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鹏程忆钱穆逝世当日台风来袭 定有人重闻其声
2016年08月30日 14:10
来源:凤凰网综合 作者:龚鹏程
钱穆先生,字宾四,1990年8月30日过世。那天,因有台风来袭,我停课休假在家。忽接《中国时报》人间副刊版编辑焦桐兄电话,说报社要改版发消息,请立刻赶出一篇悼念文章来,现在就派人去取。乃匆匆草成此篇交差。后来的一些报导与评论,大抵即以此为基调。
我与钱先生不算太亲近,但他最后一堂课,《联合报》的评论是我写的;现在这篇,综述生平,也算是为他在文字上做了点服务。后来勘查素书楼、推动改造、委托经营,则是另一种服务。如今,虽先生风德日隆,值其忌日,想起那个台风天,仍是感触良多的。
在台风来袭的惊恐中,获闻钱宾四先生下世的凶耗,震悼之情,实难言表。
钱先生治学,在我们这样的时代中,一直是个传奇。早先,他与王云五先生一样,为“自修成名”的典型。因为钱先生的正式学历,只不过是常州府中学堂的肄业生。未毕业便去教小学、教中学。然后以一中学教员,受聘为北平燕京、北京大学教席。其后浪迹南北,凡教书七十余年,著述亦七十余年。晚近报章或称之为“国学大师”。国学二字,含义不甚确定;但大师的称谓,想来是当之无愧了。民国以来的学术史上,能有先生撑撑场面,总算还不太寒碜。
先生的成名作,肇于《先秦诸子系年》。而奠立其学术规模者,应推《国史大纲》。晚期致力于朱子学较勤,自《朱子新学案》以后,多就理学申述历史文化要义,期于警世振俗。先后所著书数十种,几千万言,精勤浩博。现在的学者,根本不能望其项背。
这在某种程度上说,是由于钱先生天资过人。例如他注《公孙龙子》只花了七天,写《庄子纂笺》也只费了两个月,这都不是普通人能办到的事。钱先生给人的印象是苦学成名,他也从不炫耀自己的才华,其实如此捷才,可谓并世无两。
从纯学术立场说,钱先生的《先秦诸子系年》至今仍是讨论春秋战国史的最主要参考书。《国史大纲》则仍为最有价值的通史,对近数十年来国史专业研究具有典范意义,益人神思,启沃后学最大。《近三百年学术史》更是先生深辟的学域,继黄梨洲、全谢山之后,可谓无愧于先贤。许多资料与论题,也都是他发掘出来的。《朱子新学案》体大思精,亦为治宋明理学者所必备。除这几部大书之外,别有属于古地理、古代经学史考证的书如《史记地理考》等等。未勒成专书者,则辑为《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八大册。这些书,要说是今日治中国文史之学的重要参考资料,恐怕并不正确;比较恰当的说法是:不通读钱先生的书,根本就不可能进行对中国历史文化的研究。
但钱先生的渊博,不只是天资超卓,恐怕代表了一个时代的风气。也就是说,在钱先生那个时代,某些人做学问,是以整个人投浸在整体历史文化关怀之中,对文化问题做总体的掌握。而非以学问为客观的材料,并以学科来限制自己。所以他不同于现代学术规格中某一科门的专家,其论述也不求符合学术市场上的规格。他以他雄浑的生命力以及对历史文化的热切关怀,随时可以对文化上任何一个问题深入钻研,热烈发言;但又不能以某事某问题囿限住他,因为他所关切的乃是整个文化的生命与出路。这样的人物,在清末民初极多,如康有为、章太炎、梁启超,甚至胡适、熊十力等都是。为学之途不一,然对文化之整体关怀则无二致。现在的学风,不容易再培养,也不易再容许或欣赏这样的学者了。
虽然如此,钱先生的历史文化总体关怀,毕竟也有其着力点,也有他的基本方向。故他治先秦诸子,治古史、古地理、宋明理学、近三百年学术史……却不致泛滥无归。这个着力点,其实便是诸子学。(www.xing528.com)
许多人认为他是个史学家。是的,论民国以来史学,无出钱先生右者。但他不是就史论史或考古证史的人,他是通过对历史的省察与讨论,来申述他从孔子、孟子、朱子那里学来的价值理想,并用这种价值来期许我们这个社会、探索中国文化的出路。
此乃钱先生苦心孤诣之所在,也是他不易为人所理解的地方,因此钱先生根本是寂寞无助的。作为史学家的钱穆,人无异辞,都承认他的地位;但论到钱先生所信仰的文化理念时,争论就多了。
钱先生初成名时,参与顾颉刚所主持的《古史辨》工作,但他对古史的态度实与顾颉刚迥异;在北大时期跟胡适、冯友兰等人治学之方法议论亦不相合:故钱先生虽属北大却又实非北大系统。后来南下香港,在港与唐君毅等合办新亚书院,情况自与北大不同。对中国历史文化的态度,他与唐先生当然是比较合契的,但在整个大环境中他们仍然十分孤独。
当时沧海横流,他们执着于文化教育,其识见之高迥,适足以造成其处境的艰难。在那个时代里,先生之孤寂应不难想见。等到新亚书院逐渐办出个规模以后,英国政府又横加干预,硬逼得钱先生离开新亚退来台湾。其中之辛酸恐怕难以尽述。而原先号称当代新儒家主要基地的新亚,人员内部也产生了分化。新儒家中,如牟宗三、徐复观、张君励先生,都与先生凶终隙末:牟先生不同意钱先生尊朱的观点,徐先生、张先生不同意钱先生对中国政治传统较具温情的讲法。争论的结果,钱先生当然益形孤独了。
本来是风雨如晦,故嘤鸣以求友。不料在共同对抗时代的阵营里,却因策略及见解之不同而分道扬镳。在我们后学看来尚且觉得遗憾,先生本人必然更为感伤罢!
因此,从整个形势上看,钱先生虽有重名,虽戮力于文化、教育,但他本身便是时代错误的产物。他一生在对抗时代,在平衡他所认为的时代偏差。但他的主张在整个学界中却是孤独的,他治学的方法亦无嗣音。学界之外,对他更是钦其宝而莫名其器。
此一形势,钱先生不可能无所感,亦不可能没有一点伤痛。但我猜想他是不会在意的,因为“劳者自歌,非求倾听”。对钱先生而言,学习中国历史文化,谈论历史文化,即是他生命的本身。他晚年视力衰退之后,最后一本着作,名为《晚学盲言》,不就体现了这种意义吗?好学不倦,不知老之将至,且目虽盲而仍要言,这便是钱先生人格之可尊敬处。信道之笃、向学之诚以及传教之心,都是我们这一辈人所仰望的。
当然,钱先生之人格与风骨不仅表现于此。例如他不愿如高玉树先生那样占住公舍而主动搬入市尘,便显示了他对辞受之际自有分寸。
去年我赴北大,主办纪念“五四”七十周年会议,期间曾在燕南园拜望了冯友兰先生。冯先生老耄失听,视力昏茫亦如钱先生。他对我们说,甚为想念钱先生,希望能读到先生的《晚学盲言》。返台后,我们几位朋友便向钱先生报告此事,并请先生寄示新着。钱先生只说老了,题了钱穆二字,上款缺。我想钱先生大概是对冯先生信执道守的态度有所保留吧。
聊举此一事例,供世参悟。其他有关先生的道德文章,相信不会永远寂寞的。《中庸》所谓“君子之德,暗然而日彰”,中国文化如果还有未来,一定会有人重新倾听他的声音。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