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自我的缺失
从上文可以看出,身体美的缺失是造成佩可拉人生悲剧的表层原因,爱和正确引导的缺失则是其深层原因。对小姑娘自身而言,对蓝眼睛的追求源于本能的冲动,其实质是对自我认同的追求,因为她需要依靠别人的肯定来实现对自己的肯定。黑人女性这种对自我认同的关注在莫里森的其他小说中也有着不同程度的体现。如果说佩可拉的渴望还停留在生命的原初阶段,《秀拉》中对自我认同的追寻则上升到了理性的高度,并得到了秀拉的先锋性实践。
奈尔和秀拉在家庭环境、生活经历和精神追求等方面均存在巨大的差异。然而,正是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女子代表着千千万万的黑人女性开始了追寻自我、实践自我的精神成长。先是奈尔明确提出了“我是谁?”这个带有普遍意义的问题,再有秀拉特立独行的方式实践她想要的生活。当年幼的奈尔跟随母亲前往新奥尔良奔丧时,她亲眼目睹了昔日矜持高贵的母亲在白人列车员面前的异常举止。看到母亲在那节白色的列车车厢里毫无道理地“冲着那橙红色面孔的列车员露出了挑逗的微笑”,奈尔“既感到兴奋又觉得可耻”。[13]南方归来后,奈尔的内心发生了重大变化,开始纠结于对自我的探索。奈尔对着镜子照了好半天,突然全身一阵战栗,自我意识悄然萌发:
“我就是我,”她悄悄地说,“我。”
“我就是我。我不是他们的女儿。我不是奈尔。我就是我。我。”
……
“我,”她嗫嚅着说。然后,把自己深深地埋在被子里,“我想……我想要成为……奇妙的人。噢,耶稣,把我变得奇妙吧。”[14]
显然,奈尔这种“悄然萌发”的自我追问带有自发式的启蒙意味。依靠新发现的自我,奈尔发展了与秀拉的友谊,为自己的人生书写了关键性的一笔。不幸的是,这个小小的自我却在她母亲的高压管制下失去了所有的想象力,最终没有能够成功地塑造独立的自我。与裘德结婚后,她的所谓自我更是消融在平庸的婚姻之中。与此同时,在特殊家庭长大的秀拉既继承了外祖母独立专行的性格,又继承了母亲秀美可人的外貌。外祖母的独立专行源自为生存而奋斗的人生和随之拥有的绝对权威,母亲的美貌和温柔使之得以在众多的情人中游戏人生。然而,不想造就任何人,只想做自己的秀拉终于选择了一条社区民众看来离经叛道、我行我素的人生道路。好友奈尔结婚后,她外出求学。十年之后,秀拉伴随着知更鸟的灾难回到了“底层”社区,同时给社区带来了灾难。她回家后,先将外祖母送入养老院,抛弃了仅有的亲情;然后与好友的丈夫上了床,离弃了唯一的友情,导致奈尔对“奇妙自我”的幻想彻底破灭。此后的秀拉更加肆无忌惮,甚至想玩弄谁就玩弄谁,想抛弃谁就抛弃谁。她的行为不仅伤害了周围邻居,也伤害了自己,将自己孤立于所有人之外,最后在孤独中死去。尽管如此,她依然认为自己比别人强,因为她的孤单是自己制造出来的,而别人的孤单是“二手货的孤单”,她可以高傲地将之踩到脚下。尽管无人知晓她的美丽,她仍是一朵盛开过的玫瑰花。《秀拉》的出版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一个文学史上前所未见的黑人女性形象从此诞生。敢作敢为的黑人女性终于可以毫无畏惧地登堂入室,不再受制于白人主流文化,也不再受抑于黑人传统文化。
黑人女性如此,黑人男性亦然。与布里德洛夫一家一样,《所罗门之歌》中的戴德一家也都有着各自的难言之隐,分别纠结于情感缺失所带来的痛苦。其中心理空间最为纠结的当属绰号奶人的黑人青年梅肯·戴德第三。类似于波莉和佩可拉,奶人也曾长时间纠结于自己身体上的缺陷,但他更多的是纠结于自己的“不自立”,其实质仍是自我认同感的缺失。还在四岁的时候,奶人发现只有飞鸟和飞机才会飞的事实之后,便对自己丧失了一切兴趣。没有飞翔天赋的生活使他悲哀,使他的想象力极度匮乏,奶人成了别人眼中“迟钝的”、“怪模怪样”的孩子。这个让人捉摸不透、甚至有些“神秘”的怪孩子只要可能,“就会跪在他屋子的窗台上冥思苦想为什么他在地上非得平站着”[15]。然后在他十四岁的时候,奶人注意到自己的一条腿比另一条腿短一点。“当他光着脚像杆子似的站直时,他的左腿大约要离开地面半英寸的样子”[16]。(www.xing528.com)
于是,为了不让别人知道自己生理上的缺陷,奶人“从来不站直;一般是懒洋洋地站着,或斜倚点什么,或是坐在椅子上把半个屁股甩在外面”[17]。虽然奶人知道自己的腿并不属于“瘸”的范围,他仍对此感到无比厌烦,并开始养成一些动作和习惯来掩盖这样一种奇耻大辱的缺陷。无论是站着、还是坐着、抑或是跳舞的时候,奶人总是避免将左腿的短处暴露在视线焦点之下。不仅如此,他还因此觉得永远无法和高大强壮的父亲相比,便尽可能地在外表打扮上和行为举止上做到与父亲背道而驰。
像大部分不自信的人经常做的那样,奶人也曾站在镜子前,在墙灯的弱光中端详着自己身影;也像他们一样对自己的形象不满意。虽然他的外形不错,身材也高大,奶人看到的是自己性格中的踌躇不前。“他的脸长得还可以。女人们夸过他的眼睛长得好,有一个坚毅的下巴,非常好的牙齿。但是它缺乏一种协调,一种各个部位合成一个整体的协调感。”[18]这种不太明显的缺陷,阻碍了奶人在生理上和心理上的“完整性”。这种缺陷一方面来自他的家庭生活的影响,另一方面造成了他的冷漠和不负责任。在每听一次父亲或母亲关于往事的讲述后,他对事情的所谓“真相”都似乎有了更多的了解,但其结果却是让他的思想陷入更大程度的混乱之中。于是我们可以在叙述者更为繁琐的叙述中看到奶人对母亲的鄙视和对父亲的憎恨。
在他看到父亲向母亲打了一拳后,从未主动做过任何事情的奶人终于挥出拳头将父亲打倒在暖气片上。然而,他的行为并没有得到任何人的感激。被儿子打倒的父亲被屈辱、怒火和骄傲所吞噬,将父亲打倒的儿子感受到的是痛苦和耻辱以及他无力承担的随之而来的“无限的可能性和巨大的责任”,并惊讶地发现作为目击者的两个姐姐眼里“新产生的仇恨情绪”[19]。在他的父亲来到卧室讲述了自己与露丝和她父亲之间的恩怨之后,奶人感受到的是一片混乱,不知道父亲的话语中哪些是真实的和真实中的哪些部分与自己有关系。这思想上的混乱很快又演变成一腔怒气,认为父亲的言行不够男人,推测出问题的症结在于梅肯没有得到医生的钱去进行投资。在破碎的记忆中,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绰号来自母亲不正当地延长了哺乳时间。“我母亲在我已经会说话、能站起来,穿上鞋了之后还在奶我,有人看见了,笑了——所以管我叫奶人,所以我父亲不这样叫,我母亲不这样叫,而其他人都这样叫我。”[20]
走在与人流相反的方向上,奶人自以为冷静、清楚地思考着,终于想通了长久以来纠结在内心的种种疑惑。与此同时,他的内心纠结着周围人对他的爱:来自母亲坚定的、永远的自然而然的爱,同时也是占有性的爱;来自彼拉多和丽芭的自然的爱和尊重。尽管他得到各种爱,奶人却从没爱过他的母亲,对父亲倒是“又爱又怕”。他唯一热切地爱过的人是哈加尔。然而,在他们保持了十二年的性关系之后,奶人开始厌倦哈加尔的纠缠,视其为毫无意义的第三杯啤酒。为了获得“自由”,奶人终于决定要做个了断,结束这种乱伦的关系。在他对哈加尔始乱终弃之后一年的时间里,仍处在疯狂爱恋中的哈加尔坚持着每月一次的追杀。当他厌倦了这种游戏,静静地躺在阳光中享受着“对死亡的恐惧和祈求时”,奶人想到的是自己一直在逃避的他人对自己说过的事情,想到自己的碌碌无为,明白自己的无能来自无所作为:
他所知道的一切、关于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别人对他说的。他感觉自己像是别人倾倒他们行动和仇恨的垃圾箱。他自己什么都没干。除去打了他父亲那一次之外,他从未独立干过什么,而那唯一一次属于他的行动给他带来的却是他并不想知道的情况以及因之带来的责任。[21]
在等待死亡的恐惧之中,奶人反思着自己的过去。一贯生活在优越的物质环境下,奶人的生活闲适而空虚。然而,这只是事情的一个侧面。当他像个特务一样跟踪了自己的母亲,然后听到母亲的讲述之后,他知道了自己不过是一时冲动的产物,而且自己的父亲曾千方百计地阻止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知道了父母之间尖锐对立的仇恨“像钢铁一样平稳和坚实”[22]。
更令奶人感到难堪的是,他居然在父亲的煽动和金子的驱动之下,向自己的姑妈实施了盗窃,而后又在姑妈的帮助之下从看守所被释放了出来。面对乱七八糟的人际关系,奶人唯一能做的就是逃离现状。于是,他走上了南方寻宝之路。幸运的是,奶人纠结的心理空间在南方老家得到了疏通。寻金失败的挫折感很快就被家族神话带来的兴奋感所取代,甚至使他超越了对死亡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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