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传统的文学理念中,历史传记往往在文学查考的范围之外。“经”、“史”、“子”“集”的四分法更使历史获得了完全独立的地位,而且编撰历史对中国文人的吸引力也远远超过以文艺才华闻名于世。但对于传记文学的研究却不能忽略史书这一部分存在的大量传记,对于《史记》文学价值的探讨,已经获得了多方面的成就,但文学理念和历史理念的冲突一直很难磨平,如文学的虚构与史传的纪实等。以西方现代的史学观念来说凡史皆文,从而文学和史学的界限逐渐模糊。但中国古代的史学传统和西方史学存在着较大的差异,因而这里更希望通过传记文学的模式来尝试思考一下两《唐书》诗人传记在文学艺术上的差异。
(一)“寓情于文”与“以理驭文”的差异
《旧唐书》的诗人传记,文中渗透着一种淡淡的哀伤——对于盛世的追忆之中对于现实与自身命运的哀伤,这种哀伤常常透露在详细而具体的记述上。白居易生逢一个被称为“中兴”的时代,虽然最后中兴成梦,但是白居易颇识进退之道,终得以安享后半生。从前文引用的《旧唐书·白居易传》我们可以看到,《旧唐书》的编撰者用大量的笔墨详细描述了白居易后半生的生活,并引用了《木莲荔枝图》和《池上篇》这两篇展示白居易晚年自以为高雅生活的作品。可以说,这种对于白居易进退自如的赏识,虽然符合儒家仕宦的道德,但同时也流露出了编撰者对于白居易生命轨迹的羡慕之情。在《元稹传》中,《旧唐书》的编撰者更是引入了细节描写,所谓“稹袜而走”并不仅仅是对于元稹的一种谴责,更多的是对于宦官骄横的谴责,以及元稹轻薄才子形象的调侃。从后面的记述中我们可以看到,虽然《旧唐书》对于元稹的种种“罪行”进行了较为客观的记述,但是并不忘记对于诗人形象的维护,并未像《新唐书》那样一开始就将其钉在了危害社稷的耻辱柱之上。这种对于安定人生,对于被记述者以诗人的才华出将入相的生平的羡慕,正是源于对于自身处于乱世的一种哀伤。正如在《旧唐书·高适传》中“而有唐已来,诗人之达者,唯适而已”[20]的感叹,也同样是一种盛世不再的感叹。
……元衡宅在静安里,十年六月三日,将朝,出里东门,有暗中叱使灭烛者,导骑诃之,贼射之,中肩。又有匿树阴突出者,以棓击元衡左股。其徒驭已为贼所格奔逸,贼乃持元衡马,东南行十余步害之,批其颅骨怀去。及众呼偕至,持火照之,见元衡已踣于血中,即元衡宅东北隅墙之外……[21]
这段对于武元衡被刺经过的详细记述,在重现当时悲惨场面的同时,又渗透着编撰者的痛惜之情。正是这种寓情于文的文风,增添了《旧唐书》传记中许多细节的记述,而这些细节又增添了《旧唐书》传记中人物的生动性与传奇性。
《新唐书》被北宋君臣认为“文省事增”,“文省”这一点无疑是相当明显的,《旧唐书》的许多细节描写都被《新唐书》的编撰者毫不怜惜地删除了。那么《新唐书》要做到简略的事件表述得以有机地统一在一起,就必须有一个简单的理念来统领事件的记述,于是政治标准便成为《新唐书》褒贬人物,选择记述事件的第一标准。从传记对于本纪的辅助,以及体例的严整来说,《新唐书》无疑是优于《旧唐书》的,从《奸臣传》、《逆臣传》、《叛臣传》、《藩镇传》的增设,到对被记述人物按照对于政治的作用与影响来进行划分传记,都鲜明地表现了这一点。《新唐书》中的诗人传记同样表现了这一理念先行的写作原则,从前面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为了赞颂白居易的直谏,为了把其描述为一位“谏臣”,不惜大幅度删减对于白居易诗歌才华的记述、与元稹交往的记述以及对于白居易无所作为的后半生的记述,反而适当地使用“春秋”笔法,所谓“暮节惑浮屠道尤甚”,一个“惑”字已将编撰者的不满全部寓于其中。《新唐书》在以政治标准将《白居易传》与《元稹传》分割开来的同时,又通过削减“元白”之间的交往,以弱化“元白”之间的友谊,而强化他们之间的对比,并在《白居易传》的“赞”中突出强调了这一点。在以文艺为第一标准的《文艺传》中,政治理念被极大的弱化,但是正如前面分析的那样,《文艺传》中的诗人形象同样是按照编撰者心目中的理念进行塑造的,如李白的飘逸、孟浩然的隐逸,都是理念为先的结果。《新唐书》“以理驭文”这一写作模式,无疑在很大程度上强化了被记述人某一方面的形象,而这一形象的存在的价值是以对于政治的价值来衡量的,同时这也使《新唐书》诗人传记的行文紧凑,记事简洁,如《白居易传》中,对白居易的记述,直接以进谏为主要记事,其次进谏成为衡量其人生价值、理解形象的唯一凭借。而“春秋”笔法的运用更使行文简洁,寓褒贬于无形之中。这无疑在极大程度上符合了古代要求史书对于政治有所裨益的要求,无怪乎历代来被称为“良史”。
(二)“气韵充盈”与“平易晓畅”的差异
情感郁于心中,自然在文中发之为气,所谓“养吾浩然之气”,[22]正是在强化自身品德的同时,对于当时社会种种不平,以强烈的情感诉诸文字。张戒的“其情真,其味长,其气胜”[23],虽然是在论述诗歌,但无疑也为我们沟通了“情”和“气”之间的关系。而《旧唐书》的编撰者,在当时社会状况下,同样只能把自己的评价判断建立在道德基础之上,借以抒发郁积在心中的情感。《旧唐书》将在现实中积聚的情感寓于文中,自然气质充盈。而《新唐书》编撰的目的在于希望用历史中蕴含的理性,在进行编撰突出表现之后,来劝谏宋代帝王的不当行为,那么《新唐书》自然需要平易,以便于以理动人。在这里,本文将以《杜甫传》来具体分析这一差异。
杜甫,字子美,本襄阳人,后徙河南巩县。曾祖依艺,位终巩令。祖审言,位终膳部员外郎,自有传。父闲,终奉天令。
甫天宝初应进士不第。天宝末,献《三大礼赋》。玄宗奇之,召试文章,授京兆府兵曹参军。十五载,禄山陷京师,肃宗征兵灵武。甫自京师宵遁赴河西,谒肃宗于彭原郡,拜右拾遗。房琯布衣时与甫善,时琯为宰相,请自帅师讨贼,帝许之。其年十月,琯兵败于陈涛斜。明年春,琯罢相。甫上疏言琯有才,不宜罢免。肃宗怒,贬琯为刺史,出甫为华州司功参军。时关畿乱离,谷食踊贵,甫寓居成州同谷县,自负薪采耜,儿女饿殍者数人。久之,召补京兆府功曹。
上元二年冬,黄门侍郎、郑国公严武镇成都,奏为节度参谋、检校尚书工部员外郎,赐绯鱼袋。武与甫世旧,待遇甚隆。甫性褊躁,无器度,恃恩放恣。尝凭醉登武之床,瞪视武曰:“严挺之乃有此儿!”武虽急暴,不以为忤。甫于成都浣花里种竹植树,结庐枕江,纵酒啸咏,与田夫野老相狎荡,无拘检。严武过之,有时不冠,其傲诞如此。永泰元年夏,武卒,甫无所依。及郭英乂代武镇成都,英乂武人粗暴,无能刺谒,乃游东蜀依高适。既至而适卒。是岁,崔宁杀英乂,杨子琳攻西川,蜀中大乱。甫以其家避乱荆、楚,扁舟下峡,未维舟而江陵乱,乃溯沿湘流,游衡山,寓居耒阳。甫尝游岳庙,为暴水所阻,旬日不得食。耒阳聂令知之,自棹舟迎甫而还。(www.xing528.com)
子宗武,流落湖、湘而卒。元和中,宗武子嗣业,自耒阳迁甫之柩,归葬于偃师县西北首阳山之前。
天宝末诗人,甫与李白齐名,而白自负文格放达,讥甫龌龊,而有饭颗山之嘲诮。元和中,词人元稹论李、杜之优劣曰:(略)(《旧唐书·杜甫传》)
杜甫,字子美,少贫不自振,客吴越、齐赵间。李邕奇其材,先往见之。举进士不中第,困长安。
天宝十三载,玄宗朝献太清宫,飨庙及郊,甫奏赋三篇。帝奇之,使待制集贤院,命宰相试文章,擢河西尉,不拜,改右卫率府胄曹参军。数上赋颂,因高自称道,且言:“先臣恕、预以来,承儒守官十一世,迨审言,以文章显中宗时。臣赖绪业,自七岁属辞,且四十年,然衣不盖体,常寄食于人,窃恐转死沟壑,伏惟天子哀怜之。若令执先臣故事,拔泥涂之久辱,则臣之述作虽不足鼓吹《六经》,至沈郁顿挫,随时敏给,扬雄、枚皋可企及也。有臣如此,陛下其忍弃之?”
会禄山乱,天子入蜀,甫避走三川。肃宗立,自鄜州羸服欲奔行在,为贼所得。至德二年,亡走凤翔上谒,拜右拾遗。与房琯为布衣交,琯时败陈涛斜,又以客董廷兰,罢宰相。甫上疏言:“罪细,不宜免大臣。”帝怒,诏三司亲问。宰相张镐曰:“甫若抵罪,绝言者路。”帝乃解。甫谢,且称:“琯宰相子,少自树立为醇儒,有大臣体,时论许琯才堪公辅,陛下果委而相之。观其深念主忧,义形于色,然性失于简。酷嗜鼓琴,廷兰托琯门下,贫疾昏老,依倚为非,琯爱惜人情,一至玷污。臣叹其功名未就,志气挫衄,觊陛下弃细录大,所以冒死称述,涉近讦激,违忤圣心。陛下赦臣百死,再赐骸骨,天下之幸,非臣独蒙。”然帝自是不甚省录。
时所在寇夺,甫家寓鄜,弥年艰窭,孺弱至饿死,因许甫自往省视。从还京师,出为华州司功参军。关辅饥,辄弃官去,客秦州,负薪采橡栗自给。流落剑南,结庐成都西郭。召补京兆功曹参军,不至。会严武节度剑南东、西川,往依焉。武再帅剑南,表为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武以世旧,待甫甚善,亲至其家。甫见之,或时不巾,而性褊躁傲诞,尝醉登武床,瞪视曰:“严挺之乃有此儿!”武亦暴猛,外若不为忤,中衔之。一日欲杀甫及梓州刺史章彝,集吏于门。武将出,冠钩于帘三,左右白其母,奔救得止,独杀彝。武卒,崔旰等乱,甫往来梓、夔间。
大历中,出瞿唐,下江陵,溯沅、湘以登衡山,因客耒阳。游岳祠,大水遽至,涉旬不得食,县令具舟迎之,乃得还。令尝馈牛炙白酒,大醉,一昔卒,年五十九。
甫旷放不自检,好论天下大事,高而不切。少与李白齐名,时号“李杜”。尝从白及高适过汴州,酒酣登吹台,慷慨怀古,人莫测也。数尝寇乱,挺节无所污,为歌诗,伤时桡弱,情不忘君,人怜其忠云。(《新唐书·杜甫传》)
《旧唐书·杜甫传》与《新唐书·杜甫传》的差异并不大,只是《新唐书》详于记述杜甫在罢免房琯一事上的直谏,而《旧唐书》则更多的关注诗人漂泊凄冷的一生。也正是这样,《旧唐书》在文中更多的寄予了对于杜甫的同情,而《旧唐书》则在刻意塑造一位忠于君王的诗人。也正是基于这种差别,《旧唐书·杜甫传》哀怜之意贯穿全文,而这哀怜之意则是通过文词中渗透的气韵来表现的。这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首先,《旧唐书》全文虽然不追求骈偶对仗,可韵律却不谋而合,以第二段为例,第、师、西、遗、史、离、贵、耜;赋、武、怒等字尾隔句押韵,无疑使全文气势贯通。其次,《旧唐书》富于情感气息的语句的适当应用,更使全文融为一体,如“宵遁赴河西”、“谷食踊贵”、“自负薪采耜,儿女饿殍者数人”、“未维舟而江陵乱”等皆寄托着哀怜情感的语句,在很大程度辅助文章首尾气势贯穿统一。最后,《旧唐书·杜甫传》全文以四字句表述的主体语句模式,计全文四字句三十(不计元稹的评论),占全文所有语句数量的比重近百分之三十,再辅以一定数量的五字句,使全文节奏明显,气势同一。
《新唐书·杜甫传》则节奏平缓,以说理见长,这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首先,引用杜甫所上赋颂的语句,以及杜甫在罢免房琯事件中的进谏,这无疑使传记的记述得到充分的依据,而显得真实可信。但同时也使节奏相对舒缓下来,使读者获得充分的思考的时间和空间。其次,《新唐书·杜甫传》在语句的表达上力求词语的平易,如“先往见之”、“举进士不中第”、“自鄜州羸服欲奔行在”、“负薪采橡栗自给”、“武以世旧,待甫甚善”等表达,与《旧唐书》相比都力求表达得平易通俗易懂。最后,《新唐书·杜甫传》文随意动,不拘于词句,但行文紧凑,以诗人的忠君,但论事“高而不切”为旨归,从而实现了其以理动人的基本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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