱出来;“饿犬錏枯骨,自吃馋饥涎。……终当罢文字,别著逍遥篇。”(《偷诗》)然积习成癖,无以自拔:“天疾难自医,诗僻将何攻。”(《劝善吟》)他写诗已成为难以医治的癖好。直到老境他还叹息说:“无子抄文字,老吟多飘零。有时吐向床,枕席不解听。”(《老恨》)诗人感情无人理解,诗句飘零流失,这才是诗人内心的极大悲哀。以诗为生命的孟郊,于此内心是何等苦痛。韩愈对他的苦吟作了十分生动的描写:“才春思已乱,始秋悲又搅。朝餐动及午,夜讽恒至卯。”[46]春秋代谢,昼夜循环;诗人吟诗不辍而苦痛难遣,这种记载,应是很真实的。后代诗人对他的苦吟也时有题咏:“郊寒凛如对,作诗太瘦生。”[47]“东野穷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诗囚。”[48]这位诗囚,只执著于诗歌创作,心中几乎没有整个大千世界。贾岛在诗中,也经常谈到自己写诗苦吟的情景:“沟西苦吟客”(《雨夜同厉玄怀皇甫荀》),“苦吟谁喜闻”(《秋暮》),“风光别我苦吟身”(《三月晦日赠刘评事》)。同代及后代诗人,也多以苦吟为其诗歌艺术的基本特征。姚合《寄贾岛》曰:“狂发吟如哭”,张襋《伤贾岛》曰:“生为明代苦吟身”,可止《哭贾岛》曰:“人哭苦吟鬼”,贯休《读刘得仁贾岛集》曰:“伊余吟亦苦。”如此等等,都将苦吟与他的诗歌创作联系起来。关于他写诗时苦吟的情景,历代诗话也多有记载。杨慎谓:“惟搜眼前景而深刻思之,所谓‘吟成五个字,錒断数茎须’也。”[49]以及文学史上艳传其作诗“推敲”的故事,都说明他写诗的态度十分认真,字斟句酌,直到完全妥帖为止。
孟郊、贾岛在苦吟的同时,极大地调动了个人的艺术思维,发挥了丰富的想像力。构思精巧,意象新奇,诗句挺拔、瘦硬、警策,颇见艺术功力。所吟虽多为日常平凡的生活,却有着丰厚深邃的诗的意蕴。
孟郊的诗有很强的艺术表现力,给人留下回味的余地。“春芳役双眼,春色柔四支。”(《古离别》)诗人着意锻炼一个“役”字和“柔”字,前者写春光明媚,目不暇接;后者言春光融融,四肢无力。由“役”到“柔”,以表现春色浓春意闹的景象。“波澜誓不起,妾心井中水。”(《烈女操》)词句倒装,崛奇而斩截。“离杯有泪饮,别柳无枝春。一笑忽然敛,万愁俄已新。东波与西日,不惜远行人。”(《送远吟》)写送别时强颜欢笑而内心苦痛的情景,非常逼真,并用“东波”与“西日”的无情,对离人的感伤情绪作了有力的陪衬。“试妾与君泪,两处滴池水。看取芙蓉花,今年为谁死。”(《古怨》)“愿为驭者手,与郎回马头。”(《车遥遥》)诗的想像奇特,给人以新异之感。
贾岛更注意诗的艺术的推敲与锤炼,在表现上不同凡响。譬如开卷第一首《古意》,就以独特的面目出现。
碌碌复碌碌,百年又转毂。
志士终夜心,良马白日足。
俱为不等闲,谁是知音目。
眼中两行泪,曾吊三献玉。
此诗将士不得志的苦痛,写得简劲而深刻。首联以碌碌的转毂为喻,将时光的飞逝、生命的短促,写得生动而形象。次联则将志士与良马并提,写其未遇而才能难展的苦闷。最后写屡次投献而遭碰壁之命运。诗人将怀才不遇表现得深沉有力。贾岛诗句见锤炼之功的俯拾即是:“生闻西窗琴,冻折两三弦。”(《朝饥》)写天气之酷寒;“虬龙一掬波,洗荡千万春。”(《望山》)写雨中望南山的佳境;“天子未辟召,地府谁来追。”(《哭卢仝》)惜其壮志未酬而赍志以殁;“别肠多郁纡,岂能肥肌肤。始知相结密,不及相结疏。”(《寄远》)写久别相思之苦痛;如此等等,语句凝练而精警,构思奇特而生新,有着很强的艺术魅力。
孟郊、贾岛的苦吟,与他们视野的狭窄有着直接的关系。生活的单薄与内容的贫乏是其诗歌的共同缺点。虽然他们都是穷愁潦倒的知识分子,曾经饱尝了饥寒的苦痛与羁旅的辛酸,然而生活的窘迫,并没有迫使他们睁大双眼,透视周围的无限广袤的世界,相反,他们几乎闭起双眼,只对个人的生活处境作一些浮浅的思考,写个人生活窘迫中的感受,这就大大地削弱了他们诗歌反映现实的深广程度。尽管如此,他们毕竟对饥寒的生活有过真切的体验,而且在穷困潦倒之际横遭白眼,因此,他们笔下的寒士形象,还是生动而感人的,这在封建社会有着典型的意义。而孟郊的诗在反映寒士的牢愁与不平上,尤为突出。
孟郊一生遭遇不偶,生活十分窘迫,对于饥寒病痛有着真切的感受,其写寒士生活的诗篇,颇有感人的艺术力量。组诗《秋怀》写寒士生活是十分典型的。如其二云:
秋月颜色冰,老客志气单。
冷露滴梦破,峭风梳骨寒。
席上印病文,肠中转愁盘。
疑怀无所凭,虚听多无端。
此诗写客中贫病交加情绪惊疑不定的情景十分逼真,其酸痛忧愁的生活境况历历在目,非亲身感受是不能写出这样有真情实感的诗篇的。余如:“秋至老更贫,破屋无门扉。一片月落床,四壁风入衣。疏梦不复远,弱心良易归。”(其四)“老骨惧秋月,秋月刀剑棱。纤威不可干,冷魂坐自凝。”(其六)刻画冷冻难熬的辛酸,病老伤痛的感情,淋漓尽致,令人不忍卒读。他除了反映寒士生活以外,还写了许多乐府诗,如《织妇词》、《猛将吟》、《边城吟》、《杀气不在边》、《覆巢行》等,较广泛地反映了现实生活。
贾岛写了一些自己贫寒而又能正直自守、欲有所为而志不得逞之作,如《朝饥》、《斋中》、《古意》、《剑客》、《感秋》、《义雀行和朱评事》等。他写寒士生活不像孟郊那样刻画尽致,而以坦然的态度出之,如《朝饥》:
市中有樵山,此舍朝无烟。
井底有甘泉,釜中乃空然。
我要见白日,雪来塞青天。
坐闻西窗琴,冻折两三弦。
饥莫诣他门,古人有拙言。
诗里写了无柴无水生活无着以及天寒地冷的情景,但给人留下的却是正直自守的节操,而不是示人以痛苦、诱人以怜悯。他有时托物喻意,如《鹭鸶》云:“求鱼未得食,沙岸往来行。岛月独栖影,暮天寒过声。堕巢因木折,失侣遇弦惊。频向烟霄望,吾知尔去程。”诗人在鹭鸶的遭遇中,饱含着自己困顿潦倒的生活体验。另外,贾岛以写幽僻的生活和琐细的景物见长,却缺乏壮阔境界的描写与宽广胸怀的抒发。
孟郊、贾岛的诗,不是向生活的深广层开拓诗的意境,寻求新的诗意,甚至不是写实实在在的诗意美,而是着意在诗的表现力上狠下功夫,尤其在文字表达上苦思冥索,企图表现一个全然一新的诗的境界。这种近乎闭门造车式的做法,严重地影响了他们诗歌的艺术成就,使其内容单薄,对生活中美的开拓不深。历来艳传的贾岛推敲的故事,很能反映他们诗歌创作的境况。关于推敲的故事,人们往往倾倒于他精心追求炼字的严肃的创作态度,著名诗论家王夫之对此却有迥别众人的精辟议论,令人耳目一新。他说:“僧敲月下门只是妄想揣摩,如说他人梦,纵令形容酷似,何尝毫发关心?知然者,以其沉吟推敲二字,就他作想也。若即景会心,则或推或敲,必居其一;因景因情,自成灵妙,何劳拟议哉?”[50]这一段话,实在是真谛妙论,它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诗人在苦吟面纱下掩盖的脱离生活的真实情景。诗人一旦脱离生活,是不可能写出好作品的。贾岛心神贯注地推敲,这与其说是诗人苦心孤诣地寻求最准确的字眼表现绝妙的境界,毋宁说是诗人脱离生活,在描写与表现上无所适从。在危机四伏的中唐时代,诗人感受不到生活浪涛的冲击,未能反映生活的本质与主流,反而舍本逐末,苦吟锤炼,只在文字表面上下功夫,这不仅导致诗意贫乏,诗境浅薄,而且在遣词造句上捉襟见肘。“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忆江上吴处士》)这种直寻的诗句,却展示出秋天长安的风貌,境界之开阔,诗意之醇美,都远非贾岛其他诗可比。这从另一方面,证明王夫之的即景会心、自然灵妙论点的不可移易。正因为孟郊、贾岛的诗歌,离开了时代的洪流,躲进了个人建造的象牙之塔里苦吟,因此未能深刻地反映时代精神,缺乏广阔的社会内容,受到苏轼的讥刺:“夜读孟郊诗,细字如牛毛。寒灯照昏花,佳处时一遭。孤芳擢荒秽,苦语余诗骚。……初如食小鱼,所得不偿劳。又似煮彭錍,竟日嚼空螯。要当斗僧清,未足当韩豪。”[51]他的批评虽然有些苛刻,但却抓住了孟郊诗的要害。这些评语移之贾岛,也是大体合适的。
二
尽管孟、贾并称,文学史家往往将他们相提并论,其实他们的创作个性,仍有很大的差异,有着不同的创作特色。
首先,他们有着不同的生活道路与处世态度。贾岛早年出家,孤云野鹤似的生活,山林隐栖的幽情,看破红尘的观念,纯任自然不受拘限的行为,如此等等,出家人特有的生活习性,在他思想上打下了极深的烙印。因此有着较潇洒的性格,有着不太执著世情的闲逸胸怀。尽管他一生生计是那么艰难,但他似乎把世事看透了,把自己遇到的重要困难看得并不那么严重,心境也比较平淡。因此,在他笔下把现实的激剧的矛盾淡化了。有人说他“衲气终身不除”[52],以上所论或可算作他身上的诸多衲气之一吧!与贾岛相反,孟郊则是一位执著世情的诗人,他是一位典型的寒士,在“有财有势即相识,无财无势同路人”(《伤时》)的社会,他受尽了富人的白眼:“胡风激秦树,贱子风中泣。家家朱门开,得见不可入。”(《长安道》)他对自己贫寒的处境极为不满,并力图迅速改变这种生活,能够改变他这种生活境况的,只有仕进一条路。因此,他把功名富贵看得很重,这对他来说,简直是天字第一号大事。他为了进士不第,竟叹息道:“弃置复弃置,情如刀刃伤。”(《落第》)“一夕九起嗟。”(《再下第》)他还这样形容自己的心情:“江篱伴我泣,海月投人惊。失意容貌改,畏途性命轻。时闻丧侣猿,一叫千愁并。”(《下第东南行》)竟因为下第失意落魄而痛不欲生。“本望文字达,今因文字穷。”(《叹命》)这怎能不使他痛苦悲伤、哀感欲绝呢?所以他在中进士后云:“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登科后》)其气度飞扬,足见当时扬眉吐气的得意之情。生活道路与处世态度的迥异,这就铸成了两人不同的创作个性,形成了不同的艺术风格:贾诗平淡而孟诗奇崛。
贾岛极力追求超然物外的飘逸的艺术境界,所谓:“言归文字外,意出有无间。”(《送僧》)他写诗既不喜欢堆砌典故,又不愿意特意雕饰,而喜欢用平常的话,写眼前的景,诗风平淡。他的许多诗篇,都是用了白描的笔法来写的:“径通原上草,地接水中莲。采菌依余錓,拾薪逢刈田。”(《原居即事言怀赠孙员外》)“空地苔连井,孤村火隔溪。卷帘黄叶落,锁印子规啼。”(《寄武功姚主簿》)“荒榭苔胶砌,幽丛果堕榛。”(《题刘华书斋》)“独树依冈老,遥峰出草微。”(《偶作》)如此等等,都显得平淡而雅素。所以韩愈赞扬他的诗风“往往造平澹”[53],这是很符合贾岛诗歌的创作实际的。尽管他也写了“心源如废井”(《戏赠友人》),“鬓边虽有丝,不堪织寒衣”(《客喜》)这样构思奇特的诗句,但毕竟是偶一为之罢了。
贾岛写诗,很少用重笔着力刻画。他的腕力不像孟郊那么大,因此其诗给人的印象较为轻灵与超逸。譬如:“垂枝松落子,侧顶鹤听棋。”(《送谭远上人》)“松生青石上,泉落白云间。”(《寄山友长孙栖峤》)“松生师坐石,潭涤祖传盂。”(《送空公往金州》)“西殿宵灯磬,东林睹雨风。”(《送宣皎》)都写得空灵有致。
孟郊写诗虽然也不喜欢堆砌典故,不注意藻饰,然在诗意的锤炼、诗句的描写上,却有意为奇崛之句,抒愤激之情。平常的景象,平凡的事物,经他呕心沥血地构思,就显得奇异、激矫,使感情从纸的平面上凸现出来。譬如《闻砧》:(www.xing528.com)
杜鹃声不哀,断猿啼不切。
月下谁家砧,一声肠一绝。
杵声不为客,客闻发自白。
杵声不为衣,欲令游子归。
诗以“杜鹃声不哀,断猿声不切”,反衬砧声的“一声肠一绝”的无比哀怨的感情。又以“客闻发自白”,极写游子思归的强烈情绪。又如“太行耸巍峨,是天产不平;黄河奔浊浪,是天生不清。四蹄日日多,双轮日日成。二物不在天,安能免营营。”(《自叹》)诗人以强烈的主观性,将感情表现得十分愤激。
孟郊追求奇峭,其诗构思奇特,语言精警。韩愈云:“其为诗,刿目過心,刃迎缕解。钩章棘句,掐擢胃肾。神施鬼设,间见层出。”[54]又谓其诗“文字觑天巧”[55]指出他诗歌奇险精深的特色与在构思琢句上的长处。他着力锻炼刊落浮词,使语言洁净无暇。譬如:“归情似泛空,飘荡楚波中。羽扇扫轻汗,布帆筛细风。江花折菡萏,岸影泊梧桐。”(《送从舅端适楚地》)构思巧妙而奇特,用字精巧而新鲜。“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游终南山》)写终南山高大,笔饱墨足。构思之别致,用字之新奇,都令人拍案叫绝。余如:“赤令风骨峭,语言清霜寒。不必用雄伟,见者毛发攒。”(《严河南》)“清霜寒”、“毛发攒”十分奇峭。“愁环在我肠,宛转终无端。”(《路病》)比喻新奇而恰切。“旗影卷赤电,剑峰匣青鳞。”(《献河南樊尚书》)“朔雪凝别句,朔风飘征魂。”(《戏赠无本二首》)“藏千寻布水,出十八高僧。古路无人迹,新霞吐石棱。”(《怀南岳隐士二首》)“朔雪寒断指,朔风劲冰裂。”(《羽林军》)“壮士性刚决,火中见石裂。”(《游侠行》)“鉴独是明月,识志惟寒松。”(《古意》)“欢去收不得,悲来难自防。”(《汴州离乱后忆韩愈李翱》)都是竭思殚虑的精警之句。他写诗用笔极重,对他表现的事物与情感,都要狠狠地着笔。诗人不仅要将其感情入木三分地刻在纸上,而且要刻在读者的脑海中。为了加重感情,在诗的语句上,或用排比,或用递进,或用夸张,使状物抒情非常有力。譬如:“壮士心是剑,为君射斗牛。朝思除国仇,暮思除国仇。”(《百忧》)“吾欲进孤舟,三峡水不平。吾欲载车马,太行路峥嵘。”(《感兴》)他在“穿天心,出月胁”地锻炼诗意,使其诗在精警之余,往往给人以笨重和雕琢的感觉。
其次,在创作上贾岛能适应诗歌发展的潮流与读者的欣赏趣味,写了大量的当时流行的近体诗。五绝《剑客》、《寄令狐相公》,七绝《夜坐》、《友人婚杨氏催妆》,七律《寄韩潮州愈》、《送周判官元范赴越》,都是别饶趣味、传诵一时的诗篇。在近体诗中,他尤擅长于五律,写了好多后世传诵的诗篇,影响也较其他体裁的诗篇为著。《忆江上吴处士》、《寄山友长孙栖峤》都写得比较空灵。《酬姚合校书》写友情的深挚,颇能动人。《病蝉》则是一首自喻之作,借蝉的遭际写自己的艰难处境。诗云:“病蝉飞不得,向我掌中行。拆翼犹能薄,酸吟尚极清。露华凝在腹,尘点误侵睛。黄雀并鸢鸟,俱怀害尔情。”颔联表其操守,颈联写其处境,尾联更写黄雀、鸢鸟乘危陷害。《唐诗纪事》说:“岛久不第,吟《病蝉》之句以刺公卿。”这是他较有社会意义的诗篇。孟郊的诗歌创作趋于复古,他不肯也似乎不屑于写当时流行的近体诗,也不写名噪一时的新乐府,而着力写了许多五言乐府与五言古诗,企图在复古的旗帜下,为唐诗的继续发展闯出一条新的路子。他也的确写出了一些富有个性特色的诗篇。如《秋怀》典型地表现了寒士贫病交加的苦痛与辛楚,《杏殇》写殇子之痛,《游子吟》写游子思亲之情,都深刻而动人。他的乐府诗多属于近代乐府,其题自创,不再沿袭乐府旧题。在崛奇而古朴的形式中,奏出了时代的哀音。但他不用酣畅流丽的七言,也不写参差错落的杂言,在诗歌形式上未免保守。因此,批评家以为:“孟专心于古诗之苦吟,不随时俗作律诗,此则昧于文学之有时间性,而囿于复古谬见之深也。而岛则不然,工于五言律……此其所以为晚唐诗之先导,而为孟所不及也与!”[56]这个批评是很对的。贾岛的诗代表着一个时代的风尚,所以受到一些人的崇拜,有人事之如神。仅在晚唐,各家诗话谈到学习他的就有二十余人之多,北宋的“九僧”诗,南宋的“四灵诗派”与“江湖诗派”也都崇尚其诗,其原因比较复杂,但与他擅长这种简易而且富于艺术生命力的五言律诗,有着极大的关系。他在诗歌创作上,能量体裁衣,不专一体,也较孟郊为优。孟郊在创作上,对于体裁的选择与运用,缺乏贾岛那种较灵活的态度,一古脑儿地用五言古诗这种较为古板的形式,这对他诗歌艺术的表现力,无疑有着一定的妨碍。但其生平只专一体,故有其独到处:古朴、劲健、激矫,而且有着较深刻的社会内容,从这方面讲,贾岛却是难于与他比拟的。
第三,贾岛善写卑琐之景,幽僻之境,给人以琐细平淡的感觉。他对司空见惯的景物,却能观微察细,抓住其特点加以描写,表现出他诗歌的个性特征。
穴蚁苔痕静,藏蝉柏叶稠。
——《寄无可上人》
空巢霜叶落,疏牖水萤穿。
——《旅游》
萤从枯树出,蛩入破阶藏。
——《寄胡遇》
苔藓嵌岩所,依稀有径通。
——《寄华山僧》
石缝衔枯草,查根上净苔。
——《访李甘原居》
出现在诗人笔下的,是蚁穴、藏蝉、空巢、苔藓、查根、萤、蛩等,都是那么卑琐细微,高山、大河、激流、瀑布等巍峨壮观的事物,在贾岛笔下,却是十分罕见的。这反映了他的审美情趣与创作心态。有时他也写荒凉的景象:
野菜连寒水,枯树簇古坟。
……
斜日扉多掩,荒田径细分。
——《寄贺兰朋吉》
归吏封宵钥,行蛇入古桐。
——《题长江》
残破、荒凉、琐碎景物的描写,反映出他孤寂苦闷的心情。诗人将其索漠的感情与怅惘的心绪,孕育在字里行间,情寓景中,感情深含而不露。
孟郊善写壮阔之景、怪奇之境。平凡的事物,在他笔下却是另外一种景象,给人以警拔、新异之感:
日窥万峰首,月见双泉心。
松气清耳目,竹氛碧衣襟。
——《陪侍御叔游城南山墅》
地脊亚为崖,耸出冥冥中。
楼根插迥云,殿翼翔危空。
——《登华严寺楼望终南赠林校书兄弟》
诗人更多的则是在叙述中将愤激情绪直接吐露,形成他特有的激矫诗风。《杏殇九首》、《峡哀十首》、《秋怀十五首》等,都典型地表现出这种诗风。感情的愤懑、构思的奇特、气势的充沛,以及比喻、排比等修辞手法的运用,将其种种不平的遭际流露笔端,形成强烈感人的艺术力量。
孟郊、贾岛之诗,都以戛戛独创的艺术追求,别具一格的艺术个性,屹立在百花争艳的中唐时代,并流传久远而不衰。他们在中国诗歌史上的地位,是不容低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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