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甜蜜之家”:奴役与反奴役的博弈
《宠儿》中的“甜蜜之家”是故事主要人物塞丝、保罗·D和贝比·萨格斯等人身为奴隶时受奴役的地方,同时也是她们在后奴隶制时代中不愿提及、不能回忆的地方。颇具讽刺意味的是,虽然拥有一个引起美好情感和无限希望的头衔,这个种植园只能是庄园主的“甜蜜之家”。对于劳作其间的黑奴们而言,这个地方既不“甜蜜”,更不是“家”。这个肯塔基州的普通种植园,只因前农庄主加纳先生实行一种特殊的较为开明的奴隶政策而显得与众不同。他听从奴隶们的意见、允许他们拿枪、允许他们自由地选择配偶,称自己的奴隶为“男子汉”。这无疑是令加纳先生感觉非常甜蜜的一件事情,更是令他骄傲的行为。正如加纳先生自己所声称的:只有真正的勇士才敢称自己的奴隶为男子汉。于是,这里的奴隶们便以“男子汉”自居。他们拿着枪打猎从而拥有充足的食物,他们大胆地向加纳先生提供改善劳动效益的建议,他们中的一个甚至利用周日的休息时间外出打工赎取母亲的自由。这里新来的唯一的一个女黑奴——塞丝——居然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自由”地选择一个丈夫而不用被主人拉去“配种”。在他们新婚之时,新娘塞丝居然得到了女主人加纳夫人送的一对耳环作为礼物。他们在玉米地里自由地结合,意外地压伤了大量尚未全熟的玉米。慷慨的加纳夫妇并未加以干涉,于是,其他的奴隶们得以愉快地分享了这些嫩玉米。虽然种植园艰苦的生活使得他们只能在周日的阳光下才能看到彼此的脸,塞丝却跟这个生命中唯一的男人生了自己所有的四个孩子,而从来没有遭受到其他女奴所遭受到的性虐待。这些别的奴隶们无法奢想的“自由”俨然成了一种幸福。
不幸的是,这种自由和幸福只能是在加纳先生管理之下的“甜蜜之家”这个封闭的空间之中才有可能。走出“甜蜜之家”,他们就和其他黑奴一样只是奴隶主的财产,可以买卖、典当或者抵押。正如保罗在沉思中所提到的:
“走出那块土地一步,他们就是人种中的渣滓。是没有牙的看门狗;是没有角的公牛;是阉割的辕马,嘶叫声不能翻译成一种重任在肩的语言。”[4]
看门狗、公牛和辕马本是勇猛的雄性动物。可悲的是,它们最勇猛的武器都被人为地废除了,从而丧失了应有的雄性气质。由此推导,保罗他们这些“甜蜜之家”的“男子汉”本应是人,却被剥夺了人的尊严,更谈不上男子汉的气概。踏出主人的庄园一步,他们就成了人堆中的渣滓,连动物都不如。更有甚者,在时间的冲击之下,“甜蜜之家”这个空间的封闭性会被另一种封闭性所取代。还没有走出去,他们就已经是“没有角的公牛”了。当加纳先生死后,加纳太太被迫卖掉奴隶来偿还债务。当“学校教师”接管“甜蜜之家”后,真正的奴隶制露出了它本来就有的残酷性。新来的管理者每天拿着尺子测量奴隶们的身体,清点他们的牙齿数量,将他们的各种属性记录在笔记本中进行研究。曾经尝到过“自由”滋味的奴隶们体会到了被奴役的滋味——“在那边,他们不爱你们,不爱你们的身体,他们玷污它,玷污得如此彻底,以至于你自己也不喜欢自己了”[5]。(www.xing528.com)
事实上,早在加纳先生管理之下的“甜蜜之家”,奴隶们反奴役的斗争也已经开始了。最先具有自由意识的是黑尔。她的母亲贝贝·萨格斯总共生育过八个孩子,有的来自白人男人,有的来自其他的男性黑奴。在一次一次的转卖中,这些孩子有的死去,有的失踪,有的被转卖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黑尔是萨格斯唯一留在身边的一个孩子。就是他看到萨格斯颠簸的腿才决心靠出卖自己星期天的劳动去换取母亲的人身自由。应当说黑尔是个聪明的奴隶,懂得钻制度的空子,以“赎买”的方式反抗了非人的奴隶制。而他的英雄壮举却赢得了塞丝的尊敬从而成为她的丈夫。“结婚”后,他们生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这使得黑尔靠劳动赎取自由的反奴役变得更为困难。另一个具有自由意识的黑奴是西克索。每到周六晚上,他就会看好月亮的位置,然后步行三十里去和另一个庄园的女奴约会,随即再步行回到“甜蜜之家”。西克索也是他们当中最有见地的一个人。只有他明白加纳的死是与其他庄园主决斗的后果,也只有他明白奴隶们吃东西是为了给奴隶主增加财产。虽然在逃跑的时候被奴隶主抓捕回来,西克索却在烈火中狂笑,为的是他的孩子可以不再过奴役的生活。从这种意义上来说,西克索在奴役与反奴役的斗争中取得了胜利。
因为黑尔和西克索两人一明一暗走出过“甜蜜之家”,他们更加懂得自由的珍贵。因此,当废奴主义者的“地下铁路”要经过时,他们充当了小小的领头人。然而,因为塞丝的再次怀孕,集体逃走的计划被迫推迟。在享受过“自由”之后又被剥夺了自由的生活比从来没有尝过自由滋味的生活更加令人难以忍受。从“男子汉”的地位跌落到动物的地位,黑奴们成了功能不全的雄性动物,其处境还不如一只在大树底下自由来去的大公鸡。于是,为了获取真正的自由,被奴役所压抑的奴隶们意识到反抗的势在必行。不幸的是,他们的行动刚刚开始就被奴隶主发现了。于是,种植园里的男奴们没有一个能够成功逃脱。五个男奴一个被卖掉了,一个被烧死了,一个弄丢了,一个下落不明,十有八九也死了,只剩下了一个保罗·D在被卖之后又随众人一起逃了出来,最终九死一生地来到了自由的北方。幸运的是,在废奴主义者的帮助之下,女黑奴塞丝把自己的三个孩子送到了马车上,由他们将孩子们带到了自由的北方。而她自己则怀着第四个孩子,独自一人赶到了孩子们的身边。得到自由的塞丝,也在短暂的28天幸福生活之后被“学校教师”跟踪而至,无奈之下的母亲只能选择以死相拼,锯断了大女儿的喉咙。这就是塞丝所说的“买了票”,为了自由而付出的惨重代价。
尽管奴隶们生活其中的“甜蜜之家”历经了从“天堂”到“地狱”的转变,塞丝和保罗记忆中的“甜蜜之家”更多的是大家共聚一堂的欢欣与甜蜜。如果“甜蜜之家”没有发生变故,奴隶们就能够在这个“甜蜜”的乐园中继续生活下去,甚至把它当做是自己的家。他们追求和实现“自由”的唯一可能,就是通过出租自己的劳动去赎取自由。那将是一个漫长而艰辛的过程。然而,值得指出的是,加纳先生也可能在有朝一日会改变主意,实行真正的奴隶制。因此,“学校教师”掌管下的“甜蜜之家”和加纳先生统治下的“甜蜜之家”其实是一脉相承。一个不变的事实就是:庄园的主人或管理者在自己的领地上享有绝对的专制掌控权,奴隶们始终处于被奴役的地位,他们是否被测量和被物化只是他们受奴役量化程度上的差异。也有研究者认为,这种差异在于“学校教师”将黑奴视为牲畜而将他们排斥在社会空间之外,加纳先生则将黑奴视作低等臣民纳入社会空间。两者的交锋实质上折射出19世纪美国南北不同经济体制所导致的种族意识形态冲突。[6]在特定的时空中,这种差异必然让步于种族主义的同质特性。因此,在南方种植园各个独立的空间中,奴隶主掌控着对奴隶们的生杀大权,可以任意对他们进行的租赁买卖、存储典当,或者去赌输赢、去偷、去抢。相应地,奴隶们在这个世界上一无所有,他们身体上的每一个器官都归奴隶主所有,甚至他们的孩子一生下来也都是奴隶,重复着祖辈们的悲惨命运。于是,世代受奴役的黑人奴隶们不仅被剥夺了自己的人身自由权和家族姓氏权,而且被剥夺了对自己亲生骨肉天然的爱护权。
值得指出的,莫里森小说中的奴役与反奴役的博弈有着现实的依据。事实上,弗吉尼亚州在1662年曾通过一项立法,允许男性白人占有女性黑奴。如果母亲是奴隶,她的孩子也将是奴隶。于是,女性黑奴成为提供奴隶劳动力的生产工具。因此,为了反抗受奴役的命运,女黑奴们采用了自己的方式。在美国历史上,有很多像玛格丽特[7]这样的女黑奴,她们宁可把亲生子女杀死,也不愿意他们在奴隶主的种植园中继续祖辈所过的非人的生活。塞丝的母亲就将受白人强奸后生下的孩子全部扔进了大海,而只留下她与自己拥抱过的男性黑奴孕育的生命。她便是具有强烈自我意识的前女黑奴塞丝。幸运的是,塞丝在加纳先生的“甜蜜之家”从来没有遭受过性虐待,更没有被奴隶主拉去与别的奴隶“配种”,甚至在这里度过了6年“幸福的婚姻生活”,跟自己唯一的男人生下了4个孩子。于是,塞丝天真地以为她和丈夫生的所有孩子都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她的责任就是要保护她们,让他们远离一切危险。因此,当猎奴者追踪而至的时候,塞丝唯一的念头就是“不!不!不!”。她的孩子不能回到过去,不能回到“甜蜜之家”。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他们送到“安全”的地方去。于是,塞丝疯了,她割断了婴儿的喉咙,任凭婴儿的血液像奶油一般流淌。撇开道德不谈,塞丝骇人的“弑婴”之举成功地阻挡了奴隶主的魔爪,她的孩子没有一个回去当奴隶、受奴役。令人悲痛的是,种植园中奴役与反奴役的博弈,无论结局如何,都是黑人奴隶们以“死亡”为代价的生命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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