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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一个守旧的人吗?研究回忆与纪念

时间:2023-11-30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南方人物周刊[微博]邹金灿2015-09-16 13:00[摘要]如果只看钱穆晚年对新文化运动的批评,容易觉得这是一个守旧不前的人。钱穆就是其中一员。又一日,两人依然在这片草地上聊天,陈梦家向钱穆确认此前的建议。钱穆终于被这位27岁同事的严肃建议打动,当即答允撰写一本中国通史。这可能是钱穆最广为人知的著作。这门课起初由几名教授各承担一部分,后来变成钱穆一人独力讲授。

钱穆:一个守旧的人吗?研究回忆与纪念

钱穆是一个守旧的人吗?

南方人物周刊[微博]邹金灿2015-09-16 13:00

 [摘要]如果只看钱穆晚年对文化运动的批评,容易觉得这是一个守旧不前的人。事实上,在江南的成长阶段,钱穆就非常关注国内最新的学术动态与思想潮流,自言逐月阅读《新青年》。

1938年,云南蒙自,西南联大文学院在此地落脚。日本并吞中国的野心,令战争席卷中华大地。敌我力量悬殊这一现实,使一群当时处于中国最顶层的知识人,感觉到中国可能有亡国之虞。

距此大约三百年前,满人入关,明代学人目击世变,开始思考如何存续中国固有的文化,于是后人记住了顾炎武黄宗羲等人物。日军侵华,令热爱中国传统文化之人,在困窘与恐惧中思考中国该何去何从。

钱穆就是其中一员。与他有同样心情的,还有陈梦家。

钱、陈二人结缘于燕京大学。抗战爆发前,钱穆到燕京大学兼课,陈梦家恰好在燕大读书,来选钱穆课,喜欢上了上古先秦史。卢沟桥事变后,北平学人纷纷南下避难,陈梦家来到清华大学教书,成了钱穆在西南联大的同事。

陈梦家最初以新文学知名,是新月派诗人,引领一时风潮,后来专注于古文字学、古史学的研究。他与夫人赵萝蕤的故事,在当时被传为佳话。赵萝蕤是燕京大学校花,追求者众多,而她独独欣赏长衫落拓的美男子陈梦家,两人终结连理。夫妇二人好交游,在西南联大时是教授们喜欢结交的人物,而他们又特别喜欢与钱穆过从。

一本石破天惊的书,就缘起于陈梦家与钱穆的闲聊。

秋风不用吹华发,沧海横流要此身

一日,在钱穆住处旁边的草坪上,陈梦家对钱穆说:“先生写一本中国通史教科书吧。”对于这个建议,钱穆拒绝了,他认为,材料太多,而自己所知有限,日后大可仿照赵翼《廿二史札记》的体裁,就自己所知道的撰写长篇来论述,至于那些所知不详的则不涉及。

陈梦家反对,理由是钱穆这个想法只是为一己学术地位而计,只是令有志治史之人受益,然而,“先生未为全国大学青年计,亦未为时代急迫需要计。先成一教科书,国内受益者其数岂可衡量!”

钱穆认为陈梦家言之有理,但表态说此事还得再想想。

又一日,两人依然在这片草地上聊天,陈梦家向钱穆确认此前的建议。钱穆采取“拖”字诀,认为此事体大,希望日后平安返回故都,等生活安定了再考虑撰写通史之事。

陈梦家不同意,说:“不然,如平安返故都,先生兴趣广,门路多,不知又有几许题材涌上来,那肯尽抛却来写一教科书?不如今日生活不安,书籍不富,先生只就平日课堂所讲,随笔书之,岂不驾轻就熟,而读者亦易受益。”

钱穆终于被这位27岁同事的严肃建议打动,当即答允撰写一本中国通史。陈梦家很高兴,但担心钱穆变卦,再次强调说:“先为全国青年祝贺,请先生不要改变今天的承诺!”

以上两番谈话,催生了《国史大纲》。这可能是钱穆最广为人知的著作。在此书出版之前,钱穆将书中引论发表在昆明的《中央日报》上。文章里,他痛心疾首地表示,“今日国人对于国史,乃最为无识。”驳斥了当时流行的“中国古代专制黑暗”、“古代中国民无权、国无法”等说法,主张“中国自秦以来,立国规模,广土众民,乃非一姓一家之力所能专制”。

文章一经刊布,立刻震动学界。

历史学家、云南大学教授李埏是钱穆在西南联大时的学生,他回忆说,“大西门外有一个报纸零售摊,未终朝,报纸便被联大史学系师生抢购一空。一些同学未能买到,只好借来照抄。下午,同学们开始三三两两地聚集小茶馆里或宿舍中,讨论起来。此后数日,大家都在谈论这篇文章。据闻,教授们也议论开了,有的赞许,有的反对,有的赞成某一部分而反对别的部分……联大自播迁南来,学术讨论之热烈以此为最。”

陈寅恪很欣赏这篇文章,对前来昆明的史学家张其昀说,“最近这里的报纸上有一篇大文章,你一定要读。”张其昀问文章题目。陈寅恪答:“钱穆的《国史大纲·引论》。”

《国史大纲》并非猝然成书。抗战爆发前,钱穆就已经在北大讲授中国通史课。这门课起初由几名教授各承担一部分,后来变成钱穆一人独力讲授。史学家吴相湘(1912-2007年,湖南常德人)在北大读书时上过钱穆的通史课,他回忆,钱穆上这门课时热情饱满,即使是在严寒的冬天,也经常擦拭额头上的汗。

在西南联大,钱穆隐居在云南宜良的岩泉寺,根据多年的讲义撰写《国史大纲》。与此同时,他每周还要坐5个半小时的火车,从宜良去昆明,下车后再坐一个小时的人力车赶到西南联大为学生上中国通史课。尽管如此奔波,他从不缺课,极少迟到。有次因为火车晚点一个小时,迟到了20分钟,二百多名学生原地安静等他到来——当时学校的常见情况是,如果铃声响后几分钟内老师还不来,学生就会离开课室。有学生问钱穆为何不提前一天来昆明,这样就不用赶得那么辛苦。钱穆说,写作所需的书籍资料都在宜良,如果早一日来昆明,就少了一日的写作。

钱穆的弟子严耕望(1916-1996年,安徽桐城人,史学家,“中央研究院”院士)说,“近六十年来,中国史坛甚为兴盛,名家大师辈出。论根底深厚,著作宏富,不只先生一人。但先生才气磅礴,识力深透,文笔劲悍,几无可伦比。”钱穆的文笔,看《国史大纲》的前言就能感受一二:

凡读本书请先具下列诸信念:一、当信任何一国之国民,尤其是自称知识在水平线以上之国民,对其本国已往历史,应该略有所知。二、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种对其本国已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三、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有一种温情与敬意者,至少不会对其本国历史抱一种偏激的虚无主义。四、当信每一国家必待其国民具备上列诸条件者比数渐多,其国家乃再有向前发展之希望。(节选)

著名的“温情与敬意”论,就出自这里。《国史大纲》出版后,钱穆在重庆等地进行了多场演讲,阐扬传统文化,激励军民抗战士气,声誉日高。严耕望感叹,“国家多难,书生报国,此为典范,更非一般史家所能并论。”

公元1232年,蒙古军围攻金国都城,42岁的金国孤臣元好问,亲历这一巨变,写下千古绝唱《壬辰十二月车驾东狩后即事》,其中有两句诗是,“秋风不用吹华发,沧海横流要此身”,意思是说,秋风不用吹拂我的华发,在这个艰难的时势里,正需要我这个人。国家蒙难,元好问决意修史,保存国家命脉。后来的《金史》,不少内容就根据他纂集的材料撰成。

巧的是,卢沟桥事变爆发这一年,钱穆也与元好问写“沧海横流要此身”时一样,都是42周岁。与元好问不同的是,钱穆除了著述之外,还反复告诉当时的国人:中国必不亡,抗日战争必定取得胜利。

世道人心

在《国史大纲·引论》里,钱穆梳理了近世史学界的三种流派:传统派(亦可谓“记诵派”)、革新派(亦可谓“宣传派”)、科学派(亦可谓“考订派”)。他这样说“考订派”:

震于“科学方法”之美名,往往割裂史实,为局部狭窄之追究。以活的人事,换为死的材料。治史譬如治岩矿,治电力,既无以见前人整段之活动,亦于先民文化精神,漠然无所用其情。彼惟尚实证,夸创获,号客观,既无意于成体之全史,亦不论自己民族国家之文化成绩也。

文中没有点名,然而读者一眼就能看出说的是胡适傅斯年等新文化运动领袖主导的新考据派。这是当时史学界的主流学派,有着重视考据、主张专题研究、骛趋新材料等特点,同时鼓吹西化中国。

钱穆对这股学风的不满,在抗战爆发前就已表露出来。在1937年出版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自序中,他就写道:“今日者,清社虽屋,厉阶未去,言政则一以西国为准绳,不问其与我国情政俗相洽否也。扞格而难通,则激而主‘全盘西化’,以尽变故常为快。至于风俗之流失,人心之陷溺,官方士习之日污日下,则以为自古而固然,不以厝怀。言学则仍守故纸丛碎为博实。苟有唱风教、崇师化、辨心术、核人才,不忘我故以求通之人伦政事,持论稍稍近宋明,则侧目却步,指为非类……斯编初讲,正值‘九一八事件’骤起,五载以来,身处故都,不啻边塞,大难目击,别有会心。”

在《论语新解》里,钱穆解读孔子所说的“小人儒”:“推孔子之所谓‘小人儒’者,不出两义:一则溺情典籍,而心忘世道;一则专务章句训诂,而忽于义理。”

都在强调著述要有益于世道人心。事实上,钱穆在治学上主张考据与义理并重,并不反对考据,他反对的是不以义理为归宿的考据,“考据之终极,仍当以义理为归宿,始知其所当考据之真意义,与真价值。”(1955年《新亚学报》创刊辞)

时贤对《国史大纲》有赞誉,自然也有不认同。该书付印后,史学家张其昀在重庆见到傅斯年,问傅对这本书的意见。傅斯年答:“向不读钱某书文一字。”并表示:钱穆屡屡言及西方欧美,但他的这些知识尽从读《东方杂志》得来。张其昀问:“你既然不读钱穆一个字,又如何知道得如此详细?”傅斯年不答。

此外,钱穆在书中表现出来的保守主义立场,也引起左倾学者的不满。闻一多公开在报纸上骂他“冥顽不灵”,联大左倾教授一时视钱穆为公敌。钱穆不以为意,在闻一多遇刺身亡后,还特意到其遇难之处凭吊。

学生也有反对。学者何兆武早年是西南联大学生,曾上过钱穆的课,他在《上学记》中回忆说,“钱穆先生的《国史大纲》,里面很多见解我不同意,不但现在不同意,当时就不同意。钱先生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感情太深厚了,总觉得那些东西非常之好,有点像情人眼里出西施,只看到它美好的一面,而对它不怎么美好的另一面绝口不谈。”

这也是蒋梦麟的看法。蒋梦麟是北京大学历史上任职时间最长的校长(1930-1945年在任),内战后离开大陆。1960年代,钱穆赴美国讲学,故人重逢。蒋梦麟说:“我已经读你的《国史大纲》到第5遍了,似乎你的书说古代的优点太多,说缺点很少。”钱穆反问:“书中所写的优处,有没有不妥当的地方?”蒋梦麟答:“没有。”钱穆说:“既然没有,那就无妨。如今国人喜欢批评中国旧传统,却绝口不提优点,我的书可以矫正这个偏颇。你觉得如何?”蒋梦麟点头称是。

这个回应,可说是钱穆关于《国史大纲》的夫子自道,也是他书生报国的用心所在。抗战期间,甚少评论时政的他一改前辙,在报刊撰文论政。在1941年10月《思想与时代》月刊第3期上,他发表题为《中国传统政治儒家思想》的文章说:“我国自辛亥革命前后,一辈浅薄躁进者流,误解革命真义,妄谓中国传统政治全无是处,盛夸西国政法,谓中西政治之不同,乃一种文野明暗之分,不啻如霄壤之悬绝。彼辈既对传统政治一意蔑弃,势必枝蔓牵引及于国家民族传统文化之全部。于是有‘打倒孔家店’、‘废止汉字’、‘全盘西化’诸口号,相随俱起。”矛头指向了新文化运动。

抗战期间,人在美国的胡适,在1943年10月12日的日记里说:“这几天读张其昀君借给我看的《思想与时代》月刊。此中很少好文字。张其昀与钱穆二君均为从未出国门的苦学者。他们的见解多带反动意味,保守的趋势甚明,而拥护极权的态度亦颇明显。”

在一个求新的时代里,钱穆以峻绝之姿,为“旧中国”说话、批评主流学派,学界为之一震。而在此之前,他曾经被人视为主流学派的一员。

中学教师到北大教授

起码张君劢(1887-1969年,学者、政治家)是这样认为的。

钱穆与张君劢相识于抗战前,张君劢第一次见面就劝他:“你何必追随胡适做考据,不如我们一起做政治活动,这样对时局会有大的贡献。”钱穆敬谢不敏:“我不是专门从事考据工作的,也不擅长做政治活动,恕难追随。”

张君劢的误解,可能代表了当时的人对钱穆的粗略印象,因为钱穆以考据成名。

1929年,顾颉刚回到家乡苏州,拜访了时为苏州中学国文教师的钱穆,借去了钱穆正在撰写的《先秦诸子系年》手稿。回家读了之后,顾颉刚认为,钱穆已经不适合再在中学教书了,便推荐他到中山大学任教。

命运转折点来了。钱穆把消息告诉了苏州中学的校长汪懋祖。汪懋祖说:“你到大学教书是迟早的事,而我还有一年就要离开苏州中学,你能否与我共进退,再在这里留教一年?”

钱穆闻言,决定先不离职,推辞了顾颉刚的推荐。但他和顾颉刚的缘分只是刚刚开始。1930年,顾颉刚主持编辑《燕京学报》,向钱穆约稿。钱穆寄去了《刘向歆父子年谱》一文。(www.xing528.com)

这篇文章以细密的考证,驳斥了康有为关于汉代学者刘歆伪造《毛诗》、《周礼》、《左传》等古文经的说法,解决了今古文经长期以来的纷争。当时的北平高校,都遵从康有为的学说,钱穆此文刊出后,各高校的经学课为之停开。

值得一说的是,顾颉刚相信康有为的说法,钱穆的《刘向歆父子年谱》无疑是向顾颉刚发难。然而顾颉刚非但将之刊发,还推荐钱穆到燕京大学做国文教师。这种胸怀,令晚年的钱穆回想起来,仍感佩不已。

1930,钱穆到燕京大学任国文讲师,刚进学校,他就展现出了强烈的“中国意识”。有一次,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设宴招待新同事,钱穆以初来乍到的身份,向校长进言:我一向听说,燕京大学是教会大学里中国化程度最高的,现在看来是徒有其名,因为我一进校门就看到M楼、S楼,所谓的中国化在哪里呢,建议改用中国名字。

满座为之默然。后来,燕京大学专门召开校务会议讨论这件事,最后采纳了钱穆的建议,把M楼改为穆楼,S楼改为适楼,其他建筑以此类推。至于校园里那个景色秀丽的湖应该用哪个名字,大家争论不休,最后钱穆定为“未名湖”——1949年后,燕京大学被撤销,北京大学迁到燕大,自那以后,未名湖成为北大的代称。

不久后,顾颉刚向当时的学界权威胡适写信,推荐钱穆到北大任教:

闻孟真(傅斯年)有意请钱宾四先生入北大,想出先生吹嘘。我也问过宾四,他也愿意。我想,他如到北大,则我即可不来,因我能教之功课他也无不能教也,且他为学比我笃实,我们虽方向有些不同,但我尊重他,希望他常对我补偏救弊。故北大如请他,则较请我为好,以我有流弊而他无流弊也。他所作《诸子系年》已完稿,洋洋三十万言,实近年一大著作,过数日当请他奉览。

由于《刘向歆父子年谱》声震士林,再加上顾颉刚的推荐,1931年钱穆得以到北京大学历史系正式任教,进入了当时的中国学术中心。以中学肄业生的学历、中学教师的身份,进入中国最有名气的学府并成为名教授,与其说钱穆创造了传奇,不如说是他自身实力的自然展现。

1912年,17周岁的钱穆执教小学,开启了一生的教学生涯。这位个头不高、双目炯炯有神的无锡人,少年时期就在读书上展现出惊人的生命力。这股力量首先表现在自我控制上。有一天他在读《后汉书》时突然想起,自己在立身行事上一向都依照《曾国藩家书》来做,然而曾国藩教人读书,务必从第一页看到最后一页,自己却是随意翻阅。经过这番反省,钱穆此后每看一本书,都要求自己必须通体阅读完毕,一本看完才看另一本,终生恪守。

在中学读书时,他染上了吸烟的习惯。做了小学老师后,碰到课本有篇关于戒烟的文章,他跟学生说:“老师已经吸烟上瘾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你们年纪还小,一定要戒烟。”下课后,他突然觉得这一堂课上得极其无聊,自己作为老师都不能做到的事,如何要求学生做到?于是断然戒烟,这一戒就是三十多年,直到离开大陆前夕才复吸。

在外部环境方面,钱穆可谓得天独厚。在常州府中学堂读书时,老师中就有后来的史学大家吕思勉。吕思勉很欣赏这位学生。一次考试,钱穆非常喜欢关于长白山地势军情的题目,答起来忘乎所以,不觉考试时间已到,而他只做了这一条题。试卷一共有4道题,每题25分。交卷后,几名同学偷看吕思勉改卷。按常规操作,老师改卷只需要给分,不需要加批语。然而改到钱穆的答卷时,吕思勉用铅笔不断地在试卷上写批语,写了一纸又一纸,最后嫌削笔麻烦,干脆把铅笔劈开两半,让铅条可以随手抽出,以便快速书写。成绩发布后,只答了一道题的钱穆得了75分。

文史大家、钱锺书之父钱基博,也是从小学教员一直做到大学教授。他年长钱穆8岁,很赏识这位同宗,钱穆到无锡江苏省立第三师范学校任教,就是钱基博介绍的。钱穆回忆这段经历时说,“余在中学任教,集美、无锡、苏州三处,积8年之久,同事逾百人,最敬事者,首推子泉(钱基博)。生平相交,治学之勤,待人之厚,亦首推子泉。”

严耕望感慨,“清末民初之际,江南苏常地区小学教师多能新旧兼学,造诣深厚,今日大学教授,当多愧不如。”师友相得,令钱穆的学问不断精进,很快就在江南小有名气。

他守旧吗?

钱穆下围棋

余幼孤失学,本不知所以治史。增知识,开见解,首赖报章杂志。适当新文化运动骤起,如言自秦以下为帝皇专制政治、为封建社会等,余每循此求之往籍,而颇见其不然。故余之所论每若守旧,而余持论之出发点,则实求维新。——钱穆《国史新论》再版自序

这是钱穆83岁时在台湾写下的文字。如果只看他晚年对新文化运动的批评,容易觉得这是一个守旧不前的人。事实上,在江南的成长阶段,钱穆就非常关注国内最新的学术动态与思想潮流,自言逐月阅读《新青年》。晚年回顾这段历程,他庆幸自己通过关注最新潮流,却更加下定决心重温旧书,不被时代卷走。

他有激越的一面。在常州府中学堂肄业原因是参加学潮,当时他作为学生代表,反对学校的修身课,要求开设希腊文课,因反对无效而退学。对于革命,他是赞成的,1910年就私自剪去了长辫。他曾告诉学生钱树棠(1918-2014年,学者,抗战时在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师从钱穆),辛亥期间,他一度计划在棉衣里塞入银元,制成类似于盔甲的战衣,去参加革命军攻打南京的战役。

钱穆在新亚书院的学生唐端正回忆,钱先生几十年如一日地打太极拳,呼吸深长,全套每次可打30分钟,有一天在新亚上课,突然来了两个青年流氓,在门口探头探脑,还旁若无人地在课室内左右穿插。钱穆警告无效,怒了,“把长袍的两只阔袖拉起,露出两只结实的手臂,一个箭步就抢到那两个阿飞的面前,摆出个揽雀尾的姿势,把他们吓得一溜烟跑了。”

从钱穆身上充盈的生命力来看,他如从军,将会是个勇猛的士兵。

《国学概论》是钱穆在赴北平任教之前所成的书,谈到风头最盛的新文化运动时,征引胡适、陈独秀、鲁迅诸人的材料繁多,可见他对这场运动的关注程度。书中评价这场运动时,利弊并举,语气平和。对于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他说:“其书足以指示学者以一种明确新鲜之方法,则其功亦非细矣。”

两人相识于钱穆赴北平之前。胡适有次去苏州中学做演讲,因钱穆已在当地颇有名气,东吴大学的教师陈天一叮嘱胡适:到苏州不要忘了见一见钱穆。那时钱穆正在写《先秦诸子系年》,有两本很生僻的讨论《史记·六国年表》的书,他怎么都找不到,于是当面向胡适询问。不料胡适也答不上来。事后钱穆反省自己“书生不习世故”,初次见面就问生僻的书,无疑是在刁难对方,但因为这个问题积压在心中已久,突然见到一位“天下名人”,是以不禁冲口而出。

这件事没有妨碍胡适对钱穆的肯定。读了《刘向歆父子年谱》后,胡适在日记里说:“钱谱为一大著作,见解与体例都好。他不信《新学伪经考》,立二十八事不可通以驳之。”1931年钱穆进入北大历史系任教时,主持该系工作的正是胡适,其时是文学院院长。而胡适的高足傅斯年也认可这位学术新星。在北平,钱穆一度是傅斯年主持的史语所的常客,有外国学者来史语所,傅斯年就安排钱穆坐在客人身旁,并向客人介绍说:这是《刘向歆父子年谱》的作者钱穆。

《先秦诸子系年》成稿后,陈寅恪誉称“王静安后未见此等著作”,更对杨树达说,“钱宾四《诸子系年》极精湛,时代全据《纪年》订《史记》之误,心得极多,至可佩服。”在此书出版之前,钱穆写信给胡适,请他作序:“幸先生终赐卒读,并世治诸子,精考核,非先生无以定吾书,倘蒙赐以一序,并为介绍于北平学术机关为之刊印,当不仅为穆一人之私幸也。”

能与胡适、傅斯年这些学界新领袖相得,归功于钱穆深厚的考据功力。“中央研究院”院士王汎森认为,“钱穆从一个中学教师,最后进入大学,先成为燕大的讲师,接着在北大与新派领袖分庭抗礼,这主要是因为他的几种杰出著作能够‘预流’,在‘预流’之馀,又能以坚实的学术证据提出更上一层的见解。”

有一年暑假,钱穆与经济学家卫挺生见面。卫挺生问他曾到过哪个国家留学。钱穆称,自己年幼失学,未能进国内的大学,更没有出国的机会。卫挺生说:“我和你虽然是首次见面,但你的《论语要略》,我拿来在家教子诵读,我们实在跟故交一样,不要过谦。”钱穆再次强调自己所说的是实话。卫挺生不无惊叹地说:“你没有受过新式教育,但《论语要略》能以如此新的编纂,表达如此新的观点,难以想象!”

钱穆,这位在今日有着“儒宗”、“国学大师”等称号的学人,从求学之初就关注时代动态,并不固步自封。他的弟子余英时说,“钱先生对于知识的态度,与中外一切现代史学家比,都毫不逊色。‘五四’时人所看重的一些精神,如怀疑、批判、分析之类,他无一不具备。”

之所以会给人“守旧”的印象,是因为他并非“时代人物”。

传统人物

钱穆对自己的要求,是做一名“传统人物”,确切来说,是做一名中国传统人物。

在北大,钱穆和胡适的课是最受学生欢迎的,其中一个吸引点就是两人的观点往往相反。比如,胡适主张老子在孔子前,钱穆则主张老子在孔子后。更重要的是,两人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态度截然不同,胡适批判传统文化,钱穆则推扬传统文化的价值。

他毫不客气地表达对胡适的不认同。一次,商务印书馆约请胡适编一本中学国文教材,胡适邀请钱穆合写。钱穆拒绝了,明确告诉胡适:你我关于中国文学的意见迥异,如果各写一本书让读者比对着来读,那样会对读者有益,但合写一本则不行。

大致来说,抗战之前,钱穆还是与主流学派保持了和而不同的状态。但在大潮流中做一个异类,他显然感受到了压力。在《师友杂忆》中,他这样述说在北平的生活,“余前后5年购书逾5万册,当在20万卷左右。历年薪水所得,节衣缩食,尽耗在此。尝告友人,一旦学校解聘,余亦摆一书摊,可不愁生活。”这“解聘”二字,虽是戏言,但也能让人读出一点味道来。

日本人全面侵华的枪声响起,钱穆终于爆发,开始严厉批评新风气。《国史大纲·引论》只是发端。

1964年,钱穆在新亚研究所谈当时学风之弊:“中国人之所谓学术,则必当能超乎风气潮流之上,而有其独立存在、承先启后之意义与价值。不能仅在风气潮流中出现,仅随风气潮流而俱变,此则不得谓之真学术。康、章、胡三人,皆可谓中国近世‘时代人物’而非‘传统人物’一好例。”

在“时代人物”与“传统人物”之间,他选择的是后者。

抗战期间,他曾告诫弟子严耕望,“我们读书人,立志总要远大,要成为领导社会、移风易俗的大师,这才是第一流学者!专守一隅,做得再好,也只是第二流。”又说,“要存心与古人相比,不可与今人相较。今人只是一时的人,古人功业学说传至今日,已非一时之人。以古人为标准,自能高瞻远瞩,力求精进不懈。”

1937年,钱穆发表《馀杭章氏学别记》一文,赞扬此前一年去世的章太炎,“真为民族文化爱好者,近世一人而已。”然而到了1978年,他发表《太炎论学述》,大意说,章太炎以其所崇信的印度佛学来统摄中国学术史,最近发现他这个做法终生不变,自己需要说出意见供读者参考,并非有意指摘前贤:

太炎既非一佛徒,又非一居士。其佛学,仅如西方人抱一哲学观点,乃依之以进退上下中国之全部学术史,立论怪诞,而影响不大。一因其文字诘屈,读其书者不多。一因其纵观博览,所涉既广,而民初以来读书风气已衰……故幸而其思想在当时及身后,亦未有何力量。否则其为祸之烈,恐当尤驾乎其所深恶的后起新文化运动之上。而主持新文化运动者,亦仅以“死老虎”目之,置之不论不议之列。近世则群敬以为大师,或目以为怪人。然固无知其立论之怪……“儒不如释”之一见,自足限太炎之所至矣。当清末民初之际,学者菲薄传统,竞求一变以为快,太炎与南海康氏,其表率也。

这位传统人物,并不是存心想做具体哪个人的反对者。梁启超著有《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钱穆不满意,也有同题著作。再加上钱氏对康有为的批评,人们往往容易认为他连带贬抑梁启超。实际上并非如此。

1910年,15周岁的钱穆读了梁启超的《中国前途之希望与国民责任》,深为梁启超的“中国不亡论”所感染,于是发愿深入中国历史之中,寻找中国不亡的根据。在1964年的演讲中,钱穆赞赏梁启超在欧战后批评西方文化的病痛,是“当时国人惟一大创见”,梁氏论中国传统政治为“礼治”而不是“法治”、辨析中西文化异同,“更为深见卓识”。他更认为,梁启超天资聪颖,如果活到七八十岁,“不知其学问思想又将达何境界。”还透露了自己平生一大遗恨,是赴北平时梁启超已经去世,未能与他见上一面。

钱穆将梁启超看作“中国现代传统学术人物,非仅一时代人物”。他对梁的深情,也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深情。这种深情并未使他否认古代中国存在诸多问题,在抗战时期他就说,“近百年来的中国,不幸而走上一段病态的阶段。这本是任何民族文化展演中所难免的一种顿挫。又不幸而中国史上之一段顿挫时期,却正与欧美人的一段极盛时期遭逢而平行。国内一般知识分子,激起爱国忧国的热忱,震惊于西洋势力之咄咄可畏,不免而对其本国传统文化发生怀疑,乃至于轻蔑,而渐及于诅骂。”

类似这种对菲薄传统风气的深忧,遍见于钱穆抗战后所著的书中。在20世纪的学人中,我们很难看到还有第二个学人,会像他这样不厌其烦地劝人要多读中国书、要做一个中国人。这也成了他身上一大争议点所在。数十年来,常见的批评钱穆的声音,有“守旧”、“顽固”、“为专制辩护”,客气一点的,也认为他对新风气有成见。

或者,还应该听听他人生中最后一次公开授课时所说的话。1986年6月,钱穆在素书楼结束了一生的教学生涯,媒体蜂拥而至,关注这位耆宿的告别杏坛之作。钱穆对在场的学生说:“或许再过十年二十年,我的姓名都被人遗忘了。现在哪人再讲梁任公?连胡适之先生也少人提及了。照这样子,将无历史可讲。譬如说陈寅恪,当年在北平哪个青年读书人不知道,但现在又谁知道得他呢?求新求变,那真是值得惊心动魄的。”

争议声中,这位老人的温厚与深忧,往往被低估。

1988年是香港中文大学建校25周年,余英时发表演讲,梳理近代以来的风气:“在西方,例如英国有保守党,它并不以‘保守’为可耻。但在中国我却未碰过人会称自己为保守党。中国人如果对旧东西有些留恋,说话时就总带几分抱歉的意思;虽然他心里并不是真的抱歉,因他总觉得保守、落伍是说不出口的。只有前进、创新、革命这才是真正价值的所在。所以中国思想史上的保守跟激进,实在不成比例,更无法互相制衡。这是因为中国没有一个现状可以给保守者说话的馀地。”

在“求新求变”这一时代洪流中,钱穆发出了一位横而不流者的最强音。(文/邹金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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