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杜相似的名句颇多,诗论家每每论及,兹拈出两联加以比较,以见一斑。
一
宋人罗大经曰:“李太白云‘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杜子美云‘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二公所以为诗人冠冕者,胸衿阔大故也。此皆自然流出,不假安排。”[67]罗将二诗相提并论,以为李、杜“胸襟闳大”,而在写诗时是“自然流出,不假安排”,可谓要言不烦,一语破的。
按李白诗句见《陪侍郎叔游洞庭湖醉后三首》之三,全诗为“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诗作于乾元二年秋,侍郎叔谓李晔。时刑部侍郎李晔贬官做岭南尉,诗人贾至为岳州司马,诗人李白流夜郎途中遇赦而还,途经岳州,与李晔、贾至相会。诗朋酒友,啸傲终日,然终难消心底的郁闷。贾至、李晔的不幸遭遇,自己的坎坷生涯,对此,诗人怎能不充满愤激之情?人生前途,像湘水平铺直流多好啊,而湘水偏偏遇君山之阻遏,君山似为前进道路上的绊脚石,阻碍着人的前程,必欲铲之而后快。诗人借着酒兴,肺腑之言,冲口而出,遂留下这千古奇语。“却君山好”虽然足以惊风雨而泣鬼神,然却显得自然而平实。盖当时确有此情此景,情景相会,妙合无垠,非呕心沥血而得也。“却君山”之语,奇警突兀之至,诗人却顺口道出,自然天成,非胸襟开阔,何以及此?杜甫诗见《一百五日夜对月》,诗云:“无家对寒食,有泪如金波。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仳离放红蕊,想像颦青蛾。牛女漫愁思,秋期犹渡河。”此为至德二载冬公思念家室之作。杜甫于至德元载十月弃家赴行在,中途陷贼,至此仍未能脱险,而妻子所居之鄜州,也曾陷贼,亲人处境未卜,因此家室之念,感情倍切。作于同期的《月夜》,就是写他思念家室的心情,感人肺腑。诗云:“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此诗从对面着笔,不写自己在月下思念妻子,而想像妻子在月下思念自己,诗人的心情是孤寂而痛苦的。《一百五日夜对月》,诗人则由“无家对寒食”而“有泪如金波”。由金波而想到月中有桂树使月阴翳,如果斫掉桂树,清光更多更明亮,这样亲人虽在异地月下,如在目前。没有诗人之至情,绝对拓不出如此充满丰富想像力的诗的境界。
李、杜二诗之妙,在于想像力之奇特丰富。李白云“却君山好”,君山,是洞庭湖中的小岛,虽有“洞庭湖中一青螺”之称,然毕竟是一座耸立湖中的岛屿,却谈何容易!杜甫曰:“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月中有桂,只是神话传说;即便真有桂树,高高悬在天宫,何以斫之?然诗人并非故意发此浪漫奇想,而是表达感情的需要。这些诗句都是诗人冲口而出,表达了一时极为真切的感情。李白在“举杯消愁愁更愁”之时,想到早年曾有一马平驰的种种幻想,回顾多年的世路坎坷,大半生受到命运的捉弄,这人生途程中遇到的种种险阻,犹如奔流的湖水受到君山的阻遏,未能浩浩荡荡奔流到海,“却君山好”遂脱口而出。这句诗包含了诗人生活中十分丰富的经验,吐出了诗人横亘于胸中的积郁。诗人杜甫则由月圆而人未圆的情景,联想到月光愈亮则两人异地赏月,相思虽苦而两颗心贴得更紧。如果明月毫无纤尘,两人虽处异地而如在目前,偏有桂树阴影,使月亮未如想像之光明,必须将桂树砍掉,才能在最大限度上减少别离之苦。由此可见:李、杜诗句之奇特,想像之丰富,实由内心真实感情之驱使使然,而绝非异想天开,徒发空想,故作惊人之语。因此,李、杜非有意作惊人之语奇特之思而有惊人之语奇特之思出现者,感情驱使使然也。未处诗人之境地,无诗人之真实体验,而故作惊人语者,只能是想入非非,徒为狂言呓语罢了。
“却君山好”与“斫却月中桂”,虽然同是表现诗人一时颇为愤激的情绪,然在艺术表现上却又有着很大的差异。李白诗劈头直说,不特立意奇特,而且感情的抒发来得十分突兀,直如天外飞来,令人意想不到。可谓发想无端,不主故常,紧接着“平铺湘水流”一句,将诗人之意予以补充说明,诗的表层意思已表现得一清二楚。然诗人要表达的深层意蕴,即对世路艰难的愤激情绪以及对当政者的怨愤与不满,却藏而不露。诗句虽似直陈之赋句,实则含有比意,使诗含蓄而简劲有力。杜诗却从“无家对寒食”写起,由“无家”到“思家”,又由思家落泪泪如金波而联想到月光,再由月光之明亮与否而想到斫月中桂,同时又启下两句情思:“仳离放红蕊,想像颦青蛾。”感情蝉联而下,脉理清晰,含义甚丰。诚如浦起龙说的:“‘如金波’,本说泪,却便搭上月光。愁眼对月,纤翳尽属可憎,故有‘斫桂’、‘光多’之想。实则此二句正为五、六句生根。盖不斫则‘红蕊’撩人,在‘仳离’之嫦娥,厌看久矣。夫桂蕊何辜而嗔怪若此,总由离愁所激耳,故末又借有离合之‘牛女’托醒。曰‘漫愁’,曰‘犹渡’,若羡之,若妒之,妙不可言。”[68]与李白诗相比,杜甫诗中感情表现得婉转而自然,他把思家的情绪,表现得十分强烈,感人肺腑,令人唏嘘,虽然奇特却不突兀,且诗的开头有叙事,诗的尾联又有发人深思的议论,诗既含蓄有味,布局也十分妥帖。王嗣奭云:“而鄜州亦尝被贼,《述怀》诗所云:‘寄书问三川,未知家在否?’‘比闻同被祸’是也。鄜州在三川,公在贼中,消息两不相闻,此其思家与平时不同,忆念之极,故其命词独异。”[69]杜诗的“命词独异”,是因其思家忆念之极而非有意出奇,而且是“如节制之思偶一用奇”,非如李白时有奇突之思也。
总之,以内容说,杜诗希望阖家团聚,这自然与破坏团聚的战乱有关;李诗盼望前途平坦,在人生途程中少受点折磨与酸辛,也与国家前途攸关。虽则都从自己的处境写起,然却密切地联系着当时的社会现实,令人想到更丰富的社会内容。从诗的表现特点看,杜感情丰富,善于联想,情思婉转而奇妙。李诗感情愤激,似直陈而实含比意。二诗都有着构思奇特、情真意挚的特点。而语言精警凝练,更使诗味丰厚,耐人咀嚼。
二
在浩如烟海的古典诗歌中,一个诗人与另一个诗人有些诗句的意蕴、境界、风格以至表现手法,往往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但若仔细分辨、体味,又各有风采,胜境独擅,并非模仿或相袭,只不过意象偶同罢了。诗论家往往将这些貌似相同的诗句,作为议论的话题,或相提并论,加以赞赏;或略作比较,有所轩轾。翻检历代诗话,这类例证甚多。李、杜有些诗句,表现的情境极为相似,也就成为诗论家所谈的话题。例如李白“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与杜甫“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都写舟行长江中的情景,二诗境界壮阔雄浑,也有相似之处,故后人常将二者比较,意见纷出。要而言之,大致有四种意见。
第一,认为杜诗优于李诗。黄生曰:“太白诗‘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句法与此略同(按指杜诗‘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然彼止说得江山,此则野阔、星垂、江流、月涌,自是四事也。”[70]意谓杜诗较李诗意丰。胡应麟云:“‘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太白壮语也,杜‘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骨力过之。”[71]前者就诗的内涵讲,后者就诗的风骨讲,比较的角度不同,但都得出杜诗超过李诗的结论。
第二,谓李诗为杜诗所本。邓魁英、聂石樵注“星垂”二句云:“岸上平原辽阔,故仰观星辰遥挂如垂。……舟前大江奔流,水上明月亦动荡如涌。李白《渡荆门送别》:‘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为两句所本。”[72]金启华云:“杜甫当系受太白之影响而又因情景之不同,而有所发展的。”[73]他们都把杜诗和李诗攀上关系,并认为李诗对杜诗有着深刻的影响。
第三,谓李、杜诗势均力敌,旗鼓相当,不当有所轩轾。《唐宋诗醇》评李白《渡荆门送别》云:“项联与杜甫之‘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句法相类,亦势均力敌。胡震亨以杜为胜,亦故为低昂耳。”翁方纲云:“此等句皆适于手会,无意相合;固不必相为倚傍,亦不容区分优劣也。”[74]
第四,将二联纳入整体诗中,做具体分析。丁龙友曰:“予谓李是昼景,杜是夜景;李是行舟暂视,杜是停舟细观,未可概论。”[75]管世铭云:“太白‘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摩诘‘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少陵‘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意境同一高旷,而三人气韵各别,‘识曲听其真’,可以窥前贤家数矣。”[76]
如此等等,对李、杜诗句从不同角度和侧面作了比较,很有一些启人深思的地方,但也不尽令人满意,也还有一些值得商酌之处。诗句是全诗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不能对二联作孤立的比较,要谈二联的优劣,必须首先了解李、杜全诗的意境以及这两联在诗中的位置和作用。
李白《渡荆门送别》是出蜀后过荆门之作。时李白风华正茂,对政治前程充满了希望与憧憬,这种感想在诗里有隐约的表现。
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www.xing528.com)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首联写自己的行踪,中二联写景,在写旅途的美好景色中,寄寓了自己的感情。诗人情绪是欢乐的,感情是昂扬的,在字里行间表现了青年诗人宽阔的胸怀,大有前途似锦、鹏程万里之感。尾联则写了淡淡的思乡情绪。
永泰元年四月严武死去,杜甫失去倚援,乃于五月离成都,乘舟下乐山、渝州、忠州,《旅夜书怀》是这次旅途中所作,时年五十四岁,表现了诗人老年凄凉和漂泊无依的感情。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首联扣题,写出了旅夜凄绝的情景;颔联写景,在开阔的景色中表现出诗人旷远的胸怀;颈联抒情,言自己名未著而官已休,诗人用了揣测的口气,态度十分谦和,感情很有分量;尾联写目前的处境。诗人虽然胸襟旷远,但难免流露出衰老凄凉、前途悲观的情味。
纵观二诗,李诗在激荡中有一种奔驰壮阔之情溢于言表,杜诗在沉静中有一种浩莽索漠之感见于言外;杜诗中隐含衰飒空寂之致,李诗中浑含旺盛充实之情;李少年气盛,初出茅庐,大有“气吞万里如虎”之势,前途中有着无限广阔的浪漫的幻景。杜年老气衰,历尽沧桑,饱含艰难之情,前途茫茫,何处是倚?面临艰难的生活课题无可回避。李、杜二人的诗,各自表现特定的情景,在比较其诗句的时候,这一点绝不能回避。
其次,诗句在诗中虽然是不可割裂的,但又可表现相对独立的感情,因此在充分注意全诗的内容、风格、情调的前提下,仍可与它相似的诗句作一些比较分析。李、杜诗句同为五律的颔联,所写景色的确有相同之处。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诗人写舟行长江中的情景,是动景,也是实景。这两句诗似率意随口咏出,却恰到好处地表现了实际情景,每一个字都不可移易。在写顺利急驶的情景中,饱含了诗人丰富的感情。但却不露痕迹,所谓“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也许有人认为这样分析是想当然,但若诗人出蜀不是抱着济苍生、安社稷、兼济天下的大志,不是为着自己的锦绣前程,能写出这样意气风发的诗句么?
杜甫写的是静景:“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前者写流星划过天边,给人以空旷寂寥之感;后一句写月影在水中随波涌起,诗人的身世也如浪涛中的明月,随波翻腾。虽然写眼前景象,诗人翻腾的感情却呼之欲出。因此,李、杜的诗句都是写特定的情景、特定的感情,情与景妙合无垠。这种情景与感情在全诗中是很谐和的,是不可割裂的,故二人诗句虽然表面相似,却绝不能互易位置,也不能强分优劣故为抑扬的。
第三,诗是客观现实在诗人头脑中反映的产物。一个诗人与另一个诗人有时遇到的客观现实是相似或相近的,因此,作为反映客观现实的诗或诗句就不免相似或相近。其实,这种相近或相似,只不过是“适于手会,无意相合”的(那些刻意模仿剽窃之黠者例外),他们在主观上不一定相仿或相袭。谁能拿出铁的证据,说明杜甫一定是读过李白《渡荆门送别》呢?诗又是主观抒情的,由于诗人的处境、心情、艺术修养、趣味的不同,同一情景,在不同诗人的笔下,会写出迥然不同的景象。同一景象,同一诗人,在不同时期不同处境下,写出的诗或诗句也会大不相同。这就是说,优秀的诗或诗句都是“这一个”,他们表现的意境是不可能完全相同的。诗是千差万别互不雷同的,惟其如此,它才有独立存在的价值,它才受到人们的击节赞赏。故有些诗或诗句表面相似,实则有质的区别。有些诗论家忽略了诗人独创的因素,抛开诗人写诗时的特定情景,抛开诗句在全诗中的作用与位置,仅仅因表现内容或艺术手法的相似或相近,就妄加雌黄,不免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了。总之,诗人写诗往往是兴会属辞,挥毫立就,不相因袭也不为依傍的。相袭和依傍之说,有意或无意地否定了诗的独创性,也不符合诗人写诗时的实际,所以这样的比较,徒滋纷扰罢了。当然,相似或相近的诗句并非绝对不能比较优劣,但要比较优劣,首先应将诗句纳入诗人原诗中,看它是否真实而艺术地反映了诗人当时的感情,看它在全诗中是否谐和,看它反映的生活的容量与艺术水准,如此等等,庶可接近实际。
《唐宋诗醇》评崔颢《黄鹤楼》与李白《登金陵凤凰台》云:“其言皆从心而发,即景而成,意象偶同,胜境各擅。”将这段话借用来评李、杜二公的诗句,实在是恰切不过的,何必“沾沾吹索于字句之间”而故为抑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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