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赵晔的《吴越春秋》是中国小说史上的一个奇迹。这是一部完全符合最严苛的小说定义的作品,但因为不符合唐前小说“粗陈梗概”的“标准”,在小说史上一直没有获得应有的地位。实则它的语言非常优美,亦雅亦俗,韵散相间;它塑造的人物形象不仅鲜明丰满,而且具有浓郁的抒情化悲剧色彩;它的故事情节不仅跌宕起伏,而且波澜壮阔,令人惊心动魄。而从它的语言、人物、情节三方面看来,它的虚构性更是毋庸置疑。下面以几个典型情节为例,分析上述几个特征。
在《吴越春秋》卷3中,楚平王听信佞臣无忌之言,逮捕了忠臣伍奢,之后又派使者诱捕他的两个儿子伍尚和伍子胥。使者先见到了伍尚,伍尚深信不疑;之后伍尚来见子胥,两人就有下面的对话:
尚乃入报子胥,曰:“父幸免死,二子为侯。使者在门,兼封印绶,汝可见使。”
子胥曰:“尚且安坐,为兄卦之。今日甲子,时加于巳,支伤日下,气不相受。君欺其臣,父欺其子。今往方死,何侯之有?”
尚曰:“岂贪于侯,思见父耳。一面而别,虽死而生。”
子胥曰:“尚且无往,父当我活。楚畏我勇,势不敢杀。兄若误往,必死不脱。”
尚曰:“父子之爱,恩从中出。徼幸相见,以自济达。”
于是子胥叹曰:“与父俱诛,何明于世?冤仇不除,耻辱日大。尚从是往,我从是决。”
尚泣曰:“吾之生也,为世所笑;终老地上,而亦何之?不能报仇,毕为废物。汝怀文武,勇于策谋。父兄之仇,汝可复也。吾如得返,是天祐之;其遂沉埋,亦吾所喜。”
胥曰:“尚且行矣,吾去不顾,勿使临难,虽悔何追?”
这段对话语言整饬,纯为四言,甚至夹杂着韵语,因而绝不可能是伍尚和伍子胥当时的原话,只能是作者根据相关资料和民间传说创造出来的。而作者让人物的对话全是四言句和韵语,这就表明了他的态度:他创作的作品是虚构的文学,绝不是历史。这段文字的用韵并不规则,但这不规则更能体现出当时情境的险恶。这段对话节奏铿锵、紧凑,与当时的紧急情况颇为相称,可见作者具有高超的语言驾驭能力,能够娴熟地根据具体情境选择合适的人物对话。
在如此紧张的对话中,作者用对比的手法刻画出了伍尚和伍子胥截然不同的性格特征。伍尚听了楚王使者的话后,深信不疑,兴冲冲地来见伍子胥,说“父幸免死,二子为侯,使者在门,兼封印绶”;而伍子胥则是马上怀疑,并通过卦象得出了“君欺其臣,父欺其子。今往方死,何侯之有”的结论;伍尚在知道危险之后,依然认为应该去和父亲见面,说“一面而别,虽死而生”;而伍子胥则断然说“尚且无往”,认为“兄若误往,必死不脱”;这时伍尚还是不改变自己的主意,依然怀有幻想,说“徼幸相见,以自济达”;伍子胥则说“与父俱诛,何明于世?冤仇不除,耻辱日大”;伍尚只好同意伍子胥逃走,一旦他们遇害,就为他们报仇,但他自己还是去和父亲见面,甚至还有“得返”的想法。
紧急关头,两人截然不同的反映,截然不同的话语,截然不同的选择,预示了两人截然不同的命运。这样的对比写法,当是作者有意为之。
像伍尚、伍子胥这样经过明显加工的人物语言,在《吴越春秋》中还有很多。例如当勾践要入吴为臣的时候,文种开口所说的祝词就是韵语:
皇天祐助,前沉后扬。祸为德根,忧为福堂。威人者灭,服从者昌。王虽牵致,其后无殃。君臣生离,感动上皇。众夫哀悲,莫不感伤。臣请荐脯,行酒二觞。
而当夫差听信谗言,疏远伍子胥,而厚待勾践之时,伍子胥据地垂涕而曰:
於乎哀哉!遭此默默。忠臣掩口,谗夫在侧;政败道坏,谄谀无极;邪说伪辞,以曲为直;舍谗攻忠,将灭吴国;宗庙既夷,社稷不食;城郭丘墟,殿生荆棘。
这匆忙之间的落泪之语,竟然都是四字句,而且两句一韵,声调紧促,充分反映出当时伍子胥的悲哀、愤怒、急切和无奈。
伍子胥的爷爷伍举也有一段精彩的谏语。当楚灵王大兴土木建章华台时,伍举的谏词是:
臣闻国君服宠以为美,安民以为乐,克听以为聪,致远以为明,不闻以土木之崇高、虫镂之刻画、金石之清音、丝竹之凄唳以之为美。前庄王为抱居之台,高不过望国氛,大不过容宴豆,木不妨守备,用不烦官府,民不败时务,官不易朝常。今君为此台七年,国人怨焉,财用尽焉,年谷败焉,百姓烦焉,诸侯忿怨,卿士讪谤,岂前王之所盛,人君之美者耶?
这段话虽不是韵文,其中却有不少骈俪文、排比文,使这段话显得雄壮华丽,读起来声调铿锵,很有气势。当然这样的话也不可能是伍举进谏时的原话,只能是作者的创作。
《吴越春秋》中还出现了不少诗歌,这些诗歌是小说的有机构成部分,在小说的情节发展、人物塑造方面都发挥了重要作用。
下面是卷3伍子胥逃跑路上的一个片段:(www.xing528.com)
(子胥)与胜行去,追者在后,几不得脱。至江,江中有渔父乘船从下方溯水而上。子胥呼之,谓曰:“渔父渡我!”如是者再。渔父欲渡之,适会旁有人窥之,因而歌曰:
“日月昭昭乎寖已驰,与子期乎芦之漪。”
子胥即止芦之漪。渔父又歌曰:
“日已夕兮予心忧悲,月已驰兮何不渡为?事寖急兮当奈何?”
子胥入船。渔父知其意也,乃渡之千浔之津。
子胥既渡,渔父乃视之有其饥色,乃谓曰:“子俟我此树下,为子取饷。”渔父去后,子胥疑之,乃潜身于深苇之中。有顷,父来,持麦饭、鲍鱼羹、盎浆,求之树下,不见,因歌而呼之,曰:
“芦中人,芦中人,岂非穷士乎?”
如是至再,子胥乃出芦中而应。渔父曰:“吾见子有饥色,为子取饷,子何嫌哉?”子胥曰:“性命属天,今属丈人,岂敢有嫌哉?”
此段中的渔父唱歌三次,每次都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第一次是唱“日月昭昭乎寖已驰,与子期乎芦之漪”,和逃犯伍子胥约定了渡江的地点;第二次是唱“日已夕兮予心忧悲,月已驰兮何不渡为?事寖急兮当奈何?”于是伍子胥从藏身之地芦之漪中出来,上了渡船;第三次是伍子胥渡江之后,饥饿不堪,渔父给他取饭,回来时因为子胥多疑藏了起来,他于是一再唱“芦中人,芦中人,岂非穷士乎?”伍子胥就出来吃饭了。因而这三首歌不仅是情节的构成部分,还都推动了情节的发展。
这三首歌也具有塑造人物形象的作用。一开始因为旁边有人偷窥,渔父不敢马上渡伍子胥过江,他就用诗歌和伍子胥约好了渡江的地点,显示出渔父的小心和机智;第二次唱歌,“日已夕兮”“月已驰兮”表明时间已是晚上,“心忧悲”“何不渡为”“事寖急兮当奈何”,表现出了渔父忧急的心情;第三次唱歌,他一再呼唤“芦中人”,表明了他救人救到底的品质。当然他的这三次唱歌,也写出了伍子胥当时的穷困不堪,但他即使在困境中,也仍然小心翼翼。
这三首歌都是这个渔父唱的,因而在这个情节中,渔父的形象特别鲜明,他的无私、主动、机智、勇敢,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这使得渔父成为这个情节的主角。正因为他的形象特别鲜明,因而在渔父自沉于江底之时,这一形象就特别令人感慨、难忘。
《吴越春秋》中的越王夫人,在被迫离开越国到吴国为奴之时,据船而哭,顺口而歌,于是就有了下面这两首悲愤哀切的骚体诗:
越王夫人乃据船而哭,顾见乌鹊啄江渚之虾,飞去复来,因哭而歌之,曰:“仰飞鸟兮乌鸢,凌玄虚号翩翩。集洲渚兮优恣,啄虾矫翮兮云间。任厥兮往还。妾无罪兮负地,有何辜兮谴天?独兮西往,孰知返兮何年?心惙惙兮若割,泪泫泫兮双悬。”
又哀吟曰:“彼飞鸟兮鸢乌,已回翔兮翕苏。心在专兮素虾,何居食兮江湖?徊复翔兮游飏,去复返兮於乎!始事君兮去家,终我命兮君都。终来遇兮何幸,离我国兮入吴。妻衣褐兮为婢,夫去冕兮为奴。岁遥遥兮难极,冤悲痛兮心恻。肠千结兮服膺,於乎哀兮忘食。愿我身兮如鸟,身翱翔兮矫翼。去我国兮心摇,情愤惋兮谁识?”
本为一国之君的夫人,因为丈夫的战败而不得不到异国他乡为奴,身份上的巨大落差必然引起心理上的巨大伤痛。就要上船离开祖国时,不愿离开祖国的她据船而哭。这时那自由地飞去复来的乌鹊触动了她,于是她先是表达了对乌鹊“集洲渚兮优恣,啄虾矫翮兮云间,任厥兮往还”的羡慕之情,然后直接发问:“妾无罪兮负地,有何辜兮谴天?”“独兮西往,孰知返兮何年?”当然在命运的不公面前,无奈的她只能“心惙惙兮若割,泪泫泫兮双悬”。在第二首诗中,她依然以乌鹊起兴,也依然抱怨“离我国兮去吴”,同时她也想象到了即将到来的“妻衣褐兮为婢,夫去冕兮为奴”的悲惨生活,并且知道那时她会有“岁遥遥兮难极”这样度日如年的感觉,知道她会有“冤悲痛兮心恻”“肠千结兮服膺”的哀痛,甚至她会“於乎哀兮忘食”。然后她的思绪又回到了现在,“愿我身兮如鸟,身翱翔兮矫翼”,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只自由翱翔的乌鹊;最后她以“去我国兮心摇,情愤惋兮谁识?”结束了她的哀唱,从而完成了她的形象塑造。
在中国古代小说中,这样一个即将离国为奴而据船且哭且歌的国君夫人形象,是非常罕见的。她的这两首诗,不仅深刻表现出了她自己的悲惨命运,也深刻表现出了一切战败为奴者的共同命运,因而她的这些悲苦之词具有普遍意义。此时她越是悲苦,越能增加小说的可读性,越能放大后来勾践灭吴的成功,越能令人感慨人生的无常。
《吴越春秋》中的诗歌,还有伍子胥灭吴退却后乐师扈子的《穷劫曲》,还有勾践回到越国后采葛之妇所作的《苦诗》,还有勾践率兵伐吴时国人所作的《离别相去词》,还有越兵渡河攻秦时所作的《河梁诗》。这些诗歌中,《穷劫曲》最有文学史价值。
秦军救了楚国,楚昭王回到了郢,乐师扈子在昭王面前“援琴为楚作穷劫之曲,以畅君之迫厄之畅达也”。其词曰:
王耶王耶何乖烈,不顾宗庙听谗孽,任用无忌多所杀,诛夷白氏族几灭。二子东奔适吴越,吴王哀痛助忉怛,垂涕举兵将西伐,伍胥、白喜、孙武决。三战破郢王奔发,留兵纵骑虏荆阙,楚荆骸骨遭发掘,鞭辱腐尸耻难雪!几危宗庙社稷灭,严王何罪国几绝。卿士凄怆民恻悷,吴军虽去怖不歇。愿王更隐抚忠节,勿为谗口能谤亵。
这首诗回顾了楚国所遭受到的灭顶之灾,并对昭王进行批评,使得“昭王垂涕,深知琴曲之情”。在诗歌研究史上,它具有两方面的意义:一是它是现在所见到的最早的非骚体的七言诗。一般的文学史家多认为张衡的《四愁诗》或曹丕的《燕歌行》是最早的七言诗,但《吴越春秋》是东汉时赵晔所编撰,赵晔大约生活于明帝、章帝之时,也就是公元1世纪,他的生活年代早于张衡,而曹丕走上文坛当在公元3世纪了。而且这首诗很可能是赵晔采之于前人著作,或者是他所录的民间说唱之曲,那它的出现就更早了。二是这首诗是乐师扈子一边弹琴一边唱的,这样的艺术搭配形式与至今仍然流传的弹词非常相似,因而它对于研究古代通俗文学有重要参考价值。
以上分析多是从语言的角度,或者从故事情节设置、人物形象塑造的角度进行的。但《吴越春秋》最为突出的特征,也就是使得它成为伟大文学作品的特征,应该是其人物形象的集体性悲剧。悲剧的人物形象更能够感染读者,而《吴越春秋》中的主要人物几乎都有浓郁的悲剧色彩,这也是它流传千古感人至深的最重要的原因。
《吴越春秋》中的悲剧人物很多,忠君而死的伍奢,为了父亲而自投罗网的伍尚是悲剧人物,而流落异国成就了一番事业的伍子胥,最后也是因为忠君爱国而被杀,更是悲剧人物;吴王僚被专诸所杀,但专诸又被吴王僚的兵士所杀,他们的下场同样悲惨;体弱力微的要离刺死了“筋骨果劲,万人莫当,走追奔兽,手接飞鸟”的公子庆忌,但要离为此而家破人亡,他们两人都是悲剧人物;功绩盖天又忠心耿耿的文种不听范蠡之劝而被勾践赐死,当然是悲剧,而范蠡作为智者洞知勾践的性格而被迫离去,也是悲剧;夫差刚愎自用,听信谗言,自毁长城,最后被勾践所杀,固然是悲剧人物,但勾践自己身为一国之君,却不得不跟妻子一起沦为他人奴婢,其中悲苦,从其夫人的两首《乌鹊歌》中可以清晰知晓;即使在他打败吴国之后,我们从他自己在去世时所说的“夫霸者之后,难以久立”之中,也能感受到一个英雄的悲哀。其他如渔父的沉舟自杀、溧阳女子的投井自杀、公孙圣的明知故死、申包胥七日七夜的哭泣、楚昭王的失国之痛和妻辱之恨、钩师在吴王面前呼其二子之名,这些也都令人感伤、哀叹和痛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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