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应物与柳宗元是中唐时期两位著名的诗人,但由于两人相差三十六岁,且没有直接的交往,因此在当时和以后很长时间,人们都没有将他们相提并论。但韦、柳生活道路、审美情趣以及诗歌的艺术风格,很有些相似之处。虽然这种相似并非相互学习或影响所致,但仍引起了研究者的极大兴趣。在中国文学史上,首先将韦、柳并提的,是宋代的大文学家苏轼,他说:“李、杜之后,诗人继作,虽间有远韵,而才不逮意。独韦应物、柳宗元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澹泊,非余子所及也。”[1]
从苏轼以后,诗论家一直将韦、柳并称,论其高下;直到现在,人们仍然在较其优长。可见,关于韦、柳诗的品评,仍是一桩未了的公案。
韦、柳之所以并称,是因为他们在创作上远绍陶、谢,近承王、孟,其五言古诗又能自成一家、各立门户的缘故。韦应物五言古诗极受论者的重视。白居易说:苏州“五言诗又高雅闲淡,自成一家之体”[2]。苏轼云:“乐天长短三千首,却爱韦郎五字诗。”[3]葛立方云:韦苏州“五字句则超然出于畦径之外”[4]。柳宗元的五言古诗,也受到论者交口称赞。杨万里说:“五言古诗,句雅淡而味深长者,陶渊明、柳子厚也。”[5]姚莹云:“《史》洁《骚》幽并有神,柳州高咏绝嶙峋。”[6]虽然五言古诗不足以概括他们诗歌创作的成就,在韦、柳诗集中,都有五绝、五律、七绝、七律以及七言歌行,其中不乏千古传诵的名作,譬如韦应物的《滁州西涧》、柳宗元的《江雪》等,他们五言古诗以外的诗歌,无论思想与艺术,都有极大的创获,因此,以五言古诗概括韦、柳诗歌创作的成就,不免有以偏概全之弊,且五古并称主要是就其艺术风格而言的。诚然,诗的艺术性是极重要的,但总不免有重艺术轻思想之嫌,虽然如此,但韦、柳的五言古诗,毕竟在其整个创作中,占有极重要的地位,这些诗为他们在文学史上,争得了重要的地盘,是一向谈论的热门话题。因此,我们仍有比较研究的必要。
一
韦应物一生由豪侠公子走向文人学士,由三卫郎做到大州刺史,做官虽不算显达,然官运尚可,总是逐步升迁的,自无迁谪之怨;他做官勤慎爱民,以清廉正直见称,加之生性恬淡,自无躁进之心,更不会刻剥人民以取宠;他对当时社会前景缺乏足够的希望和信心,因此隐退思想时隐时显。诗如其人,兼之学陶,故其诗在古朴疏淡之中,蕴含着丰富而深厚的感情。他面对这没有生气的社会,描绘了一幅幅色彩淡淡的图画。在澄澹的胸怀抒写中,表现了诗人高洁的情操。
柳宗元二十一岁考取进士,二十六岁中博学宏词科。后参加了王叔文革新集团与著名的永贞革新。王叔文革新失败后,柳宗元被贬为永州司马达十年之久,调京后又被贬为柳州刺史。他抱着改革弊政的良好愿望,因参加永贞革新而受挫,遭贬达十五年之久,直到死也未能回到朝中,故其一生备受压抑,饱含迁谪之怨,虽借山水以寄情,感情仍很峻切。尽管他外表有时候显得恬淡,经常徜徉于自然山水之间,颇为潇洒,然胸中郁勃之情时有流露,因此他的诗有着峻峭的特色。
如上所述,韦应物与柳宗元经历过完全不同的生活道路,因此,他们虽然都有过离尘、隐居田园的感情流露,然却有着质的不同。韦应物性格恬淡,且对社会前途失掉信心,他每每流露出归隐田园的思想:“岂恋腰间绶,如彼笼中禽”(《雨夜宿清都观》),“方愿沮溺耕,淡泊守田庐”(《秋郊作》),都是仕与隐矛盾心情的真实流露。他在《寄李儋元锡》中说:“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他对做官实在有点疲惫和愧疚的心理。柳宗元满腹牢骚与幽怨,他的乐水乐山,其实是想缓解冲淡抑郁不平的心情。换言之,韦应物的冲淡,大半出于天性,因而表里一致;柳宗元的恬淡,却是压抑着的牢愁。“按迹山水地,放情咏《离骚》”(《游南亭夜还叙志七十韵》),这才是他的真实感情。“功名翕忽负初心,行和骚人泽畔吟。开卷未终还复掩,世间无此最悲音。”[7]这种幽怨的悲音,是柳宗元诗的基调。因此,他的诗往往在平淡的画面中,就不免露出圭角。
二
韦、柳并称,是因为他们诗的风格相近。韦应物、柳宗元的五言古诗,文字浑朴,内涵丰富,在平淡的文字里蕴含着深厚的感情。诗中的感情不是汹涌澎湃,一泻千里,而是沁人心田,朴质的文字却有很强的渗透力和感染力。刘长卿《别严士元》诗云:“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用这联描写自然景物的诗来喻韦、柳诗的艺术感染力与潜移默化的作用,倒是十分恰切的。他们的诗,的确像湿衣的细雨,落地的闲花,在看不见听不着中,起着感情的渗透作用。因此,韦、柳的诗表现出很强的冲淡美,其诗风接近陶渊明与谢灵运。他们都有着类似和接近陶、谢的生活道路与思想感情,有着相近的审美情趣。他们在政治上失意后,逐渐接近田园和山水,借以消散郁勃不平的情怀。从表面上看,他们的社会理想淡漠了,对个人前途也不再起劲地追求,过着恬淡萧散的生活。永贞革新失败的严重打击,给柳宗元心灵上留下了很重的创伤,他在政治上失意之后,徜徉山水,借以消散心中的苦闷和郁结,写了一些反映恬静闲适生活的诗篇。韦应物居官虽有升迁,但对社会前途并不那么乐观。比起天宝年间,缺少那种强大统一和繁荣的社会景象。在他晚年,社会的活力对他很少刺激,他不免沉默了。《唐诗纪事》谓:“应物性高洁,所在焚香扫地而坐,惟顾况、刘长卿、丘丹、秦系、皎然之俦,得厕宾列,与之酬唱。”这种恬淡寡欲的生活,直接影响着他的诗风。
虽然韦、柳诗风格相近,文学史家也往往将其并称。然因其生活经历与审美情趣的不同,他们的诗仍有着不同的艺术特色与个性特征。
首先,韦应物、柳宗元的个性有清旷与幽怨之分。“风格即人”,由于诗人的个性不同,他们的诗必然表现出不同的风格特点。
韦应物由豪侠公子走向文人学士,由三卫郎到做州郡刺史,他的个性发生了根本的变化,这变化是由彻底反省已往的荒唐行为,并对自己处处进行严格要求完成的。他立志要做清官,要为地方上扎扎实实地做点实事。他用儒家的民本思想检束自己的行为,他经常慎独内省,反躬自问,总觉得自己未能尽到地方官安抚黎民的义务,表现出内心的愧疚与坦诚。他又一向淡薄名利,把世事看开了,因此其性格有旷达的一面。欲做清官而又性格旷达,这表现在诗中,就有清旷的一面。“闲门荫堤柳,秋渠含夕清。微风送荷气,坐客散尘缨。守默共无吝,抱冲俱寡营。良时颇高会,琴酌共开情。”(《与韩库部会王祠曹宅作》)以清秀的氛围托出诗人冲淡寡欲的胸怀,刻画了诗人恬淡自适的心境。性格旷达而又能心与境偕,这种谐调的情景经常流露笔端。
他把生活的贫富、官场的沉浮看得很淡,在名利追逐的官场却能清心寡欲,恬淡自适,不为外物所动。这种澄澈清莹的胸怀,以之处世,自然心旷神怡,因此其诗也充分地表现出清旷的个性特色。
与韦应物相比,“柳子厚幽怨有得《骚》旨,而不甚似陶公,盖怡旷气少,沉至语少也”[8]。他因革新受挫而遭贬,怀抱利器而不得用,空怀报国之心、救世之志,眼看大唐帝国如日落西山,不仅未能挽狂澜于既倒,反被贬谪遐荒,不免为屈子之幽怨,这种幽怨情绪在诗中时有流露。“去国魂已逝,怀人泪空垂。孤生易为感,失路少所宜。”(《南涧中题》)“信美非所安,羁心屡逡巡。纠结良可解,纡郁亦已伸。高歌返故室,自罔非所欣。”(《登蒲州石矶望横江口潭岛深迥斜对香零山》)诗人经常是心情郁结,眉含幽怨,所谓“愚溪诸咏,处连蹇困厄之境,发清夷淡泊之音,不怨而怨,怨而不怨,行间言外,时或遇之”[9]。“愚溪诗思本清和,迁谪余生幽怨多”[10],可谓的评。“幽怨多”的确是柳诗的重要特色。
其次,韦、柳的五言古诗,有擅长写景与专注抒情之别。韦应物善于抒情,其诗极含蓄委婉之致。他是一位感情丰富的诗人,他曾写过十九首不同形式的悼亡诗,以见他对妻子感情的深挚;他写过许多怀念兄弟的诗篇,以见他友于之情深重;他写过许多怀友伤逝之作,以见他与友交往之情笃;就是在酬宾宴友送往迎来的酬应诗中,也处处流注着恳挚的感情。而在情感的表达上又各具特色:《对芳树》一诗深寓物是人非的感慨,并以物的无情反衬自己的深情,以见思念妻子弥笃;在《寄全椒山中道士》中,诗人将感情的各种跳荡与反复埋在字里行间,在疏宕淡远的景象中蕴藏着深厚的感情;《初发扬子寄元大校书》中,诗人以含蓄的笔调,有意遮掩自己过分哀伤的感情,表面平淡,内蕴深厚。当然,他的五言古诗多为山水诗,他的山水诗也是以抒情为主的,所谓“诗境澄涵善绘情”是也[11]。他在诗中写景,往往是为自己抒情创造氛围,或者作为抒情的陪衬,集中多情景交融之作,如《淮上即事寄广陵亲故》,写诗人离思念远的强烈情绪,有浓烈的主观抒情意味,通过凄迷景色的描写与氛围的渲染,诗人将其思念亲故的情思,写得深沉而含蓄,有缥缈悠远之致。(www.xing528.com)
柳宗元善于写景,他的许多五言古诗,都是以写景为主,情寓景中。虽然一切写景都是为了抒情,然好多写景之作,诗人意绪深藏,感情并不外露。《中夜起望西园值月上》、《雨后晓行独至愚溪北池》、《秋晓行南谷经荒村》,或写清幽之景,或着清淡之色,或绘凄清的画面,情景宛然,峻洁雅致。《芙蓉亭》、《梅雨》、《法华寺西亭夜饮》等,写景都颇具特色。《苦竹桥》开头写危桥处于苦竹缭绕的环境之中,突出桥的清幽;中间四句写危桥周围的环境清明,静谧幽深;结尾两句感叹桥的处地僻远,几于闲置。全诗着力描写苦竹桥周围的客观景象,在景色描写中,透露出诗人不得志的牢骚与随遇而安的心境。
第三,在诗歌的艺术表现上,韦、柳诗有自然与刻削的不同。王世贞云:“韦左司平淡和雅,为元和之冠……柳州刻削虽工,去之稍远。”[12]吴乔云:“然韦不造作,而柳极锻炼也。”[13]刘履谓:“子厚之工致,乃不若苏州之萧散自然。”[14]说韦应物诗“平淡和雅”、“不造作”、“萧散自然”,言其诗在艺术表现上极为自然,已经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说柳宗元诗“刻削”、“极锻炼”,言其诗在艺术表现上有些斧凿的痕迹。王世贞等人对韦、柳诗的比较,的确抓住了二者的特点。这里必须指出:柳诗的所谓“刻削”、“极锻炼”、“工致”,是与韦诗比较而言的,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刻削”、“极锻炼”、“工致”。质言之,柳诗在表现出自然的特质中略有刻削,还未达到化境。柳宗元诗在艺术表现上也是极自然的,但比起韦应物来,描写的自然程度未免就差了一点儿,不免露出一丝炉锤之痕,而非有意“刻削”、“锻炼”,以求“工致”。他的诗也不雕琢,还根本没有有意做作之嫌。
谈到诗歌的自然,人们往往想到“自然流出,不假安排”,其实,这只是诗歌艺术的外在表现,是那些在表现上很自然的诗歌给读者的一种感觉,而非诗人创作的实际。诗人的诗歌创作是由刻削而返自然的,自然之境是文字上锻炼的结果,是经过诗人努力达到一种虽锻炼而不见炉锤之迹的艺术境界。它渗透着诗人艰辛创造的心血,而不是随随便便不经意的泼墨涂鸦。“成似容易却艰辛”,对于表现自然的诗歌,实在是不刊之论。柳诗表面上看,也是极自然的,但仔细读来,就感到有一些刻削的意味。譬如《溪居》“久为簪组累,幸此南夷谪”,这两句诗实在是皮里阳秋,蕴含着极大的怨愤与不平,明明是欲实现其兼济之志而不可得,却硬说“久为簪组累”;明明是对贬谪充满愤激之情,却偏偏说“幸此南夷谪”。诗人既不愿明明白白地表现他对贬谪的不满情绪,又未能将其不满情绪深藏。一个“幸”字,写出胸中极大的情绪,流露出悻悻然的心情,诗的结尾“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所展示的画面,也不免显出幽怨的色彩。
与柳宗元相比,韦应物诗是极自然的。或抒写淡淡的感情,或勾描淡淡的景色,都是极本色的,诗中表露的是现实生活的本来面目,没有丝毫做作的人为的痕迹。《雨夜感怀》、《经武功旧宅》、《寄全椒山中道士》、《东郊》等,都是表现极自然的诗篇。譬如《东郊》:
吏舍蔨终年,出郊旷清曙。
杨柳散和风,青山澹吾虑。
依丛适自憩,缘涧还复去。
微雨霭芳原,春鸠鸣何处?
乐幽心屡止,遵事迹犹遽。
终罢斯结庐,慕陶真可庶。
显得自然真朴,没有丝毫锤炼的痕迹。
第四,在诗的艺术风格上,韦、柳诗有平淡与奇峭之分。在这方面,历代诗论家有许多精彩的论述。方回云:“韦诗淡而缓,柳诗峭而劲。”[15]沈德潜云:“陶诗胸次浩然,其中有一段渊深朴茂不可到处。……韦左司有其冲和,柳仪曹有其峻洁。”[16]王士祯云:“韦苏州古澹,柳柳州峻洁。”[17]说韦诗“淡而缓”、“冲和”、“古澹”,言其主观色彩很淡,诗人的意绪在诗中表现不够浓郁,从而形成一种平淡的艺术风格,能在平实的文字里表达深邃的诗意,在淡淡的情思中,蕴含隽永的诗味,使诗平实淡雅而深厚。闻一多先生在谈到孟浩然诗时说:“淡到看不见诗了,才是真正孟浩然的诗。不,说是孟浩然的诗,倒不如说是诗的孟浩然更为准确。”[18]如果用这段话评论韦诗,也是十分恰当的。历代诗论家对韦应物这种平淡的诗风,都给予很高的评价。沈德潜谓:“韦诗至处,每在淡然无意,所谓天籁也。”[19]言其诗无意追求真至的境界却确实达到了真至的境界,这是非人工所及的天籁。翁方纲说:“其奇妙全在淡处,实无迹可求”[20],言其奇妙处着色很淡,没有一点人为的痕迹。《幽居》、《郊居言志》、《夏景端居即事》、《始至郡》等,都是平淡的风格,但却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说柳诗“峭而劲”、“峻洁”,或谓“孤峭”[21]、“绝嶙峋”,言其主观色彩很浓,诗人的主观感受在诗中得到了突出的表现。诗人极力追求想像的奇特与文字表现的峭拔,构成奇峭的风格。如“崩云下漓水,劈箭上浔江。负弩啼寒苨,鸣枪惊夜萙。”(《答刘连州邦字》)“笙簧潭际起,鹳鹤云间舞。……幽岩画屏倚,新月玉钩吐。”(《再至界围岩水帘遂宿岩下》)诗人以比喻、夸张、词序颠倒以至文字的怪异,使诗锋棱毕现,给人以陡峭的感觉。又如:“丹霞冠其颠,想像凌虚游。灵境不可状,鬼工谅难求。忽如朝玉皇,天冕垂前旒。”(《界围岩水帘》)诗人想像力丰富奇特,使诗奇丽工壮。如此等等,都表现出柳诗奇峭的风格特征。总之,“柳构思精严,韦出手稍易”[22]。使其诗各具风姿。虽然如此,韦、柳诗风格毕竟相近,明代王祎用“温丽清深”四个字概括韦、柳诗的特点,并作了如下生动的描述:“譬如芙蓉出水,污泥不染,而姿态婉然,如春莺出谷,音韵围软,而自谐律吕。”[23]如果对韦、柳诗存异求同,这个评价也是不错的。
第五,从诗歌的艺术渊源说,韦、柳诗有承陶与承谢的区别。韦承陶,他自己说:“慕陶真可庶”(《东郊》),论者无异议;柳诗虽有学陶之处,但他受谢灵运诗歌的影响更深。
以性格言,陶渊明恬淡、刚直,不慕荣利,“不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而挂冠归去。韦应物处世平和,无躁进之心,为人刚直,做官清廉,不为蝇营狗苟之事。以诗歌言,他的五言古诗,多有逼肖渊明之处。如《效陶彭泽》、《与友生野饮效陶体》、《观田家》等。《幽居》写罢官归隐的生活情趣,诗中描绘了一个悠闲宁静的境界,反映了诗人幽居独处、知足保和的平静心态,流露出远离嚣尘、超然物外、消极避世的思想。在质朴的抒情中,微含愤世嫉俗的感喟,其风格颇近陶诗。何元明谓:“左司性情闲远,最近风雅,其恬淡之趣,不减陶靖节。”[24]其说极是。谢灵运因政治上不得志而寄情山水,大写模山范水之诗;柳宗元因永贞革新失败而遭贬,他借山水景物来寄托自己清高孤傲的情怀。虽然谢、柳的政治品格有着极大的不同,但从政治失意上说却如出一辙。从诗的渊源说,柳宗元受谢灵运的影响极深。柳诗虽有极似陶渊明者,所谓“《饮酒诗》绝似渊明”,“《田家诗》‘鸡鸣村巷白’云云,又‘里胥夜经过’云云,绝有渊明风味”[25]。然纵观全集,他受谢灵运的影响比受渊明诗的影响为深。谢诗往往是用叙事—写景—说理这样一个比较刻板的结构,而且拖着一条玄言的尾巴;柳诗则用叙事—写景—抒情的结构方式,其结尾抒情往往含有说理的成分。在结构上分明留有脱胎谢诗的痕迹。譬如为诗论家所激赏的《南涧中题》即是。“秋风集南涧,独游亭午时。回风一萧瑟,林影久参差。始至若有得,稍深遂忘疲。羁禽响幽谷,寒藻舞沦漪。去国魂已游,怀人泪空垂。孤生易为感,失路少所宜。索寞竟何事?徘徊只自知。谁为后来者,当与此心期。”此诗首二句写秋日中午独游南涧,中间六句写在萧瑟的秋风中,林影摇动,因景色优美而忘记疲劳;后八句抒情。“孤生易为感,失路少所宜”两句,有一定的说理成分。诗的结构是三段式:叙事—写景—抒情(兼有说理成分)。这种结构,与谢灵运诗的结构极为相似。从诗的意境说,柳宗元的五言古诗,构思精密,着力于字句的选择与锻炼,善于从幽峭掩抑的意境中,表现深沉的感情,这一点也受谢灵运的影响较深。王达津先生说:“他的山水诗峭拔处倒似大谢。……而艺术造诣最高的山水诗,也未能忘记政治,清澄深远中含有峭拔,简古淡泊中深蕴着忧愤。”[26]他诗中某些精工的偶句,也极像谢灵运,古人业已指出:“‘平野青草绿,晓莺啼远林。日晴潇湘渚,云断岣嵝岭’,‘菡萏溢嘉色,芞蒨遗清斑’,又‘雾暗水连阶,月色花覆牖’,其句律全似谢临川。”[27]总之,柳宗元五言古诗的结构、意境、句式、刻画山水诗的细致作风以及诗中不时流露的愤激情绪,都与谢诗有神似逼肖之处。另外,柳宗元多铺叙写景之作,盖学大谢。值得注意的是,他的《再至界围岩水帘遂宿岩下》,有着极细腻的写景:“阳讶垂冰,白日惊雷雨。……古苔凝青枝,阴草湿翠羽。蔽空素彩列,激浪寒光聚。的砾沉珠渊,锵鸣捐佩蒲。……夜凉星满川,忽疑眠洞府。”此诗确像谢灵运的诗风,而没有雕琢气息和玄言尾巴,直可驾大谢而上之了。这说明柳宗元对谢灵运的诗是批判地学习,而不是刻意地模仿,因此取得了很高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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