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时代的边塞诗人,抱着建功立业的强烈愿望,以昂扬的情绪、乐观的精神,奔赴边疆,走上了保卫祖国的神圣岗位。他们在战斗之余,以生花笔触,描写战争和异域风光,留下了许许多多传诵千载的动人诗篇。当时边塞诗人很多,王昌龄、王之涣、崔颢、李颀、高适、岑参,都以边塞诗著称。边塞诗风行一时,就是以田园山水诗著称的王维、常建等人,也写过一些质量很高的边塞诗,参与了这个雄伟庄严的大合唱。高适、岑参无疑是这个大合唱的领唱者,他们以诗并称、誉重一时、名扬千古,是因为他们都曾经数次出塞,写过相当数量的边塞诗;而且在他们创作的诗歌中,以边塞诗最为有名。
高适、岑参多次出塞,他们在边疆所历时间之久、所经地域之广,在盛唐时代的诗人中绝无仅有。他们在边塞都有着长期复杂的生活经历,都有着较深切的边塞生活的体验。因此,他们都写出了富有特色的边塞诗。在诗歌创作与诗歌风格上,两人有许多相同之处,又各有其极鲜明的艺术个性特征。因而对他们诗歌作一些比较研究,则是十分必要的。
一
高适、岑参都有着丰富的边塞生活经历,这是他们创作大量边塞诗歌、成为著名边塞诗人的前提。
开元二十年,高适北游燕赵,至信安王幕府,欲入幕从戎未遂。即滞留边塞,了解边塞生活与军中内幕。开元二十二年,因守碬使管记王悔结识幽州节度使张守碬。不久,离开边塞赴长安应举,前后约过了三年的边塞生活。天宝九载冬,在任封丘尉期间,曾北使青夷军送兵,第二年春还,有过短期的边塞生活。天宝十一载秋冬之际,经陇右节度使哥舒翰判官田梁丘引荐,被哥舒翰表为左骁卫兵曹参军,遂赴哥舒翰幕府,充任掌书记,天宝十四载仍在河西陇右一带,十二月随哥舒翰守潼关,其间约有三年时间在陇右。高适前后三次出塞,在边塞生活了六七年时间,留下边塞诗约四十首,占其全部诗作的六分之一。这些边塞诗绝大部分是两次北游燕赵写成的。其时虽在塞垣而壮志未遂,故能深入下层了解边兵与戍卒生活,找到边塞长期未宁的原因,揭露了边防失策与边将无能,抒发希冀为国建功的豪情壮志,反映戍卒的生活与思想感情,写出了思想性很强的作品。这些边塞诗不都是在边塞写成的,他的最负盛誉的边塞诗《燕歌行》,却是在宋中写成的,这实在是值得令人深思的。对诗人过分地不适当地强调直接生活经验,未必是正确的。但如果高适没有开元二十年至开元二十二年北游燕赵的边塞生活经历,绝不会凭空写出这样深刻地反映现实的诗篇,这却是可以断言的。
天宝八载,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入朝,奏调岑参为右卫录事参军,于是他到了新疆库车。天宝十载春,高仙芝调任河西节度使,岑参随至河西节度使治所武威。不久东归长安。天宝十三载春末,又随同安西节度使兼北庭都护封常清去北庭,充安西北庭节度使判官,后来升为伊西北庭支度副使,至德元载冬末到酒泉,次年春才返回陕西凤翔。他两次出塞,走了好多地方,经历六七年时间,有着极丰富的征战生活。诚如元代辛文房所云:“参累佐戎幕,往来鞍马风尘间十余载,极征行离别之情。城障塞堡,无不经行。”[15]他的边塞诗有七十余首,约占全部诗作的五分之一。这些诗歌,尤其是名篇,都是在边塞写成的,而他第二次出塞,由于宾主相得,他的军旅生活过得十分愉快。他的优秀的边塞诗,大都是在这期间写的。
如上所述,高适、岑参有着类似的边塞生活经历,他们入幕有着类似的目的,而在征战生活中又经受了艰苦生活的锻炼与考验。因此,在诗的题材与内容方面,都有着许多共同的地方。第一,他们都歌颂正义战争。譬如,高适的《九曲词》,岑参的《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都是慷慨高亢的颂歌;第二,对于边将腐朽生活的揭露与批判。譬如高适《燕歌行》、岑参的《玉门关盖将军歌》,对边将的奢侈腐化与骄矜跋扈,作了无情的揭露;第三,描写边塞风光,表现丰富多彩的边疆生活与少数民族的习俗。譬如高适的《营州歌》,写边塞民族豪侠尚武的精神,生动传神。岑参的《赵将军歌》,写蕃汉将领骑射角胜的场面,情景动人。另外,也有写战士的丰富的生活与感情的诗篇等。
总的来讲,高适边塞诗的思想内容与诗中表达的感情,都比较复杂。岑参边塞诗的思想内容与诗中所表达的感情则比较单一。然在描写边塞风光上,岑诗则独擅胜场,高诗不免略输一筹。
岑参两次出塞,其活动地点主要是在今天的新疆。由于较长期的军旅生活,对军戎生活的深切感受与热爱,对西域民族风俗习惯的熟悉与了解,对异域风光的观感与惊异,使他能以奇峭的笔姿,以充满感情活力的笔调,写热海、火山、风雪、奇寒,使边塞风光纷呈异彩。由于他对这些风物深深地热爱,所以他以欣赏的笔调,写这奇异非凡的生活,洋溢着欣喜的感情。“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诗中以奇妙的比喻,以及“即”、“忽如”等充满主观感情的字眼的恰切运用,生动地表现了诗人对异域风光惊异新奇的感觉,传神地表现出诗人当时喜悦的神色。如果诗人对边塞生活不是充满强烈的感情,而是比较冷漠,能够写出这样绝妙的诗句吗?这美妙不单是巧思的或修辞的成功,而是写出了诗的意境的美。它带着诗人高尚乐观的审美情趣,并以这种情趣的信号,撞击着读者的心灵,使其得到充分的美的享受,与诗人一道,沉浸在这新奇惊异的愉悦之中。《天山雪歌送萧治归京》,两句一换韵,音调急促,很能显示风雪夜归人的意境。《火山歌送别》、《热海行送崔侍御还京》,既写了火山热海的奇丽景象,又表达了对友人的深厚感情,具有强烈的诱人的艺术魅力。这种艺术魅力的产生,不特是因为对生活的熟悉与热情,更重要的则是他高尚的审美情趣以及表达这种审美情趣的深厚的艺术功力。《田使君美人如莲花舞北旋歌》,描写了边疆奇异的音乐和舞蹈,反映了边疆人民的生活习俗。这与反映边疆奇丽自然风貌的诗篇一样,构成了岑参边塞诗的另一重要内容。高适两次北游燕赵,一次赴陇右,对边塞生活不特十分熟悉,且有强烈的感受。他的《塞上》、《蓟门五首》、《使青夷军入居庸关三首》、《蓟中作》等,都真实地纪录了他的感情。《答侯少府》云:“北使经大寒,关山饶苦辛。边兵若刍狗,战骨成埃尘。行矣勿复言,归欤伤我神。”这可以说是他北游燕赵丰富复杂的感情的概括。对战士同情,对战将无能的不满,以及壮志难伸的牢愁,构成了他的边塞诗的主调。这些诗意绪深沉,感情内蕴,有着很强的感人力量。《塞上听吹笛》,境界开阔,格调高昂,巧用双关,富有生趣,可以说是一幅万里塞上图,表现出辽阔壮美的艺术境界。总之,他的诗有丰富深厚的感情,有一股浑朴劲遒之气,极富艺术感染力。然与岑诗相较,却缺乏那种奇峭诱人的艺术魅力。这是因为他没有专注地写出边塞奇异的风光,以及与之相应地运用独特的富有创造性与生命力的艺术形式的缘故。
二
高适、岑参两人在诗歌形式的运用与抒情手段的选择上,存在较大的差异。因而他们的诗歌表现出各自不同的个性特征与艺术特色。
首先,在对传统诗歌的继承与革新方面,两人表现出较大的差异。因此,他们的诗在诗歌史的贡献上有很大的不同。
高适、岑参的边塞诗,都是在继承旧的文学传统上有所革新,然两人对待文学遗产的取源不同、态度不同,因而他们在诗歌形式上,也显示出各自的特点。高适诗直追汉魏的特点比较明显,在对传统的艺术形式的继承方面,因袭较多,突破与创新似嫌不足。第一,他在边塞诗的创作中,仍因袭了较多的乐府旧题,如《塞上》、《塞下曲》、《燕歌行》等,诗题与内容基本和谐。他借用这些乐府旧题,反映了深刻的社会内容。然这种形式的运用,毕竟类似于旧瓶装新酒,它严重地影响了诗人创作才能的发挥。诗人用这种旧形式写诗,不能随心所欲地抒发自己丰富的感情,暴露出某些艺术表现上的矛盾与局限。第二,他也写了一些可称新题乐府的诗,如《蓟门五首》、《营州歌》、《部落曲》、《九曲词》等,都是“即事名篇,别无依傍”之作。这些诗的乐府诗题与诗的内容结合紧密,不再将所表现的内容,装在旧的乐府题的躯壳里,因此能够较充分地发挥诗人的创作才能。然其表现句式,仍旧是整齐划一的五七言体,不似李白、岑参用流畅的歌行体,句式长短参差错落,卷舒自如,自由放纵。总之,他在诗的表现形式上,因袭多而创新少,缺乏一种新的艺术活力,令人读后似有某些陈旧的感觉。在诗风活跃的盛唐诗坛,他的诗歌在形式表现上,不免有点儿守旧。
与高适的边塞诗相比,岑参则较多地融合了六朝以来近体诗的成就,而且在艺术表现形式的创新方面,作了巨大的努力,并且取得了很高的成就。他用新兴的歌行体,取代了旧的乐府诗题,在诗歌形式上,彻底突破了乐府旧题的束缚与羁绊。作为一个创作边塞诗最著名的诗人,竟没有写过一首《出塞)、《入塞》、《从军行》、《关山月》、《塞上》、《塞下》为题的诗篇。他写了较多的歌行体诗,歌行体也可算作“即事名篇”的新题乐府,这种体裁是盛唐诗人的独创,李白、杜甫、岑参等都擅长用这种体裁,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在运用歌行体方面,他们各具特色,而岑参的歌行,尤为别开生面,因而有其独特的韵味。
在诗的句式、节奏、押韵等方面,岑参用歌行体写的边塞诗,都表现出自己的艺术特色。譬如《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
君不见走马川,雪海边,
平沙莽莽黄入天。
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
随风满地石乱走。
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
汉家大将西出师。
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
风头如刀面如割。
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
幕中草檄砚水凝。
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
车师西门伫献捷。
这首诗三句一节,打破了旧的二句或四句一节的诗的格局;同时三句换韵,句句押韵,也与旧的偶句押韵的惯例迥异,充分显示出音节急促、风格奇峭的艺术特色。就一首诗的句数说,岑诗不限于偶数,如《敦煌太守后庭歌》就是十五句,在结构上不再是四平八稳,而显得奇突不平,异样生新;有多次换韵而造成音节响亮,气势雄健的,如《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此诗七次换韵,最后才一韵结束,诗句流畅而音调浏亮;也有转韵时用顶针法的,如《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全诗两句一转韵,四处用了顶针法,诗的气脉一贯,语气流畅,笔姿洒脱,语言平易,辞章手法的娴熟与精妙,都表现出诗人高度的艺术才能,处处显示出艺术创新的生气。就诗句的字数说,他喜欢用三、五、七言,错落有致。与每节句数多少相应,用韵也是多种多样,不拘一格。有句句叶韵、一韵到底的,也有两句换韵、三句换韵、四句换韵等形式,打破了长诗双句用韵、始终一韵或很少换韵的旧的格局。在节奏方面,或则轻快,或则急促有力。总之,这种变化,使其诗在节奏、旋律上很有特色。清人施补华云:“《轮台歌》:‘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走马川行》:‘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等句,兵法所谓其节短、其势险也。”[16]这种节短势险的诗歌,似一阵急管繁弦,卷去你思想上的杂尘,使你随着诗的节拍不自觉地手舞而足蹈。胡应麟云:“古诗自有音节。陆、谢体极俳偶,然音节与唐律迥不同。唐人李、杜外,惟嘉州最合。”[17]又云:“嘉州格调整严,音节宏亮。”[18]他从诗歌发展史的角度,论定岑参的地位与贡献,是颇有说服力的。总之,歌行体不受字数、句数、韵脚的限制,变化自由,能够极大地发挥个人艺术的独创性。岑参正是利用这种体裁,在发挥艺术独创性中,形成个人独特的艺术风格。他的诗旋律急促,韵脚多变,似一阵急急风,紧紧地吸引着读者的注意力,使其与诗人同样感受着边塞的风光,因此有着极强的艺术感染力。与岑参相比,高适的边塞诗仍以传统的五七言诗为主,只有《送萧判官赋得黄花戍》诗,两句一节,换韵,全诗有两个五言句,其余则是七言,略如岑参的歌行体。其余的边塞诗,不似岑诗的句式参差、错落有致,而是整饬、谨严、精警、凝练,读来有一股浑朴劲遒之气,却缺乏岑参那种奇峭生新的艺术特色。与岑诗在艺术上的独创性相较,高诗则在形式上较多地因袭传统中,形成自己古朴雄浑的艺术风格。
其次,在描写与抒情方面,高适、岑参表现出迥然不同的特色。岑参诗重在描写,在描写中抒发感情,或者可以说,他是寓情于描写之中。所以他的诗往往是客观的示现,展示出五彩缤纷的生活画面,以奇异之思引人入胜,而作者之深厚感情也就浑含其中。高适诗重在抒情,他往往直抒胸臆,或者夹叙夹议,因此他的诗常常带着浓郁的主观情调。在抒情中虽然偶有景物的描写,然旨在借景抒情,故对景物的描写,节俭而有力。
岑参的边塞诗中,有许多赠送应酬之作,却是传诵千古的名篇。众所周知,古代文人把赠诗作为人际交往的重要手段,因此应酬诗中,虽说有一些传诵千古的名篇,然而大量的却是无病呻吟的矫情之作。故这类诗虽汗牛充栋而令人生厌。岑参虽然写了许多应酬诗,然却改变了以往酬应诗作那种伤离慰勉的千篇一律的抒情格调,他在应酬诗中,往往用大量的笔墨,描写别时别地的自然风光,构成一幅光怪陆离的奇丽的画卷,在诗的末尾用一二语点破送别留恋之意。故其应酬诗并非酬应之具,而是感人肺腑的抒情描写。他这类歌行诗,不单单是艺术形式上的创新,更重要的是诗人在创造诗的意境方面,对旧的艺术技法的突破,是他独特而成功的艺术创造。而其淋漓尽致的景物描写,引人入胜而卓绝千古。譬如《热海行送崔侍御还京》,就是具有代表性的诗篇。
侧闻阴山胡儿语:西头热海水如煮;
海上众鸟不敢飞,中有鲤鱼长且肥。
岸上青草长不歇,空中白雪遥旋灭;
蒸沙砾石燃虏云,沸浪炎波煎汉月。
阴火潜烧天地炉,何事偏烘西一隅?
势吞月窟侵大白,气连赤坂通单于。
送君一醉天山郭,正见夕阳海边落;
柏台霜威寒逼人,热海炎气为之薄。
诗人在热海附近送友人入京,他根据热海的传说,把这西北边陲景色描写得特异神奇。“西头热海水如煮……中有鲤鱼长且肥。……蒸沙砾石燃虏云,沸浪炎波煎汉月。”诗人以极度夸张的手法,状热海之热,写热海之奇,赞热海之美,使其成为一首独立的写异域风光的优秀诗篇。尽管诗人用了夸张的艺术手法,但它却显得那么真实,因此有很强的艺术魅力。诗人领着你领略了一番热海风光之后,最后四句才写到送别意。“送君一醉天山郭,正见夕阳海边落。”二句写送别时的情景:送别的地方在天山脚下,为送别友人设宴,喝了一天酒,直到夕阳西下。宾主相聚之欢、恋恋不舍之情溢于言表。“柏台霜威寒逼人,热海炎气为之薄。”这是对友人为官清廉的盛赞。友人的身份是御史,所以用“柏台”、“霜威”作比,意谓崔居官廉洁清正,执法如山,在北庭时热海的炎威也为之消减。如此,前半首中对热海的极度渲染,就成为颂扬友人的有力铺垫。而抒情与写景浑然一体,不露痕迹。这种以特殊环境为背景写送别之情的表现手法,正是岑参歌行体诗的特色。《火山云歌送别》、《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天山雪歌送萧治归京》等,都具有类似的艺术特色。你看,他是那么善于描写,他用一枝生花的诗笔,把你引到苍茫的异域,观看火山、雪原,领略新奇的诗的意境,使你在新异感觉中,进入峭丽的世界。岑参这类送别诗,不特以峭丽的笔姿写了异域风光,抒发了对边塞的热爱,而且以这样的奇丽景色为衬托,写出了自己强烈的感情。诗人把这种感情表现得深沉而有力。
与岑参相较,高适则不大用比兴与描写,而往往采用赋的形式,从头至尾地叙述,有时夹叙夹议或直抒胸臆。他的诗不以辞采见长,不以节奏旋律的变幻多姿取胜,而以倾注笔端含之诗内的深厚感情擅场。在古朴苍凉的诗的情调中,也有着感人的艺术魅力。这是因为他善于将你诱入一个主观感情十分丰富的世界。譬如《塞上》,就是具有这种艺术特色的诗篇。
东出卢龙间,浩然客思孤。
亭堠列万里,汉兵犹备胡。
边尘满北溟,虏骑正南驱。
转斗岂长策?和亲非远图。(www.xing528.com)
惟昔李将军,按节临此都。
总戎扫大漠,一战擒单于。
常怀感激心,愿效纵横谟;
倚剑欲谁语?关河空郁纡!
此诗一二两句,写自己出塞以及到塞上的情绪。“浩然客思孤”,不特羁旅中孤独,而且心怀安边良策无处陈述,也即有才不见赏的孤寂。这对以国家安危为己任的志士来说,内心是何等的苦闷。“亭堠列万里”以下四句写虏骑猖獗边情紧急的情景,这已隐含着对唐朝边塞政策的批判。“转斗”两句,用了否定与肯定的判断,直接指斥唐朝对东北少数民族妥协退让的失策。这里用议论直接表明自己的态度。“惟昔李将军”以下四句,是对信安王李祎在边塞大胜的歌赞,最后四句抒发胸怀壮志无人见赏的苦闷心情。此诗或为上信安王李祎之作,希望入幕。这一首诗,沿用乐府旧题,诗里用了严整的五言句式,全诗基本上都是叙述,中间有两句议论,最后四句抒情。他在简劲的叙事中,渗透着强烈的主观情绪,寄寓了自己郁勃的情怀。高适的其他边塞诗,也有类似的艺术特点。如《蓟门五首》、《自蓟北归》、《蓟中作》等,都以叙事为主,又有议论与感慨,诗风浑朴,语言简劲而有力。
三
高适、岑参丰富的边塞生活经历与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使其诗形成雄浑豪壮的艺术风格。因此,历代诗论家往往将他们相提并论。高、岑的密友伟大的诗人杜甫,首先对他们的诗歌创作做出了比较切合实际的评价,并拈出其诗歌风格的主要特点。他说:“高岑殊缓步,沈鲍得同行。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19]意谓他们写诗,如沈约、鲍照那样纵舒自如,诗歌风格含有“飞动”、“混茫”的特色。也就是说,其诗浑厚浩茫,劲遒传神。宋代著名的诗论家严羽谓:“高、岑之诗悲壮,读之使人感慨。”[20]这个概括是相当准确的,从此“悲壮”就成为评价高、岑诗歌风格特征的不易之论。辛文房评岑参诗云:“诗调尤高……与高适风骨颇同,读之令人慷慨感怀。”[21]胡应麟指出:“高、岑悲壮为宗。”[22]可见高、岑诗歌风格确有相似之处。
诗歌艺术的真正价值,不是与他人相同或相似,更不是互相模拟,而是看其能否形成独具特色的个性特征,形成与他人迥异的艺术风格。高适、岑参边塞诗的真正艺术价值亦在此。因此,我们既要看到他们诗歌风格相同的一面,同时也要仔细分辨其不同的另一面。对于高、岑诗歌风格的不同之处,诗论家早有论述。元人陈绎曾《吟谱》云:“高适诗尚质主理,岑参诗尚巧主景。”[23]此评可谓要言不烦,一语破的。高适诗“尚质主理”,质朴无华;岑参诗“尚巧主景”,缛丽披纷。对于诗歌创作实质的主观认识与创作实践,形成了各自不同的艺术特色,构成了各自诗歌旋律的主调。由于陈绎曾对高、岑诗的评价,切合他们的创作实际,因此,他的观点为人们普遍接受。后代对高、岑诗风格的评论虽稍有不同,但只不过强调了不同的侧面,其主要倾向,却是完全一致的。王世贞云:“高、岑一时不易上下,岑气骨不如达夫遒上,而婉缛过之。”[24]王士祯云:“高悲壮而厚,岑奇逸而峭。”[25]翁方纲云:“高之浑厚,岑之奇峭。”[26]对于高适的诗,说“气骨”、说“悲壮而厚”、说“浑厚”,都是指其在主意的前提下所表现的艺术特色与风格特征。千变万化,不离言志。对于岑参的诗,说“婉缛”、说“逸而峭”、说“奇峭”,都是指其在主情的前提下,在描写与抒情中所表现的艺术特色与风格特征。这些艺术特征,是就高、岑的全部诗作而说的,自然也适用于他们的边塞诗。现以其边塞诗为例,分析他们诗歌各自表现的艺术特色。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
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
錟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
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
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
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
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
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
边庭飘飘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
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高适《燕歌行》从始至终弥漫着浓郁的悲剧气氛,充分地表现了悲壮的风格特征。主人公高度的爱国热忱和他那为国献身的精神是那么感人,然而由于主帅腐败,敌强我弱,终于身陷重围,不免流露出一种悲凉的情绪。首四句写“汉将”怀着爱国热忱,抱着为国却敌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奔赴边疆;“錟金”以下四句,写边情危急,他们急速赴援边关的情景;“山川”以下八句,诗人以浓墨重彩,渲染悲剧气氛:胡骑猖獗,敌人大兵压境;战士奋勇杀敌而主将却贪图享乐;经过激战,我军损失惨重而未能却敌。“铁衣”以下四句,写久戍未归而忆念室家,这是因为蹉跎边关久战无功而产生的一种消沉的情绪,曲折地反映了对边将的不满。“相看”以下四句,写他们为国牺牲的高尚气节,借对汉朝李将军的赞扬,指斥当时边帅不恤士卒。此诗悲怆而雄壮,不事藻饰,以质直见长,确有“飞动”、“混茫”的特色。《蓟门五首》等,在感慨咏叹中,也流露出颇为显著的悲壮情绪。所谓“其诗多胸臆语,兼有风骨”,“常侍诗气骨琅然,词峰峻上,感赏之情,殆出常表。”[27]道出了高适诗风格的主要特点。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
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
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用极度夸张的笔墨,勾勒了一幅奇峭而壮丽的雪中送客图。诗的开头四句,以惊喜的笔调写出了八月飞雪的奇景,暗点作时作地,表现出诗人对边疆生活的由衷热爱。这种情绪,是以对边疆风光奇异的新鲜感表现出来的,“散入珠帘”以下四句,写军营的严寒酷冷,这种对严寒气候的描写,引出下面两句:“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这种愁云惨淡的景色,是因送武判官而引起的情绪波澜,它承上启下,夸张地表现与友人不忍离别的情怀。“中军置酒”四句写饯别;最后四句写送别时与友人恋恋不舍的情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两句见诗人雪中送人伫立之久,写出友情之深厚。与李白“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有异曲同工之妙。此是岑参写感情至处,并无相袭。全诗奇峭挺拔,感情深至。可谓“语奇体峻,意亦造奇”[28]。翁方纲云:“嘉州之奇峭,入唐以来所未有。又加以边塞之作,奇气益出。”[29]沈德潜云:“岑诗能作奇语,尤长于边塞”,“嘉州边塞诗尤为独步”[30]。“奇”确实是岑参诗的最大特点,不特语言奇特,而且风格奇峭,这都是由于诗人气质好奇的缘故,杜甫所谓“岑参兄弟皆好奇”是也[31]。所谓“入唐以来所未有”、“尤为独步”,自然是驾高适而上之。这一评断,我认为是比较客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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