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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辰翁与庐陵奇崛文风:元代江西文人群体研究

时间:2023-11-30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刘辰翁的老师是欧阳守道,但是在守道之前重视庐陵学风和重开风气的是吉州太守江万里。江万里和欧阳守道共同营造的宋末庐陵学风,对庐陵精神和庐陵文脉的发扬都产生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和影响。刘辰翁将不是庐陵人的江万里与欧阳修并列,这既是对老师的景仰,也是对江万里庐陵事业的肯定。刘辰翁为江万里所作祭文称其“文特峻清”。从刘壎的比较中也可以看出江万里文风的一些特点。

刘辰翁与庐陵奇崛文风:元代江西文人群体研究

刘辰翁的老师是欧阳守道,但是在守道之前重视庐陵学风和重开风气的是吉州太守江万里。江万里不仅是欧阳守道的伯乐,也是欧阳守道学生文天祥、刘辰翁的师长。江万里和欧阳守道共同营造的宋末庐陵学风,对庐陵精神和庐陵文脉的发扬都产生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和影响。

江万里(1198—1275),字子远,号古心,江西都昌人,为南宋忠臣名相,被门人尊称为庐山公。他对于庐陵最大的贡献就是在出任吉州太守时创办了白鹭洲书院[27],并在书院中建六君子祠,崇祀周敦颐张载程颢程颐邵雍朱熹六位理学大师。自此,吉州理学之风盛于海内外。具体说来,他对于欧阳守道有知遇之恩,并鼓励其考取进士,后又礼聘守道为书院山长。在江万里倡导和守道经营下,白鹭洲书院成为宋末进士摇篮,理宗亲书“白鹭洲书院”匾额。从这里走出了状元文天祥,还有著名文人刘辰翁、邓光荐,他们都可以说是江万里的门生,在朝廷也得到江万里很大的帮助。当江万里止水殉国,刘辰翁驰往哭葬,先后作有《归来庵记》《祭师江丞相古心先生文》《鹭洲书院江文忠公祠堂记》等。在后一篇文章中,刘辰翁说自己“事先生十有五年”,高度评价万里“志念在国家,其精神在庐陵”的风尚,并说:“自鹭洲兴而后斯人宿于义理,自鹭洲兴而后言义理者畅,又不惟文字而已。而后学者知矫其质习,存其气象,又不惟气象而已,而后立身名节,壹以先生台谏为风采,推论人才尝育之。自斯文一变而至欧公,再变而至先生,而先生又以身徇宇宙,与之终始,虽康之山、番之水,同光而共洁,而其道隐然增鹭洲之重,与欧公而并。”刘辰翁将不是庐陵人的江万里与欧阳修并列,这既是对老师的景仰,也是对江万里庐陵事业的肯定。

庐陵自产的大儒是欧阳守道(1209—1273),字公权,初名巽,字迂父,少孤贫,自力于学,年未三十翕然以德行为乡郡儒宗。淳祐元年举进士,廷对,言国事成败在宰相,人才消长在台谏,同试者称让之,授雩都主簿。江万里守吉州,建白鹭洲书院,延请守道为诸生讲说,后湖南转运副使吴子良又聘守道为岳麓书院副山长。入朝充国史检阅、秘书省正字。咸淳九年卒,年六十五。生平事迹见文天祥《祭欧阳巽斋先生》《宋史·欧阳守道传》《万历吉安府志》等。

欧阳守道一生以道德著称。少为人师时即舍肉遗母,为官遇犯人丧父能成全犯人孝子之心,晚年罢官徒步出钱塘,随身唯两箧书而已。从生平行实来看,他是当得《宋史》所称“庐陵之醇儒”五个字的。他不仅具有中国古代士人的传统美德,而且作为儒师著书立说教育弟子,传承古圣先贤之学,为庐陵学风作出了杰出的贡献。

欧阳守道的学术师承不甚明朗,但从《巽斋文集》中的篇章来看,他朱学立场无疑。在《复刘士立书》中,他不满刘士立对朱熹的批判,但出之以温婉的语气,他说:“兄至诋朱文公为不识字义,则恐过矣”,又说:“兄之学,大概象山、慈湖之意居多。”还有他的《四书集义序》拳拳于文公之学和文公之心,《书朱文公与赵忠定公帖》也高度肯定文公的穷理之学,可见他维护朱学的立场还是比较明显。但事实上,守道之学又绝非朱学所能范围,他的思想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宋末朱陆和会、提倡实学的趋势,这不仅是他,也是他同时代有识之士的共同倾向,这样一种倾向是建立在对宋末学风深刻认识的基础之上。守道在《回包宏斋书》有一句说“近世学宣门户”,分明带有批评的意味,因此他的和会并不是刻意去改变他的朱学立场,而是要打破门派成见,兼取朱、陆之长,并由此通往圣贤之学,所以他对圣贤的理解已经超出了程朱一派,这正是有学者指出的那样,“当时广泛存在的思想是,只要为了实现圣贤之学,不管什么样的内容都值得肯定,朱、陆等学都可以成为有效的学问”[28]。守道的文集中,有十余处“本心”一词的使用。“本心”一词源于孟子,但就宋明理学而言,这一观念是属于陆学的。[29]欧阳守道在《复刘士立书》说“卓然契先圣之本心”,他用“本心”来指一切圣贤。守道文集中还有与吴荆溪、包宏斋的来往书信。吴荆溪即邀请守道做岳麓书院副山长的吴子良,字明辅,号荆溪,临海人,他是叶适的弟子,作有《三先生祠记》,三先生包括张载、吕祖谦陆九渊,他在文中批判了门户之见,可见他思想中也有和会的倾向。包宏斋即包恢,字宏父,建昌南城人。其父包扬,世父包约,叔父包逊,“同学于朱、陆,而趋向于陆者分数为多”[30]。包恢濡染家学,也成为著名的陆氏心学弟子。欧阳守道在《跋陆象山、包克堂遗墨》中还称赞“宏斋包先生,天下大老,举世宗师”,可见他不排斥陆学人士。欧阳守道和这些人交往,说明他和会朱陆的倾向无疑。

江万里的文集今不存,他评欧阳守道文章“高处逼两汉”,这也应当是他自己的文章审美标准。刘辰翁为江万里所作祭文称其“文特峻清”。另外刘壎《青山文集序》说:“予尝评其(指庐陵文人赵文)风味,在近世绝似江古心先生,真可志韩、欧,溯班、马。”从刘壎的比较中也可以看出江万里文风的一些特点。还有《正德瑞州府志》胡希是小传记载道:“伯父仲云尝遣谒江古心,尽得其为文法,下笔有两汉风。”这些都说明江万里是推崇两汉文章的。

欧阳守道的文学思想比较丰富。守道作为理学家,有重道轻文的一面。在《送曲江候清卿序》中他说:“士之生其间,固宜秀颖明达,由积学而至于圣贤不难也,况文章特学之余事耳……文资于理,理资于学,子归矣,于予所谓理之明于心者用力焉,本之于经而质之于先儒之训说,立吾心以为主,而凡方册之内有言理者毕赴焉,使天地万物之情状尽至于吾前,而往古圣贤之心事尽契于精神之表,则吾见文思溢出,欲已不能,而何待于握笔引纸,日孜孜焉以求工也?”这里的学就是指圣贤之学、圣贤之道。作为儒者,守道的“文资于理、理资于学”的思想显然是把学问放在第一位,并且认为只要内心充满先圣之学,就会文思泉涌。他的文指古文,并不包括诗歌,他一生几乎不写诗可以说明他对诗的态度,他说:“大抵作诗足以病学,书曰‘玩物丧志’,先儒犹以记诵之学为玩物,诗非玩物之尤者乎?”他谨遵先儒教诲,记诵尚且不齿,更别说诗歌了。在《尹希圣诗集后》中也是劝导人学圣贤之学,说诗只是余闲吟咏情性之物。守道《格斋序》说,“故当其有得欢忻怡愉,天地万物之理若毕赴于胸中,而莫之其所自来,究而言之,则吾心之所自有者尔,古所谓若江河之浸、膏泽之润,涣然冰释,怡然理顺,惟取诗之为最近”,又说“六经一诗,一诗六经也。万物一理,一理万物”,他仍是把诗歌放在理学的视域中观照,欣赏的是有得于理的天机自然之诗。此外他在《代人谢解书》中流露出对今世所谓启一类的四六文的鄙夷,并说这类文体“甚坏其良心”。与此对应的是守道思想中的实学色彩,在《李仲仁史考序》中他肯定前辈之文皆求可用,而批评近世之文高虚议论,并谓“愚观文公身在畎亩,而惓惓于当世之大义,诸葛武侯、张忠献之心事,无一日忘之,他日奏疏,间及于待敌复仇者,至今凛凛生意也”,在他眼里,文章当对政事和世事有积极的作用。正是出于实用思想,他自然对记诵辞章的诗歌和骈俪四六的启文不大在意。

然而,守道又不全然废弃文,他甚至对文章、诗学有深刻的了解,虽不作诗也常评诗,其文集中有不少为别人诗文集所作序。他的文学观念重本色自然,如《赠福上人序》说:“诗各从本色自佳,今使山林高人强说富贵,岂惟不能,亦不愿,若纨绮子弟作穷淡语,纵使道得亦料想也。蔬笋僧诗正味,何必他脱去耶?且非特僧诗,吾辈正患不蔬笋。如蔬笋其何洁如之?屈骚兰,陶诗菊,读之直作兰菊气,亦各从其嗜好发岀也,绝顶新秋之章,僧家绝唱。”守道是针对福上人“僧诗宜脱去蔬笋气”的观点有感而发的。“蔬笋气”这一名称肇始于苏东坡的《赠诗僧道通诗》“语带烟霞从古少,气含蔬笋到公无”,它在宋人的语境中是形容僧人作诗清寂、枯槁的特点。[31]而守道这里却认为蔬笋正是僧诗的本色,僧家不要刻意去改变。守道的本色实际上是主张从其嗜好出发,选择适合自己身份的题材和风格,而且他认为吾辈诗人不妨来点清淡的蔬笋气。在文章的末尾他一面肯定道人诗使人“恍然如身历其间”,更希望他“尘缘酬应之作尽罢,则高标幽韵岂特杰出?”欧阳守道这一番话和《西清诗话》所说颇有同感,《西清诗话》云:“东坡言僧诗要无蔬笋气,固诗人龟鉴。今时误解,便作世网中语;殊不知本分家风,水边林下气象,盖不可无。若尽洗去清拔之韵,使与俗同科,又何足尚。”[32]这里,欧阳守道也无疑是借蔬笋气给世风日薄、诗风大坏的宋末诗坛吹去一股本色清风。

守道崇尚自然真情反映在《吴叔椿诗集序》中,他说:“案间有诗集,岂不展玩?然视诗如文,视文如诗,未尝用诗家法寻其所谓锻字炼句者。惟意思暇适,命儿童善抑扬音节者,杂取国风雅颂歌之,间与相和,当此之时,胸襟悠然,有不可名之乐,视世所谓诗人苦思得句而后自快者,予不与易也。然则予不作诗而固享有诗之至味矣……然喜而赋,忧而赋,凡有所为而赋,亦各于其性情之所感,何必曰此为汉魏晋宋体,此为唐体耶?”这篇序他是有感于“近世文慕古而诗尚今”的现象,其中可注意者有二:其一,对诗如文、文如诗而意思暇适、音节抑扬之作的肯定,对锻字炼句遵循诗法苦思自得不以为然;其二,性情所感自然而发是诗之至味,不必斤斤体式。他的这两点正反映他自然真情的诗学观念。在文章的末尾,守道还借他人之口转述叔椿的人品之厚,并说“厚,诗教也。世于诗或刻深,然亦像其为人,人而厚,虽不为今所谓诗,而诗之本具矣”。他的诗之本仍然是温柔敦厚的儒家诗教观,于此也可以看出他认为自然真情是要合于诗教的。

守道对古、今诗一褒一贬。如《李瑞卿诗序》中也表达了类似的诗学观点,他说:“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舜所歌也;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孺子所歌而夫子所取也。二章语意略同,声律亦近,熏时清浊,体状形容,不过直致心辞,而感人乃在言外。使今日歌南风歌沧浪,其求工于句字,岂如此而已乎?然则予所不能者今人诗也,不能今人诗定非欠事,乃若感物而作足寄吾意,则于他日纵不能舜之南风,未必不能孺子之沧浪,如徒论句律而已,则沧浪又与南风何辨,呜呼,是皆不足论也。”守道观念中古诗与今诗的界限分明,他对今诗是持鄙夷态度的。他曾说今世“诗家不知几千百,予不能成诵一篇也”,他欣赏三代以前的诗,如《孔子家语》所保留的《南风歌》,《史记》所保留的《沧浪歌》。他认为这些诗歌“直致心辞,而感人乃在言外”,他说的正是古诗直抒胸臆、自然真情流露的特点。守道也意在告诉后学,诗歌感人的力量并不是工于字句就能达到的,而是要感于物、发自真情。

守道对诗歌的奇正关系也有自己的理解。在《陈舜功诗序》中他对近世以和韵争工颇有微词,但是他也相信只要才力有余,也能像苏东坡和陶渊明诗作一样语意天成,一出自然,不似用他人韵,他因此肯定陈诗虽和韵却不受局限且意思整暇、全无窘速。他接着说:“诗固难于正,而又甚难于奇,奇不失正,非胸次有纵横出没变化之妙岂易得此?”于此,可以看出他对才气纵横的欣赏,但是他对奇的理解总不能超出正的范围,是在正允许范围内的奇,仍然不脱儒者的矜持和固守。

所以,守道文学思想有理学家的立场,但可贵之处在于他不仅重道也肯定文,说明他又远比一般理学家要开明和融通,这与他和会朱、陆的学术思想有关。

刘辰翁,字会孟,号须溪,家贫力学。师欧阳守道,守道奇之。壬戌廷试,言“济邸无后,可痛!忠良残害,可伤!风节不竞,可憾”,大忤贾似道,理宗亲置之丙第,以亲老请为濂溪书院山长。后江万里、陈宜中荐居史馆,又除太学博士,皆未上。丙子宋亡,万里死节,辰翁驰哭之。壬午归,托方外,遂不复出。元大德元年卒,年六十六。

刘辰翁在文学史上的成就和影响自然超越他的老师,然而他的很多观点又可以在守道那里找到渊源。

首先是不平之鸣的观点。这个观点不是刘辰翁发明,但是刘辰翁在宋末元初特殊历史背景下坚持它,自有他的深意所在。刘辰翁是在《不平鸣诗序》中表达这个观点的:

古今之不平者无如天。人者,有所不平,则求直于人,则求直于有位者,则求直于造物,能言故也。若天之视下也,其不平有甚于我,有甚于我而不能自言,故其极为烈风、为迅雷、为孛、为彗、为虹、为山崩石裂、水涌川竭,意皆其郁积愤怒,亡所发泄,以至此也。退之谓四时之推夺为不平者,皆人事之激也。大决所犯,伤人必多,不如小决,使道人之不平所不至于如天者。其小决者道也。小决之道,其惟诗乎!故凡歌、行、曲、引、大篇小章,皆所以自鸣其不平也。而其险哀有甚于雷风星变,山海潮汐者矣。豫章杨氏所为诗是也。其自谓不平鸣,甚善。庸讵知其不平者何故?夫余亦天之不能平者也,不能言故也,故又托之杨以鸣。[33]

“不平则鸣”的说法,可以上溯到孔子的兴观群怨、司马迁的发愤著书,而韩愈的《送孟东野序》无疑是最早最明白用它来揭示文学创作和生平境遇关系的文章。有研究表明,韩愈的“不平之鸣”由最初探寻文学起源,到后来添加了“穷苦之言益好”的内容。[34]后来的宋代文人不断丰富它的内涵,刘辰翁就是其中的一位,他的不平之论显然是韩愈观点的延续。如果说韩愈侧重于不平和善鸣才能产生好的作品,那么刘辰翁侧重于穷苦一面的接受,并且强调诗歌有“诚导人情的作用”[35],是导泄人之不平的唯一方式,而且认为有时候诗歌所表达出来的险哀之情有甚于雷风晨星山海。换言之,内心有多大的不平都可以借助诗歌宣泄。在这一点上,刘辰翁无疑丰富了不平则鸣的内涵,他使诗歌言情的范围扩展到怒的程度上来,这是有很强的批判锋芒和现实意义的。传统儒家提倡“忠”和“恕”,提倡温柔敦厚的诗教,提倡“哀而不伤,怨而不怒”。尤其到了宋代理学的兴盛,这种儒家诗教有日趋以性抑欲、以性代情的作用,但是刘辰翁的郁积愤怒、雷风星变显然不是一丝幽怨之气所能涵盖的,所以他一下子把怒提高到了诗的作用上,这无疑是大胆和激进的。刘辰翁在《中和堂记》中也流露了类似的思想,他说:“今人知喜与乐之为和,而不知当怒而怒,怒亦和也。非怒之为和,而和者未尝不在也。尤当哀而哀,必尽哀,而后无余憾也。此岂动心与忍性之谓哉?知其未尝动,则亦有所不必忍也。故夫大寒大暑,烈风雷雨,人知其过,不知其和。彼其宣导湮郁、开辟变化,不若是,不足以有为。故在当日为过,在一岁言之,亦适和耳。凡吾所言,非传与疏也。道不可须臾离也,而亦未尝离也。吾尝言之云尔,复为弘也诵之。彼忖无过不及以为中,又以其勉强不妄发者为和,不惟不知性,亦不知道。”[36]这段话可以看作是刘辰翁不平则鸣说的理论基础,也可以看作是和不平则鸣说相互发明。他把矛头对准传统儒家的中和说,直接认为怒亦是和,大自然中的大寒大暑、烈风雷雨对于一岁而言都是和,于是他极其注意情感的宣泄,强调尽哀,所以他才会在《中和堂记》中甚至更严厉地说,一味斤斤于无过和不妄发,不仅是不知性也是不知道。他的这番话无疑是对传统中和思想的一次有力冲击。刘辰翁还在《程楚翁诗序》中说:“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未尝亡也,而所以为诗者亡矣。方其甚也,显讥默刺,无往而非怨。人见其怨也,以为甚也,不知所以为厚也,犹有望也。盖至于奄奄延延,其可讥也,以为不足讥,其可刺也,以为无足刺,则昔之怨者日远日忘,虽欲求其复甚焉而不可得,而所以为诗者亡矣,所以为诗者亡,则其熄久矣。”[37]这段话,刘辰翁说得也很明白,诗之所以亡是因为诗歌的怨刺精神消失了,而他坚持认为怨其实就是厚。这里的厚他没有解释,但是联系“犹有望也”四字来看,这厚去温柔敦厚的意思不远,还包含通过怨达到规劝改正的意思。可见,刘辰翁多篇文章关于不平关于怒的解释,并不是随意阐发,而是有意为之的。他对中和、怨刺的解释并不是想和传统的儒家对立,而是想努力回到儒家兴观群怨的传统。

其次,是他的尚奇尚变观念。欧阳守道《陈舜功诗序》是欣赏诗之奇的。刘辰翁的文学思想中也肯定文气之奇。他评诗论文好言气,如《刘孚斋诗序》中说“气骨适称”,《赵信之诗序》称赞其“用意奇崛”,《泰和胡氏族谱序》说:“其人狷狭多奇,尤喜赋新句,观其志要,有所树立”,又如《宋贞士罗沧州先生诗序》“趋晚唐者乏气骨,附江西者少意思”,还有《心田记》说新安章贵安“气概伟然,其文浩荡奇崛”。这些例句显示刘辰翁所说的“气”多和气骨、气概相连,和人品志向相连。刘辰翁尤其对奇崛之风表现出欣赏和惊叹。据研究者统计,刘辰翁在《笺注评点李长吉歌诗》中评点130首李贺诗,其中和奇有关的批语有30多处。[38]其中的一些评语,如评《雁门太守行》云“起语奇”,评《天上谣》“银浦流云学水声”句云“浑浑语奇”,评《浩歌》云“从南风起一句,便不可及。跌宕宛转,沉着痛快。豪侠少年之度,忽顾美人,情境俱至,妙处不必可解”。评《公莫舞》云:“不必其有事,幽与鬼谋,才子赋古,但如目前,至三看宝玦,始喻本末,自不待言,‘抱天语’,奇俊俯仰,甚称事情,复作项伯口语,尤壮。‘日炙锦嫣王未醉’下:从容模仿,有情最妙。”[39]这些评语说明,刘辰翁不仅是欣赏诗句的奇,更欣赏句与句之间气势的流转,情境的变化,所谓跌宕宛转、奇俊俯仰正是这种效果。

刘辰翁的尚奇不是故意为之,于此,他在《答刘英伯书》特有详说。该书信先引出“成章之文”的概念,他认为的成章之文是“辨博反覆,必自极其意,不极亦不容释”和“竭人情之所欲言,穷事势之所必至”。刘辰翁不惜用语气很重的词如“极”“竭”“穷”,就是为了达到“达”,即情感的畅达和语意的畅达。他接着举韩文为例,说韩文最是畅达,“言适尽意”,间或有费人解说的地方,也是不得不尔,并不是故意为奇,又说文章犹如音乐,当和畅舂容,正如三百篇的佳处正在明白晓畅虽妇人也能道,正如六经之文无一难字而奇气自在。他最后举书法为例,说钟繇、王羲之的书法好并不是颠倒横竖,而世人一味仿篆就古也只能让见者惊骇以为异。刘辰翁正说反说,想要表达的意思就是奇不是用奇字来造就,奇也不是艰涩和怪诞的外表之奇,他的奇崛乃是潜藏在明白痛快的畅达之中。他在《题王生学诗》中也坚持“文章之体,岂在险艰”,说的就是这层意思。

对于刘辰翁的奇,作为儿子的刘将孙最有会心,最能深入理解。刘将孙在《须溪先生集序》中说:“当晦明绝续之交,胸中之郁郁者,壹泄之于诗。其磅礴襞积而不得吐者,借文以自宣。脱于口者,曾不经意。其引而不发者,又何其极也。”刘将孙在《瞿梧集序》中又说:“虽假物以鸣,亦深造其微。盖所遇已极而所发愈奇。”这些无不是为刘辰翁的奇崛之气作辩护。

最后,以文为诗的观点。在《赵仲仁诗序》刘辰翁说:

后村谓文人之诗与诗人之诗不同,味其言外,似多有所不满,而不知其所乏适在此也。吾尝谓诗至建安,五七言始生,而长篇反复,终有所未达,则政以其不足于为文耳。文人兼诗,诗不兼文也。杜虽诗翁,散语可见,惟韩、苏倾竭变化,如雷霆河汉,可惊可快,必无复可憾者,盖以其文人之诗也。诗犹文也,尽如口语,岂不更胜?彼一偏一曲,自擅诗人诗,局局焉、靡靡焉,无所用其四体。而其施于文也,亦复恐泥,则亦可以睠然而悯哉。[40](www.xing528.com)

以文为诗是宋诗的一个显著特点,它最早在杜甫的诗歌中体现出来。到了韩愈,这个特点更明显。而宋人对以文为诗则贬誉不一。欧阳修在《六一诗话》中概括韩愈的特点“资谈笑,助谐谑,叙人情,状物态,一寓于诗,而曲尽其妙”[41],赞赏的就是韩愈的以文为诗特点。而陈师道《后山诗话》引黄庭坚语:“诗文各有体,韩以文为诗,杜以诗为文,故不工尔”,又谓:“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42]陈师道对此显然是贬低。刘辰翁在这篇序文中,在以杜甫、韩愈等以文为诗特点的诗人队伍中加进了苏轼,并对韩、苏诗曲尽变化极为叹服。继刘辰翁之后,清人赵翼《瓯北诗话》卷五说:“以文为诗,自昌黎始,至东坡益大放厥词,别开生面,成一代之大观。”[43]所以刘辰翁可以说开了苏诗以文为诗观点的先河。刘辰翁在这篇序文中甚至极端到认为诗应如文章一样口语化,他批判诗人之诗的局局、靡靡,并认为局局靡靡的诗人也因此写不好文章。刘辰翁立场是很坚决的,他就是要对“以文为诗”表示自己的欣赏。

“以文为诗”与奇崛文风的关系,有学者论述道:“以文为诗就是把散文中的一些手法引入诗中,比如章法的安排,句式的结构,还有虚字的运用等等,这样就扩大了诗的表现能力,有助于奔放奇崛风格的形成。”[44]的确如此,刘辰翁在诗歌评点中就特别注意虚字的运用效果,如在《陈宏叟诗序》举老杜“衣冠却扈从”一句说:“为还京之喜,与先时不及扈从,而今扈从,道旁观者之叹,班行回首之悲,尽在一‘却’字中。”《题王生学诗》中他又一次举这个例子:“徒一‘却’字,而昔之宜扈从而不扈从,与后之欣喜复辟,初得见汉官者,舍其枯而集其菀者,具是有焉。”刘辰翁注意到此虚字见意,虚字可以像实词一样包含丰富的内容,甚至比实词包含的意思更多。还有刘辰翁独能从那些失对的句子中品出妙味,这在诗学中叫“故避属对”,这显然也与以文为诗有关,如《刘孚斋诗序》他说工整的句子“青归柳叶,红入桃花”两句“上下语脉无,甚惨淡”,又举“功名不朽聊通袖,海道无违具一舟”和“一凉恩到骨,四壁事多违”,说它们“此今人所谓偏枯失对者,安知妙意政阿堵中”。以文为诗也影响到他的词学观,刘辰翁在《辛稼轩词序》中说“词至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他对这种以文入词的特点也是十分欣赏的。

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中由欧阳守道到刘辰翁,说他们论文见解有相似,又比较他们的不同时说:“巽斋重在道,辰翁重在文。”[45]郭著关于二人重道重文的区别大致不错,但对于他们的相似点交代得过于简单,其实刘辰翁很多地方都和老师有相似之处。在分别论述了欧阳守道与刘辰翁的文学观点之后,会发现,欧阳守道文学思想似乎不似他的字“迂父”那样迂,反倒和他融会朱、陆的学术思想一样通达。他认为好诗不囿于某家某体,不在于是否谨守诗法,只要发自性情就是好诗,所以以文为诗也可以接受,而且他于奇正之间特别欣赏奇,欣赏纵横跌宕之作。这些都直接影响了刘辰翁的以文为诗观点和奇崛文风的追求。如果说欧阳守道《陈舜民诗集序》承认诗有关乎政治兴亡,“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其之所感,作诗者亦不自知其然也”,到了刘辰翁,他所写就是衰世怨怒之作了,他为此把怨怒也拉进了中和的范围里。如果说欧阳守道在《吴叔椿诗集序》《李瑞卿诗序》流露出不拘体式、自然真情的思想,但仍然是要有合于诗教。那么到了刘辰翁,他主张诗歌要宣泄情感,甚至喜怒哀乐无不为过,怒也是人之自然真情之一种,而且认为怒也是和。可以说刘辰翁也讲自然真情,只不过这情远远不是“不怨不怒”的温柔敦厚诗教观所能束缚的了。另外,欧阳守道关于诗之至味的观点,关于诗作“许之既难,吾将付之于无评”的言论,都在刘辰翁的文学思想中可以找到对应。总之,守道更多道学家的气质,辰翁更多文学家的色彩。前者更多守正,后者更显出奇。刘辰翁在守道较融通的文学观念里走得更远更偏执,这是境遇变化造成的。

刘辰翁一生创作了很多诗文词,刘将孙说“今刻为诗八十卷,文又如干”[46]。明人杨慎说有一百卷。[47]可惜大多散佚,“其集乡郡尚阙焉”[48]。世间能见的只有《须溪记钞》和《须溪四景诗集》,后四库馆臣从《永乐大典》辑出十卷,显然这是他全集极少的一部分。今人有段大林点校《刘辰翁集》,另《全宋文》《全元文》皆收录他存世文章。

长期以来,刘辰翁的诗文研究大大落后于他的词研究。其实,在他生活的时代,使他名震东南的正是他的诗文创作。如南宋末诗人林景熙说:“庐陵刘会孟执斯文牛耳盟。”[49]元初大儒吴澄说:“国初庐陵刘会孟氏突兀而起,一时气焰震耀远迩,乡人尊之,比于欧阳。”[50]不仅如此,刘辰翁的文风特点也得到时人和后人的肯定,吴澄说他“諔诡变化”[51],韩敬说他“瑰奇磊落”,都是夸赞。四库馆臣虽说他“亦专以奇怪磊落为宗”,但仍肯定他“亦间有意趣,不尽堕牛鬼蛇神”。所以应该说他是一个有影响且有鲜明风格的散文大家,只是他的文章远没有引起今人的足够重视,他作为散文大家这一身份还没有得到确认,这归根结底是对刘辰翁的文章缺乏细致深刻的阅读和正确的评价。[52]

最能代表刘辰翁散文奇崛文风特点和文学性的,是他的记体散文。记是到了唐代才发展成为一种独立文体的,特别是在中唐古文家手中,它焕发生命并开始蔚为大观。据学者统计:“《文苑英华》选录记体文达三十八卷,三百余篇,可见唐代此类文体创作之盛。从内容上看,这类记体文大体有公署厅壁记、楼堂亭阁记、山水宴游记。”[53]而到了宋代,这种文体更加繁荣,在唐人基础上,书画记、学记、书院记、楼阁斋堂记、寺庙宫观记等都发展起来,这和宋代教育、文化以及宋人的社会交往密切相关。刘辰翁作为宋末元初的散文大家,他的记体散文除宋人常见题材外,还有人物名号记、山林洲记以及社仓记、卖田记,它们于公记录地方教育文化大事,于私记录人物性情学养,还有的是借助记来记录善事义行。下面通过他的记体文来管窥他的散文整体风貌,并集中探讨他奇崛文风的生成及其表现。

刘辰翁是历史上典型的遗民知识分子。他在宋有功名,担忧国事,抨击朝政,慷慨正直。他的老师江万里为国殉节,同门文天祥被杀,这些都给他很大影响。他入元之后一直隐居乡间,把对故宋的情怀全寄托在诗词文章和校评古人典籍中,志节终得以保全。刘将孙在《须溪先生集序》中说:“当晦明绝续之交,胸中之郁郁者,壹泄之于诗。其磅礴襞积而不得吐者,借文以自宣。脱于口者,曾不经意。其引而不发者,又何其极也。”[54]这正道出了刘辰翁异于常人的创作心态。

刘辰翁的郁勃之气弥漫在抚今追昔的兴亡之感、家国之悲中。如他的《山囿记》开头引韩愈《南山》诗之意,将群山萃聚的山囿类比汇集群山于笔和纸的画师,接着列举了种种不能尽观山川名胜的原因,使人能感觉到他于“囿”字还有“局限,被限制”的意思。文章结尾写道:“然吾有大恨,吾昔者所见台池亭馆、山明水丽、人物草木、舟车管弦,殆不止于画也。今已矣,将象其丘墟,吊其遗迹,要亦何可胜道。毋亦存其旧日,记其大略,时时某丘某水,依稀指画,为后生辈言之,则画之有本,幸其藏于子者无恙,或足为吾远想之一助。而神伤独往,终有不能无情者。赖子未尝亲见,亲见殆不能画,亦不忍画,如优施学故人谈笑,意象岂可复睹哉?今吾行田里间,无不恻恻可感,况其见画。”[55]在他看来,“囿”不仅指一幅画有它承载内容的局限,更多的恐怕是指时间的沧桑变化,情和景永不可能再现的局限,画只能帮助人遥想从前。刘辰翁于一景一物触动家国情怀,不能不让人感伤唏嘘。《南山》是韩愈奇崛诗的代表,刘辰翁的奇崛也从他内心愤恨和悲凉可以感知。类似这样的文章还有《泉山记》,谓:“士于故乡不忘本,以一室推天下,固当慨然,然而念者鲜矣。吾尝赋《匪风》,匪风之不可见,骤而歌《甫田》。噫!孰知甫田之悲有甚于周道之徘徊者乎?记君泉山,念我远者。”诗经中的《匪风》是游子怀乡的咏叹,而甫田显然指思念远行人的《诗经·齐风·甫田》而非祭神求福的《诗经·小雅·甫田之什》,文章中一句“甫田之悲有甚于周道之徘徊者乎?”联系文章前面的“渡桑乾者,得不复思并州乎”和“燕人弱丧,过晋而疑于燕,流涕泫然”两句,就不能将周道简单理解为大道,它应当是带上了作者家国之思的,这种情感虽没有浓情墨笔渲染,但是字里行间可见。

他的感怆不仅饱含对故宋的深情,更有对宋亡之因的深刻反思。如《汲古堂记》[56],文章开头即营造一种浓郁的故宋气息,“汲古堂者,宋公子诸生国学之堂名也,尝有井,故云。德祐鼎迁,堂废,又七年,学毁。而铅山前释褐进士赵嗣德以其重修大义桥之寺、之井、之堂,亦名之曰汲古。汲古者,又过江初邯郸贾逸祖所自号也,先生则嗣德之祖之友,南来依于赵于寺,学焉赋焉,死而葬焉。章泉赵蕃表之曰‘宋诗人贾元放’者是也,至是祖而配焉,又取诸章泉配焉。登斯堂,酌斯泉者,低徊乔木之下,如过周墟,观鲁庙,无不仰止其名而怜伤其意”。触人神经的正是这“汲古”二字,它让人想到宋国子学,想到南渡诗人,所以乔木之思、黍离之悲自然而来。接下来,刘辰翁围绕“古”字做文章,有感于古之不可信,“流恣于近年,班朝绿野,愚寡冲如,黔首冤怒,激极震电,横彗诞取,前史所谓宦官、外戚、藩镇、权臣以为是。反复迭起,不可解之宇宙者,一反手而胜无遗,而古有不足为矣。吾尝叹夫日所见之犹史,或言与事悖,事与情异,颇疑文字以来欺世也,皆若此。其为苍苍冥冥者,忿而欲塞,务使能言之类亦如其不能言,而古有不足信矣”。他列举近年所见事实,言语中隐含着对宋末朝政混乱、权奸当道、黑白颠倒的批判。联想刘辰翁自己以言论得罪当路,这种郁勃之气是难以掩抑的。

有时他的反思又寄寓在历史事件的评点中,古今对比,以古讽今。如《兰玉书院记》紧扣兰玉的出典,从淝水之战谢家三少年临危受命,从容平定战事,可比芝兰玉树说起,之后论说春秋人物大多出入战阵的英勇,再感慨随着世家大族的没落,草间英雄人物也了了,刘辰翁认为衰败的正是世家礼乐学术。他以此观照宋三百年,世家人物屈指可数,并以此感叹世道衰落,更痛斥“今日书生语三日不能定,既定临事失措”,他的这一叙述正是宋末虚谈士风的真实写照。真正的学术精神丢掉了,真正的志气名节也就没有了,世间因此有了“宋亡于儒”的论调。

他的历史感怆也在佛道记文中时常流露。刘辰翁之所以晚年沉溺佛道,是想寄托方外忘情世事。他自己在文中自曝道:“吾前所以落落难合于世者,以其无生意者,心死故也。”(《生意堂记》)心死之人最容易参禅悟道。他又说:“夫余也,凄凉天地之间也者,盖子路之悲、皋鱼之恨、颍丰人之感,诚喟然不释乎吾心,而一以微词发之。”所以他并非真正的心死全然忘却尘世,即便在佛道记文中他的悲恨感也以微词发之。如《南康军昭忠禅寺记》为都昌禅林作,都昌禅林原为袛园寺,因江万里先太师墓在附近,所以改额为昭忠寺,它历经战火劫灰累年后重修,文章于此有感叹:“吾见马蹄兽迹,梁空木坏,龙象凄然,虽昭文地宅,林残涧绝,升其堂者,俯今仰古,人亡迹熄,而流涕继之矣。夫其盛也若此,则今之修者,其于木石之间、山川之外,犹足久存耶?是虽世外之人无与于得丧,而悲伤感慨终已不能无情者,以此况彼,得不谓之愈衰耶?”刘辰翁之所以有这样的感触,仍是因为于兴废之中看到了世事的变迁,加之他是江万里的门生,所以他的感怆沉痛至骨。还有《吉州能仁寺重修记》,他并没有花很多的篇幅去论说禅理,而是感叹寺庙“兴废之去来,托浮沉于俯仰”,文中有对比:“往时士大夫为县,或始至一郡,必曰不可为,即小腆如出己力,厚秩以邀之,峻迁以答之,犹有赴北门而怨南山者。而释氏之徒,以攻苦出愿力,拨乱起废寺,俛然若有迫而为之,虽岁增千柱,日食万指,亦以为吾道。盖是无能名、无实功、无尽分也,则凡能言者媿是矣。驿传倾,田赋陷,货来积,府藏虚,徒飞书倚牍,携上听,市众援,死之日,墓有谀,史有谥,盖知者以为民贼,而论者以为人才。吾非厚自毁而尊异彼也,言之何及,将以泄吾心之所甚愤,而激来世以所可羞,庶几虚伪省而真实见,如冲才,使冠巾与人间事,吾岂忧残敝与凋乏哉?一废一兴,必有痛怀千古者,而后识吾言之悲也。”[57]这里,深赞释氏门徒的实事功绩,士大夫又一次成了他批判的对象,他们为官务虚不务实,徒有拿腔作调,欺名盗世而已,死后还享尽阿谀和美谥,他说只有痛怀千古者才能体会他的悲慨,这痛怀千古的经历自然是南宋的灭亡。从这些文章,可以看出,他的佛道记文并没有讲佛道理论,而更多涉及人事,他深入佛道,但是并没有忘怀世俗,佛道也并没有释怀他的苦闷和不平。

植立不凡是江西的一种地域文化性格,它不仅是江西自古民风尚奇的外现,更是江西峻洁人格和不倚个性的表征。陈栎说辰翁“其人好怪,父丧七年不除,以此钓名”[58],很有特立独行的味道。刘辰翁的家乡江西是心学的发源地,他的思想中濡染了心学成分是自然的,他文章中常可以看到“本心”“赤子之心”“宇宙一心”(《社仓记》)等概念。他希望个体之心达到同于宇宙的境地,这和陆九渊将宇宙与吾心对举,确立一种激昂超迈的人格精神非常相似[59]

刘辰翁文章中的峻洁之气时有流露,如坚持己见的学术精神。这种坚持是在洞彻了然之后的坚持,他是其是,非其非,绝不在然与否之间游移。如其《善堂记》,全文紧扣“善”字阐发,先说天地皆善,不私于我,也不厚于我,于善可以见天地之量,见“命之流行自然如不得已”,见“性之于人本皆如此”。他反对将人性之善“横论为恶、调停为混”。他认为善虽不离乎喜怒哀乐,亦未至于喜怒哀乐,所以“仁义礼知皆不足以形容之,此则善之为善也。善者道之所生也,吾赤子之心也,亦犹人生未有名字”。在文章的后半部分,他感慨道:“呜呼!不明乎善,则虽执中犹执一,而况愈支愈辩,愈辩愈惑。今世之所称者,以并包为善,而又以巽懦为为善之人,则殆于认恶以为善。不知舜之善也,有若决江河之勇,乐正子之善也,优于天下,则善之气象为何如也?”很显然,刘辰翁认为善就是天地本来原有,就是赤子之心,将善执于仁义礼智之一种,或者将善执于喜怒哀乐之中,或者并包为善,这都是片面或者说不准确的。于刘辰翁的阐发议论中,感受到的不仅是他对学术命题的深刻理解,更能感受到他正说反说、坚持己见的个性精神。

在对待人物的态度上,他爱憎分明。歌颂英雄志士,赞叹卓异的奇士,嘲讽那些懦弱无耻的亡国之徒。如《节庵记》为不言而躬行的死节之士作,文章云:“当是时也,无蓍龟可决,无妇子可谋,无身后荣谥可愿,无君父简书可畏,无子孙后望可期,直仰天俯地自行吾意而已。万世而下,犹屑屑焉议之然不然,尽未尽,盖寥廓薮泽之间可以一笑,亦不足辩也。昔者,吾尝恨川洛诸贤之岭海也。其后老奸竖孽,托梦天人,享有太平之福者,终其身。其后播迁绝漠,自李侍郎外,无一人死者,以此羞当年而轻中国。使党锢犹存,理不在此。若近年蹈海之祸,则名士大夫无数,如金堂贾纯孝阖门陷殁,乃与其祖西和府君死节相望,于是可以张吾军矣。”引文开头一连五个“无”字,极写无可后退的境地,之后是往昔与近年忠奸的对比,在对比中突出志士忠孝品格。这种品格不仅“吾党不得不以公道传之”,而且“北方之能言者尤极叹”,并谓贾氏忠孝可以“雪西头亡国之耻”,赞赏之情溢于言表。又如《心田记》中塑造了一个奇杰之士,他气概伟然,为文浩荡奇崛,为诗兴托深古,且能琴能骑能射,不畏权势,急义不量力,而且尤其能知其不可而仍能为,所以被人议为“不少审细,喜犯难”,刘辰翁于此感叹道:“为贵安谋,则欲其毋犯难;为任事谋,则又患其却审重耳。今夫平居议文法,不合不过罪去,然且人人首鼠,无害自营,卒有兵革,免胄一往之士将以谁望?诸君言持重,持重盖将遏,抑吾所自能,若不择利,不顾死,为天下先,非轻何以哉?今人尚多责古人,古人不自言已矣,临事乃见。予尝以此对客浩叹拊髀,政亦恨贵安经事挫折,或不免改作。今别矣,他时何地复见,复如今日否?”刘辰翁从个人感情出发,希望他少犯难,但站在正义的角度考虑,他又希望贵安能坚持不丢掉这种好的品格。尤其“一往之士将何以望”,大有深意,联系下文的“独尝恨近年士大夫以口舌为名节,亦复不竞,间独能数语自喜,不啻出万死。其望报也,如施其终身,如骄将自爱,不肯复望”,这无疑又是把矛头对准了宋末虚夸的士大夫。还有《吉水县修学记》由县学的兴废而想到天下兴亡多系于士大夫,他于此有以下对比:“我有先正,身为盛时,庆历欧公、中兴忠襄、淳熙以来二杨、端平刚简,间者阔焉,而遂至于此,人人自愧自悔之无及,而纷纷者方肆于平世,则亦乐其所以亡矣。夫余也岂敢以往事咎诸君子哉?”潜台词中,既有对忠臣志士的呼唤,更有对忘记国耻喜迎新朝人的批判。感情还是爱憎分明的。

刘辰翁好譬喻,语言奇诡,想象奇特,又时用庄禅之典。有研究表示,南宋的学者开始借鉴评点之法解读《庄子》的散文艺术,取得了不少开创性的成果。[60]刘辰翁就是其中的一位,他对老庄独有会心,他点校的九种书就包括《老子》《庄子》还有《列子》,他自己的文章也在濡染中深受他们的影响。杨慎于刘辰翁传云:“为文祖先秦战国庄老等,言率奇逸,自成一家。”[61]《四库全书总目》云:“特其蹊径,本自蒙庄,故惝恍迷离。”的确如此,如他的譬喻,善于联类比方,不直接说开去。举《兰玉书院记》为例,文章形容谢家三少年于淝水之战临危受命的风采时写道:“如干将出匣,遇物必割,如豪鹰起乎秋风,天马发于西极。”这比喻让人可想。他尤其在说一些比较难于理解的道理的时候常用譬喻的方法。他的奇诡之语,明显接受了老庄高深莫测、不可捉摸的神秘色彩。如《临江军皂山玉像阁记》:“大莫大于元气,而人间为小;广莫广于人心,而天为小。由元气为人,由人为天,得其精为赤子,得其道为婴儿。昔之为贤为圣为不可知之神,无不以此。是故玉女以黄英为黍米,元始又以黍米为元珠。自其大者而大之,则虽崇高效天下建五丈之旗而不为侈;自其小者退藏于密,则虽华盖之下,北辰尊居,仰而视之犹如一星子焉。”这种时而宇宙,时而个人,站在不同的角度,物与物之间相互转化,奇幻异常,变幻莫测,深得老庄遗意。又如《豈畦记》:“子产以蕞尔郑为一畦,而人谤之,有莘之野,启七十里为一畦,而匹夫匹妇皆己责,禹贡周官至以九州岛之内,则壤经埜为一大畦。”同为畦,在不同人的眼里却大小不一,这绝不是不严谨和没有是非立场,而是更高的一种智慧。他还有一些齐生死、无小大的诡辩言辞。如《乐丘记》中说:“吾所谓乐,生亦乐,死亦乐。”如《节斋记》说:“节无大小,方一介之不当取也,则一介为大,他时系千驷受天下,尤一介也。”他的想象奇特,如《湖山记》:“当其未为海也,出于东南而始有湖,则山之牛尾而耸者已六七。及其洋洋而并于海也,而向之牛尾者如象而为岛以千数。又行九万余里,而得于归墟也,则蜿蜒断续而如龙者见矣。如龙者见而高者或如天矣,其不能如龙者亦且坦然偃然名为大块,而不可纪极矣。自其下而观之,则亦山也。盖东南之为湖山者若此。用此观之,则通达之中,其为云梦也复何止八九,而彭泽之滨,西山之下,有东湖之勺水焉。夫何足以与于大泽之礨孔,而眷焉言之,若畏垒而止,岂其不自广若此?”这一段文字,完全是作者的想象之词,其中归墟出自《列子·汤问》:“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从湖到海,到归墟,作者驰骋想象,让人想到庄子的《逍遥游》。宋荣子、蘧伯玉等庄子人物也出现在刘辰翁文章中。

刘辰翁文章纵横经史,淹贯古今,又杂引儒释道,亦庄亦谐,亦隐亦仙。他的文章中经常出现一些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时间从远古、春秋战国到近代,人物各色不一,有文臣,有武将,有隐士,有虚构的寓言故事人物,还有仙籍人物。如《静逸堂记》中所涉及的隐士有张良、扁鹊、夷门隐者,又有虞翻,范蠡,又有《易经》中的山林龙德之士,《史记》汉武帝中的燕齐海上迂怪之士,《后汉书》中的樊英,《神仙传》中的焦先,作者把他们连缀在一起,让人感叹他谙熟历史的时候,又不得不佩服他熟练运用典故的本领。他的一些道观记也颇有神仙传奇色彩,如《紫极宫写韵轩记》取材文箫和吴彩鸾的故事。在唐裴铏的《传奇·文箫》里,文箫家贫,彩鸾每天写韵书一部,让文箫售以度日,而杜光庭将故事改编在《仙传拾遗》里,说吴彩鸾原为女仙,因泄露天机,贬谪人间,后与文箫结合,成为一对神仙眷侣。刘辰翁感慨道:“韵之有字也,谁为之乎?天为之乎?则吾未知天之于字也,识之乎?不识之乎?以其初制字者人也,则吾又未知声之为道,其先有声,而后有字乎?抑因字以为声乎,其又谁告之?皆知声音文字之皆天,则我亦天也,其为我者天也,则我为之亦天也。必仙也,而异于人道,则仙者非人为之乎?而又谁为之乎?”作者驰骋古今天上人间,这一连串的疑问不啻为天问,答案似有似无,扑朔其外,仙幻其中,后世评价刘辰翁所谓“惝恍迷离”的特点指的正是这类文章。

刘辰翁语言上的长短不一,多排比,喜问句,骈句,散句,它们参差不齐,错落有致,极有气势和张力。读刘辰翁的记文,会发现他没有一个固定的套路。一般来说,记文不外乎写景、抒情、说理三种格局,宋人斋名堂名往往取自经传,所以理学家为它们作记时往往大段阐发义理,而文学家则偏重叙事抒情的结合。刘辰翁他文的色彩更浓厚,虽以议论说理为主,但绝不等同理学家说教,他在说理中穿插叙事与写景,写法不拘一格。上述所举例子,可以看出他在文章中或述沿革,或记往昔交往,或申发理道,或表达自己的看法和见解,有时旁征博引,评点古今人物事件,有时又深有感触,宣泄情感,看似零碎,却又紧扣题旨,不离主题。如他的《意乐记》就塑造了一个通晓葬书、爱慕神仙的奇士形象,写法完全像是人物传记。他的句式上很难找到比较整齐的段落,以散句为主,间有排比句、对仗句。排比、对仗、反问句自然能突出一种气势来,而他更多的是以散句为主的句式,但依然于文字间能见笔力气势,这实在是高明至极。如《极高明楼记》:“古人为学,自孝弟日用、宾客应对,以至山川离合、战攻次第、古今胜败、风云变态、日星度数、闾里兴废,灿然如在其目。其闲居广览,必求高山旷野,抒怀发愤,至或求异代陈迹、战场故垒、荒丘亡国。如太史公过大梁,阮嗣宗登广武,昌黎祭田横、吊望诸君墓,其踌躇仿佛,收拾形势,想其胸次,如剑千星,奕布阵,往往藉是以骋,非必真有是境也。”这里刘辰翁充分展现了他长短纵横的手笔,尤其四字词语有极大的包容性,长句短句,层层递进,气势堂挞。他的这种气势有时还得益于句与句之间的语意关联上,一正一反,一褒一贬,对比鲜明,这在上面所举例子中已经能反映。

当然,刘辰翁记文中的景物,往往一两笔带过,但是这些景色多奇景。如《龙须禅寺记》:“未至龙须,苍翠逼人。至其下,獭径如萦,并山委蛇,长亭四三,又屡憩而后能至。”如状云:“云者出于山,如玉,及其得于天也,如芝、如笋、如鸾、如龙、如浙江潮、昆仑楼,又或堂堂也,而如人飞空骋辔以游。”(《玉笥山承天宫云堂记》)这些景物不是给人平和优美的感觉,而是给人森然峭壁、崎岖荦确的感觉,这些无疑也给读者一种视觉的冲撞效果,增添了文章的奇崛之气。

刘辰翁的诗歌也有奇崛之处。这和他诗歌怀念故国的题材有一定关联。如《寄别孙潜斋》一诗,对方当是刘辰翁的好友,诗歌在渲染离别之苦和往昔交往之后,笔锋一转,写道:“酒阑歌断如转烛,寒食累累新鬼哭。丞相高梧异鸟巢,曾园仙寺芳郊绿。海棠三径无根株,败瓦颓垣亦已锄。旧游多感有至此,独为吾党怀区区。我欲与君重一到,化为长瓶酬荒草。早知世事去如风,只合黄公垆下倒。当时一醉锸埋我,不见兴亡应更好……”这无疑是酒醒后的悲凉。故国已去,故人已远,世事如风,所以他才会说出“不见兴亡应更好”这样的话。细细品味,话里不仅是辛酸,更有痛恨愤激。他的《送李鹤田游古杭》,不断铺排典故,极力渲染亡国苦痛,诗云:“天下南北车书通,行人点点过汴宫。空余艮岳一拳土,黯惨如雪吹不融。平乘楼上王夷甫,一洒中州泪如雨。西风羽扇不障尘,更自莲子随根去。政事堂上三相公,往往退食如夔龙。少年恸哭不见用,一语不合面发红。八年流落无处所,合眼当朝遽如许。忠魂不到海门潮,别殿芙蓉废为圃。茫茫古路日平西,不信金铜不泪垂。浮沉亲故懒相问,白发惟有春风知。李侯髀肉堪流涕,同谷哀吟越州第……”元一统中国,南北往来一家,北宋汴京也可以一睹,然而诗人升起的不是欣喜感,而是想到昔日北宋的亡国,想到故宋权奸的昏朽,再联系自己的忠而不见用,所以只有面对铜驼落泪,诗人内心情感真实悲怆,很有动人心魄的力量。刘辰翁更多的诗是将亡国情思融化在平淡的自然景物描写之中,语不激烈,但仍然能感受到深沉感慨。如《绝域改春华》云:“绝域魂堪断,风烟不可遮。至今疑梦事,举目改春华。此处吾为客,何言国与家。尚存他日泪,又看一年花。谷口迁莺语,都城御柳斜。茫茫皆汉土,无地种秦瓜。”亡国对于诗人,如梦一般,自己仿佛从秦入汉,从主变为客,无片土之地可以容身。清人李之鼎《须溪先生四景诗集跋》评价刘辰翁春夏秋冬四季诗说:“此诗殆作于侘傺无聊之日,虽近应制体格,然运用典实,发挥题蕴,有尺幅千里之势。其间沧桑之感,故国之思,每流露于字里行间,良足慨也。”[62]确是如此。

最后谈谈刘辰翁奇崛文风的评价。刘辰翁文章独特的风格,还是得到很多人的赏识。他晚年,登门求记的人络绎不绝,以至让儿子刘将孙代笔为文。高度评价他文章的除了前面提到的几个人,还有何属乾说:“兹集也,时而谈玄,忘乎刘之为老也;时而逍遥,忘乎庄之为刘也;或乘风而行,若列子代御也。有摩诘之画意,不必见于诗也;才如长吉,而非近于思也;忠爱似子美,不悲而歌,不哭而痛也;学兼班马,不能分异同也;语多旷达,如东坡居海岛,而无谪遣之戚也。是三绝益以四绝,九种合为一种也。”[63]又如萧正发说:“机留神助,波属云委,或狂呼而唾壶碎也,或痛哭而子规啼也。或白昼谈玄,而仙鸟翔集也,或静夜思禅,而钟声叩应也。寒暑往来,不侵假而冬可起雷,夏可造冰也。混沌凿七日,死而不死也。”[64]这些评价都可以说很深刻把握了刘辰翁文章的奇崛特点。真可谓千古之下,自有知音。

当然,对于刘辰翁的负面评价也不少,主要针对他文章钩棘之病。比如徐明善《江古心帖》说:“公学有渊源,文如江河,自身死国墟,游公门者,乃敢诡道反理侮讪,建洛廋辞隐语自以为奇,而不知其陋也,于是公门无传人矣。”[65]还有熊万初,宋濂《故熊府君墓志铭》称:“宋季时须溪刘先生辰翁以文辞名一代,人争慕效,澜倒波随,府君独疑其怪癖,非文章大家。”[66]四库馆臣和胡思敬都说刘辰翁文字有艰涩之病,魏元旷说刘辰翁“以柳子厚、黄鲁直行文为最涩泚,容斋水心为愈榛塞,不知其自为文,乃又甚焉”,显然是批评的。刘辰翁的艰涩一面和他文章好用典、随意简化出处成语有关,以致后人多以为他的文章在传抄中残缺,讹舛屡见,难以句读。自然,没有刘辰翁的学识和沉郁隐晦的心情,读他的文章会很吃力。将《全宋文》《全元文》和段大林点校的《刘辰翁集》对照,三个版本对同一句话的标点就时有不同。因此,阅读刘辰翁的文章,就应当慢慢梳理,细细品味,不能粗枝大叶和囫囵吞枣,倘不如此,便读不出他文章的好和独特之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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