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问者:吕文翠、颜健富、钟欣志
执稿:钟欣志
时间:2007年10月11日
叶凯蒂(Catherine Vance Yeh)教授简介:
生于北京,父亲叶渚沛是菲律宾华侨,也是中国著名的化工和冶金学家,1950年带着妻儿回到中国贡献所学,于“文革”期间逝世。母亲叶文茜(Marcelia Yeh)是美国的爱尔兰移民后代,来到中国后曾担任北京大学西语系的英语和英美文学教师多年,作育英才无数,同时也是位诗人;退休后返美,2008年2月以九十一岁高龄逝于湾区。
1980年毕业于加州大学圣克鲁兹分校,主修美国研究,1981年在爱荷华大学写作班担任作家丁玲的翻译员,之后进入哈佛大学东亚语言及文明学系深造,于1990年取得该校博士学位。与德国汉学家瓦格纳(Rudolf G. Wagner)结缡迁居海德堡多年,任该校汉学系研究员,2006年起专任于波士顿大学中国文学部,研究领域以中国近现代的城市文明和娱乐文化为主,代表著作有Shanghai Love :Courtesans, Intellectuals, and Entertainment Culture, 1850–1910(2006)及论文多篇。与Doris Croissant、 Joshua S. Mostow合编有Performing “Nation” :Gender Politics in Literature, Theater, and the Visual Arts of China and Japan, 1880–1940(2008),其研究晚清政治小说的博士论文亦在修订出版中。
“国庆日”的隔天早晨,文翠学姐、健富和我三人前前后后来到民权东路的亚都饭店。这天是我们跟叶凯蒂老师“约会”的日子,三人到齐后,快速拟定当天的访谈次序与流程,便打电话请叶老师下楼。四人坐定,一番自我介绍后,叶老师主动要我们猜测她写过的文章中最喜欢的两篇,还加上一句:“跟你们了解的我都不一样。”——事后想来,这也是很刁钻的考教了——我们的注意立刻被这话题吸引,刚刚出炉的“作战”顺序轻易被歼灭,话就这样聊开了。
许多人最先问起的是叶老师难以捉摸的家世背景。叶老师是说故事的高手,条理分明外,炯炯的眼神和奇特的笑容更添增了说书人不少的现场魅力。她提到自己生在中国及在文化大革命中度过的成长过程。“我们家没什么中文书,因为父亲是菲律宾华侨,从小就在美国,除了英语只会说鼓浪屿话,我自己却从来不会。父母在纽约‘格林威治村’(Greenwich Village)认识。母亲特别喜爱艺术、音乐,在北京大学教英文和英国文学,她是红头发绿眼睛的爱尔兰裔美国人,特别漂亮,能说一点中文,但她跟我说的是她的母语。从小家里面父母之间说英文、我们跟父母说中文、他们跟我们说英文,大家都听得懂。我没怎么说英文,后来到了美国才说。父亲是科学家,研究化学和冶金,回国后中国科学院给建了一个研究所,我们就住在科学院里。我一个哥哥生在纽约,还有一个姐姐生在中国,我最小。”
叶老师的父母在一九五○年代初回到中国,正是外国人纷纷离开中国的时候。许多离去的外国人,特别是外国传教士出于“照顾”叶妈妈的心理,把所有的书都留下,于是叶家就成为生活中少见的外文图书馆,尤其在文学方面,等于从小给了叶老师一个良好的文化环境。每天晚上听母亲念书,多年下来,使得叶老师的英文听力特别好。
“十一二岁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我对政治也是感兴趣的,一个小学生,会跑去看那些大哥哥、大姐姐在做什么。上了一年中学,就到农村去。我的同学都去农场,当时不太想跟他们一块儿。我不喜欢他们,他们也不喜欢我,我一直是比较敢说话的,不太懂什么女性的‘温良恭俭让’,有特别好的朋友,但不太合群,也是父亲被‘文革’影响很深的关系——他死在‘文革’——所以我的情绪比较大。[1]但我基本上的人生观是积极乐观的。那时候在家里看很多书,什么书都看,有什么看什么。”
农村经验对老师的影响,在于打开了某种视野。“原来我非常地自我中心,老是抱怨这不好那不好,突然就产生了变化,特别后来去了河南,他们让我管孩子,我的工作就是当孩子王。那时候也不过十四五岁,年纪跟那些孩子也差不多,但我个儿特别高。我看到那些孩子那么聪明,却没学可上,那么穷,给我的震撼特别大,一下子就改变了我,突然就不再老想自己,那时候就想当作家。”
叶老师因父亲健康恶化之因而被母亲召回北京,只是返回不久,父亲即过世。随着一九七一年尼克松访问中国,一九七三年叶老师就跟着母亲“回”到美国。一开始,叶老师想说待个一两年就回中国去。“我觉得美国只是我参观的一个地方,根本不是我的家,在中国我可以有自己的事业,可以在中国做小说家……”事不从人愿,当叶老师到香港后,却被政府拒绝入境。当时无法可想,只有再次飞回美国,在加州大学的圣克鲁兹分校开始了她的大学学业。关于这段经历,叶老师的描述是:“当初是周恩来让我们走的,父亲是特别有名的科学家,他们对父亲过世觉得太过分了,不好意思,才让我们走。以后周的地位起起伏伏,后来江青那些人又恢复权力,他们特别生气,因为当时没有家庭能离开中国,我们算是特例,他们就不让我回去,等于是惩罚我们家。”
不论从叶老师忆述自己背景的神情,还是从她日后的创作里都看得出来,即使当年岁数尚轻,“文革”经验依旧对她产生过不可磨灭的影响。紧接着,她提到自己到了美国之后,在“新世界”的适应过程:“上大学当然就得学英文,尤其是读和写。在大学喜欢西方思想史,特别记得柏拉图,我一边学英文一边读,简直要疯了!”
叶老师喜欢戏剧,上课上到莎士比亚的作品,觉得直接读原著的能力还不够,因为听力比较好,就到图书馆借有声书,以听代看,之后其文章便出乎老师的意料拿下全班第一。“就是这样用各种方法弥补自己的不足。当然我有很多想法,老师们觉得有想法就挺鼓励,也一直对我特别特别好。”
叶老师的大学主修是英美文学,等于是母亲的教育背景。而选择圣克鲁兹而非伯克利的原因,也跟从小的“作家梦”有关,因为那儿的课程以训练写作著名,没什么考试,叶老师觉得比较适合自己。
念完大学,叶老师再次动念想回中国,这次虽然顺利成行,去了之后,又跟当初想得不一样。“那时候是一九八○年,我回去觉得中国变化特别大,我已经有点像异乡人了,不太清楚怎么融入。那时候母亲也已经回去了,仍旧在北大教书。她对中国感情特别深,觉得那儿就是她的家。大家都劝我再学一个学位,但其实我不太清楚。想一想,其实我当时应该做导演,因为已经知道自己对戏剧非常感兴趣,但也不知道怎么学导演,也没想清楚。我感到我在‘文革’、在这么一个家庭中长大,对传统文化的了解特别少,干脆我上研究院去学传统文化,糊里糊涂就上了研究院了。被伯克利接受当研究生后,我到哈佛去找好朋友玩,觉得这儿也不错,心想干脆换吧!就申请去了。”
就这样,叶老师当起研究生,也随即迎来生命中一个巨大的挑战:“到了哈佛,头一年特别不愉快。第一是我不习惯学生竞争那么剧烈。我本来在圣克鲁兹,不管走到哪一班,我都是最好的学生。作为移民者,我觉得只有绝对的成功或绝对的失败,所以我特别努力。人家说圣克鲁兹的风景很漂亮,我都在图书馆里,都没看到!其次在文化上也受到冲击,因为大家都那么聪明!”“还有一点,我并不是汉学家,我是英美文学出身的,其他人都是有硕士学位的,我是直接念PhD,很多训练我都不太清楚怎么回事。再加上新到波士顿,我那个好朋友又到别的地方去了,就觉得特别孤独。”[2]
叶老师认为,哈佛第一年的挑战和不愉快让她学到一些事情。到美国后大致一帆风顺的她,身边突然没了朋友、家人,生出强烈无依无靠的感觉,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处于那里。之后,她才慢慢进入正轨,渐入佳境。
“我在哈佛遇到最大的问题在于,我发现这儿的教育并不重视思想,不是一个intellectual environment,并不是一个真正知识分子待的地方,实际上是一个学术的环境。这两种环境很不一样,我并不觉得自己特别适合做学者,But I'm an intellectual!我喜欢想问题。我觉得学术的训练跟木匠的训练并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你是这个行业,你得看这个书,得知道这些东西等等,我不能马上适应这个环境,可能因为我一直是思想型的,不是学者型的。一直到我写博士论文的时候,我才开始觉得这研究院是个正面的经验。开始写论文后,我觉得自由了,可做自己的事了,一下就好多了。”
关于研究所阶段的学习经验,叶老师还描述了一种他人或许不容易体会的心情:“回想哈佛的训练,我还是觉得本来大概不该上研究院的,只因为是移民,不清楚有哪些可能的选项。另外有些人,像我先生(瓦格纳教授)就是天生的学者。只是移民的选项特别窄,在自己国家里选项才多。要在北京长大,我绝对不会去念PhD,会去干各式各样文化上的事情,会去当导演啊,演戏啊等等!不会阴错阳差地做学者。”
叶老师确实多才多艺,除了在海德堡大学指导汉学系的学生演出戏剧,在访谈过程中,我们得知叶老师还是位小说家。早在一九九六年,她就出版过小说《蓝土地·远行者》,写跟移民生活有关的故事,也谈到选择的问题。在访谈前不久,叶老师才交出她最新完成的小说稿给出版社。根据叶老师的描述,这是她很早便想写的题材,叙说一群“文革”中长大的青少年,在没有父母的冬天返回北京。故事后面是个索引,利用《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光明日报》等刊物上的资料,把这些资料的论点打进小说里,以凸显“官方对‘文革’的说法和评价,跟我们生活的关系——或无关”。这部穿着论文格式外衣的小说目前有个既古怪又吸引人的名字,叫做《文化大革命附录索引》。
叶老师说自己写小说的方式是,趁着每个不上课的早晨,在开展其他工作前的一小时写作。比起研究著作,她觉得写小说“如鱼得水,特别欢乐”。她以三年时间,完成新作。叶老师提到自己在“创作”和“学术研究”之间的挣扎徘徊,以及柳暗花明的心路历程:“在哈佛前几年压力特别大的另一点,是觉得自己的创造性没有发挥出来,可是想想自己的教育……在头一阶段它不是要发挥你的创造性,而是按部就班,把你该看的、该学的、该知道的要你学进去。但这么多年以后,我觉得所有创造的精神都用上了,现在看自己的教育,觉得更正面了。这么多年,别人可能看我很好,但我自己不是都快乐的,自己觉得并不是发挥百分之百,一直到这些年才觉得收获特别大。我现在非常高兴我可以把我创造的精神、聪明才智和我的教育结合在一块儿。”
谈到做学问的原则,叶老师说:“如果要我回答我做学问的基本倾向,我觉得是:看材料的时候心里有一些问题,但不强加问题。”她后来知道这方法在德国称为诠释学或释经学(Hermeneutics),亦即想还原一个材料产生时它所问的问题和它产生的原因。她带着自觉意识指称自己并非彻底的诠释学信徒,而是带了二十世纪的人的爱好和兴趣,“我不是一个工具,对‘还原历史真实’,我不感到特别振奋,但我好奇,我想知道”。
叶老师对视觉文化尤感兴趣,指出文字和视觉的材料不应截然分开,特别是属于视觉世纪的二十世纪。“这跟家庭影响也有关系:我母亲爱收藏中国画,她老是一张张挂起来就会跟我解释怎么看、怎么记住这张画,后来我一直很爱搜集图像资料,地图、画报、绣像、百美图……我都搜集。”“文字或图像对我没有重大区别。比方说,地图绝对不会回答一系列文学能回答的问题,它有它的局限性,也有它的强处,要不断试验。有些问题它能回答得特别好,有的问题它哑口无言。把不同材料放在一块儿——像我在Shanghai Love做的——有时会特别丰富,突然之间,历史中可能的现象就一一出现。”
叶老师说到自己从学的另一态度:“对历史事实(真实)不特别感兴趣,我觉得能不能对历史建立一个论点更重要。”“我一直认为真实(Truth)是个宗教性的东西,但若是你能够提出一个问题,印证一个问题,解决这个问题,可能是学术上最大的贡献,而不是告诉人什么是真实。有时候我们刚做学问的时候,特别强调到底发生什么,后来慢慢发现这方面的意义不大,相对性比较大。”
她特别跟我们分享了一个重要的心得:“我还认为,材料不是完全决定性的。做物质文化、视觉文化的研究,可以无止境地、没有边缘地寻找材料。有人觉得再找多一点,视野会更完整,但有时候你可以从不完全的材料看出质的问题,然后通过这个问题的要求,你再去寻找材料,而不是漫无边际地找。”
在丰沛的学术著作中,叶老师侃侃而谈起自己最喜爱的两篇学术文章,强调它们都非刻意为之,而是在某些极有兴致的研究累积到一定程度后,水到渠成。其中第一篇是《从十九世纪上海地图看对城市未来定义的争夺战》[3],深切反映出她对图像资料的喜好与用力。她追溯到当初在纽约哥大图书馆进行的上海研究:“我是个视觉感很强的人,总觉得对租界的状况不明了,我需要看着这地方,比如说福州路到底在哪儿,它跟河的关系是什么,等等,就看了一大批的历史地图。看了之后给我非常大的震动——我看的地图,每一张反映的上海都不一样——形象不一样、颜色不一样、取的方位不一样,中间街道比例也会不一样。”“看了地图以后,非常清楚地知道,这不是所谓科学的地图。”就这样,叶老师对上海老地图的留心,一路跟着她去了伦敦,到了大英图书馆,继续接触到更多各式各样的地图。
“然后有个讨论城乡差距的会议请我写篇论文,我就开始思考,上海原来是稻田,地图是表示‘城’的,那‘乡’在哪儿?再追下去就发现,西洋地图和中国地图是完全不一样的:西洋地图上,黄浦江在正中心,而中国地图上,县城在最中心,有个角落粗略几笔,写着‘黄浦江’,对河的反应完全不是昭实的。中国人做的地图最重要的是,把里弄都写出来了,这部分西方人没有,意思是中国人开始占领这个空间,因为里弄里才是中国商人的地方。我就想,西方文化中,河流代表什么?它应该代表商业、运输、货运;商在中国的地位特别低,就必须把河流的地位降低,河要画出来,但就待在角落里,完全是象征性的,看不出来它对整个上海存在的根本性影响。事实上,没这条河也不会有上海。但中国地图所有的就是学堂、庙宇和农田——完全符合‘士农工商’这个顺位,商给放到城外的边缘去了。我的论证就从这儿建立。后来再看了一位芝加哥学者写的How to Lie with Maps?我就一下明白,地图原来只是一种想象,你可以把什么分开、用什么颜色、去除什么、把什么变成空白……”[4](www.xing528.com)
“这个例子也代表我对学术的一个方法:先是好奇,然后确实地看东西,不要强加自己的想法给文件。你当然带着自己的压力看资料,然后问题会反弹回来,回答你的问题。”
另一篇让叶老师喜爱的文章是谈论“都市美女”之作。在搜集各种来自妓女指南、花史、花榜等绣像后,叶老师发现,《海上花列传》都是大都会的生活;而绣像竟没反映城市的痕迹,尽是花园,“不但是花园,整个儿图景都是等待,等欣赏他们的人来,都是sentimental的情调”。于是叶老师开始好奇文字究竟如何描写城市?她回头去找明代到清代描写妓女的文学,依旧找不到城市。“好比说杜十娘,她从自己家到姊妹家,都没有描写街景。”从《海上花列传》开始,我们才渐渐知道“谁住哪条街、从哪儿去哪儿等等”。“之前几乎是没有,不会告诉你明大都如何如何……”于是叶老师的问题开始成形:“到底女子形象是怎么从花园里搬出来移到城市里去的?”而回答问题的方法则是:“我找了一九一○年代在上海发表的百美图,最重要的图里,美女都在大都市里,跟西洋式建筑一起,我就往回找,看什么时候开始建立的,然后把这两边拼起来。”
“基本上我的观点是,文学中加入城市不会有什么颠覆性的感觉,而城市作为视觉艺术(visual art),在视觉上是一个极大的刺激和革命——美女应该跟花、跟竹子、跟亭子在一块儿,怎么能跟大街在一块儿呢?我在文章中说,必须得先抬高大街的文化水准,美女才能搬到大街上,大街才配得上美女。怎么抬高呢?首先是把它洋化,街上都是西洋的东西。第二就是把行人全部去掉,突然间整个情况就是理想的、梦境的,大街和老百姓的关系就给抹掉了。大街上没有老百姓,空掉之后,美女才能进来,然后是汽车等洋物。这就是我追查美女怎么进入都市图像里头的结果。”
叶老师总结这两篇其实不属于自己研究主轴的文章,对于问学之道说出一段引人深思的话:“如果你说我敏锐,作为一个老师,我会特别告诉学生,重要的是在于你能不能静下心来,让材料告诉你东西。如果你能真正安静下来,不是用好多好多你现在的想法和你的教育、训练来处理你要的东西,材料会对你有特别丰富的回答。我觉得这是我最深的体验。当然这跟训练有关系,不是一个毫无训练的人看了画就会问:‘城市在哪儿?’我觉得不断要受训练,但也要给材料机会,让它有机会来告诉你。另外,这也是为什么你的教育在这个领域,你却能突破跳到另外一个领域的原因。领域的鉴定不就是材料吗?‘这是绘画。’‘这是小说。’……诸如此类,如果你让材料告诉你,好比说一幅画,实际上你就在自己对自己做艺术史的训练。”
“你问的问题可以尖锐,但里头有重要的态度问题:你怎么看材料?你尊不尊敬材料?还是你只是想利用材料?……我觉得材料可以告诉你好多东西,即使是特别烂的、我们所谓不登大雅之堂的,都能在一定层次上给你巨大的启发,所以我不信材料有高低级之分。”
接着,我们聊到叶老师最近出版的新书Shanghai Love : Courtesans, Intellectuals, and Entertainment Culture, 1850–1910,是延续博士论文的新作。叶老师的博士论文研究《孽海花》,几乎每年暑假都到上海搜集资料。由于《孽海花》跟妓女的密切关系,她搜集了许多妓女资料,开展出往后这一本研究妓女和文人关系的作品。她谈起“新孩子”时的神采飞扬,格外让人感受因由衷热爱工作而散发的感染力。
“我研究妓女文化的前几年还会有人问我:‘你用的材料都是男人写的,并没有告诉我们妓女当时的生活样貌。’我的回答是:我的出发点不在了解妓女的真实生活,我不是做社会史研究,这部分有人做得很好。”她进一步解释她如何掌握研究对象的“真实”:“确实,这些小说材料只能告诉我们许多转型时期(男性)文人的心理,可是如果你再加上小报、加上《点石斋画报》之类的绣像新闻,加上妓女指南,你就有四种对同一问题处理的不同材料,之中会发现有些一致的讯息,好比在妓女家有些什么规矩,这就是比较稳定的资料,跟文人心态无关。把这种资料加在一起,对于什么是主观的,什么是客观的,就可以有比较扎实的感觉。”
“比方说,小报的第一页有大量的妓女广告,像是搬家、改名字、哪个新闻报道不对、对老鸨的争议等等,表示他们也开始利用媒介,可能自己也看报,可能客人告诉他们,总之,也在利用‘公共空间’。然后你再看照片上那些妓女的神情,她们面对镜头的神态,穿着男装,充满自信,不像是被人摆布的。你把上面这些材料放在一块儿,说它们都是一系列文人制造的材料,就不能成立。这些东西告诉我们很多文人无法阻挡的文化现象,如妓女其实很独立的,他们甚至根本不睬你在小报上写什么,她要干吗就干吗,甚至可以利用文人——所以这些材料不只可以告诉我们关于作者的,还可以告诉我们关于当时环境的。”
说到这里,叶老师顺口带到了一套瓦格纳教授的研究理论:“有一个研究方法叫做Shadow-Boxing。研究历史或文化现象的时候,你实际上是在看一场拳赛,但你只看得见其中一个拳击手,另外一个是看不见的。你可以从看得见的这位的动作,知道他脸上挨拳了,他在后退……如果你很仔细地看,你就可以弄懂那位看不见的对手在做什么。”“没有一种史实、没有一个文件是孤立的,它总是在跟其他材料对话,总是反映其他的行为、现状,其他不满的东西。仔细看的话,你也可以看出眼前资料所反映的背景是什么——这也是回答上面提到的文人材料,虽然都是文人写的东西,但它能够告诉我们,文人的‘对手’是什么,使他失意、使他绝望、使他高兴的是什么。”
作为研究路径上的参照,我们谈到另一本研究上海妓女的著作——贺萧(Gail Hershatter)的《危险的逸乐》[5]。对此,叶老师明说自己和贺萧的差异:“我对他的争议是,他带着巨大的女性主义情绪写那本书。他认为所有材料都不可能告诉我们妓女真正的声音,我完全不同意。我认为他高估了这个声音的权威性,但实际上我们可以透过这个声音对面的声音,推敲后者针对的东西,即便不是百分之百。他以女性主义的角度,想还原被压迫的女性的声音,促使他写了一本女性主义的历史著作,当然没什么不行,但别说这是‘客观的’研究。你看他的前言说得非常清楚,说这是‘不可能的,但我还是要做’。我认为,不是不可能。我认为所有这些材料都可以用来发掘妓女个人的声音,看你怎么处理。”
“贺萧用‘娼妓’(prostitution)一词,是用‘五四’时代的观点,说她们就是‘卖身的’,我认为对文化史来说非常地不公平,因为这些妓女在艺术上有极高的成就。应酬本身就是她们的训练和艺术,但‘五四’就认为她们是非常低的。我研究戏剧之后更气愤了,戏剧的材料那么丰富,妓女的那么不丰富,因为思想和意识形态的关系,‘五四’之后都撇去不看了。”
叶老师这几年又开启另外一扇研究的视窗——戏剧。用她自己的说法,因为她研究的小报,一半是妓女的资料,另外一半就是戏剧。提到“五四”思想对戏剧的影响,叶老师指出:
“我看中国的戏剧史、京剧史,觉得这些历史书的求实工作做得不错,等于在看大事纪,看谁在什么时候做什么,但绝对不看评论。我觉得要靠每一个学者的努力来打破所谓‘正统’的看法。像我研究旦角上升的问题,并没有发掘什么新的材料,但如果这些材料中有几环被忽视了,它就变成完全无声的。”
“旦角上升,取代了老生的地位,被看作是一个艺术上自然的过程。我在北大谈论研究成果的时候,听众大哗,所有人都举手!特别是戏剧界的学者,对于我从政治上,从清朝灭亡,从御用文人面对个人危机、寻找自己出路、对个人权力下降的悲哀、反映个人生活方式这些角度解释他们创造的悲剧女性,解释旦角的上升,感到特别吃惊。他们的教育是,从谭鑫培到梅兰芳是一个艺术的转折过程,对我的论证毫无准备。这些学者知道每一个细节,对他们来说,我根本就是门外汉。但我触及了一个重大的问题,就是对于晚清民初文人为什么要捧戏子,他们有一个官方的说法,就是说他们对袁世凯称帝不满,要‘避世’。根本不是!这是一种传统的、对文人捧戏子的一种非常高尚的解释,好像对《韩熙载夜宴图》,整个的讨论就是要避免跟政治有关系——Come on!(少来了!)但这样的解释非常有意思,总是想保住文人的‘清白’。有人对‘正统’做出这样的挑战,他们毫无准备。但这些正史也有特别大的伤害,特别是对学生。如果你看小报,看《晶报》、看《福尔摩斯》等等,就太明显了。不过这些学者从来不‘下降’到看这些材料的地步,当然接触不到这个层次的史实。”
“如何‘解构’现有‘正史’,跟看什么材料特别有关系。我也不会说自己是为了挑战中国京剧史,但我已经带来一定的压力。这种正史不可避免总要有人写,但我们怎么对付它,要有非常明确的问题。”
叶老师和德国汉学名家瓦格纳教授的情缘,一直是许多人很有兴趣的“课题”。这问题若不把握现在发问,又待何时呢?叶老师忆及他们在哈佛的相识之景,那时叶老师于该校念书,瓦格纳教授则是访问学者。叶老师说起对他的第一印象:“特别不合流。”之后,随着更多的接触,逐渐佩服他。
“第一次去听他演讲是讲当时苏联文学对中国的影响,我小时候也看这些文学,听他讲就觉得:全对!但我怎么没想到啊?不只我这位读者,其他学者都没想到,对他就特别佩服,经常交往,然后就恋爱。后来发现,他不是不在乎大的主流,他在乎,他跟主流争论,但几乎从来不受主流真正的影响,他那时候说的许多观点,现在都成了主流。这点我特别佩服他。这在美国许多学者都做不到,比较可怕,特别是政治是否正确对学者压力特别大,而他老说政治不正确的话,引起大哗,大家都习惯了——反正就是欧洲来的疯子!”
访谈当天,我们恰逢难得的机会,听闻叶老师“品评”近在身边的一位大学者:“我对欧洲汉学没有概括的了解,但Rudolph有一点我不是完全同意:他把汉学变成科学,认为必须要有可供证伪的论点(falsifiable argument),必须能够提供别人你的程序和你怎么达到你的结论,别人可以一步步向你挑战。这是讲究证据的科学,而不是从文化、从感觉的角度出发。这给他自信——He can prove it!”
“他有一个很特殊的地方。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只去过中国一年,可是他对中国的了解,比其他去过许多年的教授都更确切。我认为这是一种特殊的才能,一种对其他文化‘悟’的能力。美国学者对社会主义特别不了解,他特别理解社会主义文化是怎么回事,所以他的预测基本上是对的。我那时候简直不相信他只去过中国一次,可能跟他对东德的研究、对社会主义阵营的理解有关系。我认为他的科学方法有一些弱点,有些东西必须用文化解释,不可能用考据解释。文化要怎么解释?我跟他做学问的方法特别不一样。我是堆积各种各样的可能性,最后达成一个总结。我告诉你我的步骤,你可以在我的步骤中挑战,但我不认为我做的是科学研究。”
叶老师说,瓦格纳教授并不是没有看到文化的重要性。“他特别欣赏我这种乱七八糟的、捡破烂式的学问。我觉得好玩。他比较用正统的材料,虽然也会用漫画,但方法比较科学、推理、哲学,像是王弼《老子注》的研究,功夫非常深的。”“有时候我们会起争论,因为‘必须要能证明’是他的名言,我觉得有点走极端,但起码比胡说八道,比谈自己感觉要好。”
这些学术上的“歧见”,会影响到平常的生活吗?叶老师面带微笑地说:“跟他在一块儿,没有一天觉得枯燥,我想这是我们的关系之所以这么好的原因。我觉得他有意思极了,他可能也觉得我不乏味。我们吃完晚饭从来不看书,就聊天,聊我们一天的想法。结婚差不多二十五年了吧!就能一直说下去,互相都觉得受启发。很多事情都是跟他谈的时候,开始澄清我的一些想法,我觉得这特别可贵。他年轻时候更有风趣的,现在古板许多——回德国去变得更像德国人了。我都说You've turned German!”
叶老师现任教于波士顿,跟瓦格纳教授聚少离多。“在哈佛结了婚,去了德国,在德国教书,但不太能发挥。德文不特别好,我也懒得当第二次移民,觉得已经够了,就把精力放在学术上,这对我又是个挑战,因为我天性并不是孤独的学者,但是因为那个环境,就走了这条路。当波士顿大学找我,说想发展中国文学部,问我愿不愿意,我马上答应!就这样又回到Cambridge,一些老朋友都在那儿,感到非常开心。”
访谈过程中,与叶老师联袂来台访问的瓦格纳教授短暂现身,询问叶老师关于电脑操作的小问题,随即快闪而去,赶赴留台期间的演讲之约。临走前,叶老师祝他:“Have fun(开心)!”或许就是叶凯蒂老师生活和学问里头都努力把握的重点,我们也确实跟着她度过开心的三小时。只是,这篇访谈稿所能容纳的简短内容之于我们精彩万分的受访者,就像叶、瓦二人在我们面前短短数语之于他们二十五年的情谊所能呈现的,不过是惊鸿一瞥后令人回味无穷的缩影而已吧!
[1] 叶凯蒂老师的父亲是冶金学家叶渚沛(1902—1971),关于他的事迹可参见萧忠敏:《中国炼钢科技专家——叶渚沛》,《炼钢》第18卷第5期(2002年10月),第61—62页。
[2] 叶老师这位好朋友是卡玛(Carma Hinton),他是电影《八九点钟的太阳》(Morning Sun)的导演,哈佛大学的美术史博士。关于这部电影的讯息可参见http://www.morningsun.org/。
[3] 刊登在《中国学术》第三辑(2000年秋),第88—121页。另有一篇是Yeh,Catherine V., “Representing the City : Shanghai and its Maps,”in David Faure ed., Town and Country in China:Identity and Perception (Oxford:Palgrave in Association with St. Antony's College, 2002), pp.166–202.
[4] 这里提到的书是Mark Monmonier, How to Lie with Maps (Chicago :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6)。
[5] 即Gail Hershatter,Dangerous Pleasures : Prostitution and Modernity in Twentieth-Century Shanghai (Berkeley :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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