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语》的成书时间可能比《左传》稍晚。《国语》被称为“语”,书中的人物语言所占比例也确实大于《左传》,而恰如钱锺书所言,“言语之无征难稽,更逾于事迹也”,记言之文的虚构性要大于记事,所以《国语》的虚构性也大于《左传》。因而总体来看,《国语》的小说性要在《左传》之上。下面以钱锺书所举的例子“陈涉读《国语》骊姬夜泣事”来分析《国语》的小说性质。
骊姬夜泣见于《国语·晋语》。《国语》共21卷,其中《晋语》就有9卷,骊姬夜泣见于《晋语一》。不过骊姬夜泣并不是一个孤立的事件,《晋语一》和《晋语二》中所记载的事件,都跟“骊姬夜泣”具有密切关系,它们共同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国语》在记载这些事件时,按照时间顺序,娓娓道来,形象生动。其中的人物语言明显是作者的拟言,甚至一些事迹也有志怪色彩。
《晋语一》开篇就是“武公伐翼,杀哀侯”,交代了晋献公的父亲武公杀掉国君自立之事,这是晋献公能够继承君位的前提。继承了君位的晋献公要去伐骊戎,让史苏占卜,史苏占卜的结果是“胜而不吉”。这四个字具有预叙的功能,后来献公伐骊戎取得胜利,娶了骊姬,但骊姬使得晋国大乱,太子申生死,公子夷吾、重耳逃,新即位的国君奚齐被杀。因而“胜而不吉”这个看似矛盾的预言成了《晋语一》和《晋语二》所有故事的总纲,使得小说具有志怪小说的特点。
《晋语一》和《晋语二》中出现了很多人物对话,这些人物对话大多是不可证明的。如果说献公在酒宴上让史苏“饮而无肴”、史苏劝告献公要“乐其吉而备其凶”这些话还可能有史官在现场记载,那么史苏在酒宴之后和里克、郭偃、士蒍等大夫们讨论骊姬之害时所说的话,是不可能被现场记载下来的。那么这些能够表现出每个人不同政治预见的话,就是作者的代言了。之后骊姬生奚齐,其妹生卓子,献公将黜申生而立奚齐之时,里克、丕郑、荀息三位大夫相见,讨论如何应对,荀息主张“君立臣从”,丕郑主张“事君者,从其义,不阿其惑”,里克则说他“吾其静也”。这是三种截然不同的态度,表达了三人不同的立场,但他们三人这些话是私密语,不可能让别人听到。之后冬祭之时,献公使奚齐莅事,这时猛足让太子申生采取措施,太子不同意,这也是两人密语。
也许上面这些话还不够私密,那么骊姬优施的对话是绝不可能被别人知道的:骊姬乃是献公之妃,她和优施私通,他们两人秘密商量如何除掉申生、重耳、夷吾,这样的话怎么可能让任何人知道呢?老奸巨猾、心狠手辣的优施针对申生“小心精洁,而大志重,又不忍人”的特点,认为申生“不忍人,必自忍也”,建议骊姬先在献公面前说申生的坏话,先除掉申生。
当申生在献公处失宠之后,“优施教骊姬夜半而泣谓公曰”,既然是骊姬夜半而泣,离间献公和申生的关系,她是不会让别人知道她所说的话的。夫妻俩这番夜半对话较长,首尾完整,条理清楚,语言整饬,也不可能是当时的口头语。陈涉怀疑这段话的真实性,是很有道理的。
后来骊姬又在献公面前说申生的坏话,并威胁献公说“君若不图,难将至矣”,献公这时已被她说服了,回答她说:“吾不忘也,抑未有以致罪焉。”这样的密谋也不可能告诉别人。之后骊姬没有立即制造罪名杀害申生,而是找到优施,说:“君既许我杀太子而立奚齐矣,吾难里克,奈何?”优施成竹在胸:“吾来里克,一日而已。”然后优施和里克一起喝酒,优施起舞唱歌,暗示里克应该投靠骊姬。里克当时没有回应,但到了夜半之时叫来优施,打听到献公要杀太子而立奚齐的消息。里克不忍心杀太子,为了自保,他要求中立。此处宴席之间优施唱歌、他跟里克夫妇所说的话,以及夜半时他跟里克的谈话,都是极端秘密的,别人不可能知道。第二天里克跟丕郑见面,两人的交谈也是秘密进行的。
上述《晋语》中的这些谈话,都是密谈,别人不可能知道,无疑是作者的代言;而这些密谈是作者的代言,其他那些话也很可能是代言:史海茫茫,我们虽然很难证明它们一定是假的,但也很难证明它们一定是真的。
《晋语一》和《晋语二》中的人物语言,大致占了全部文字的十分之九。在其他卷中,人物语言所占比例也大致如此。如果这些人物语言是虚假的拟言、代言,那么整部《国语》的虚构性就可以确定了。
在《国语》的人物对话中出现了很多韵语。两个人在对话时,仓促之间,言自口出,不可能是韵语,那么这些韵语只能是作者的加工之语或者传说之词,具有虚构的特征。《越语下》以勾践和范蠡的交谈构成了文章的主体,而两人的对话多有韵语。例如勾践说的“吾年既少,未有恒常,出则禽荒,入则酒荒”自是押韵,而范蠡的韵语更多,例如“得时无怠,时不再来,天予不取,反为之灾”,纯为四字韵语;“圣人之功,时为之庸。得时不成,天有还形。天节不远,五年复反,小凶则近,大凶则远”也是纯四字韵语,但是中间换韵;“上帝不考,时反是守,强索者不祥。得时不成,反受其殃。失德灭名,流走死亡”,虽以四字句为主,但有所变化;再如“王其且驰骋弋猎,无至禽荒;宫中之乐,无至酒荒;肆与大夫觞饮,无忘国常。彼其上将薄其德,民将尽其力,又使之望而不得食,乃可以致天地之殛”,虽然这段话中四、五、六、七、八字句纷纷出现,但都是韵语,甚至在句意变化之时还能够换韵,使得句型、韵脚、句意三者和谐一致,变化自如;再如“天道皇皇,日月以为常,明者以为法,微者则是行。阳至而阴,阴至而阳;日困而还,月盈而匡。古之善用兵者,因天地之常,与之俱行。后则用阴,先则用阳;近则用柔,远则用刚”,这段话以四字句居多,又杂以五字句四个,又用“古之善用兵者”这一六字句把这段文字分为两部分,但这两部分却是一韵到底,与上段有异。
我们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证明《国语》的小说性。(www.xing528.com)
历史应是记载客观事实的,作者在记载历史时不允许有主观倾向性。但我们只要考察一下《国语》的最后两卷,也就是《越语上》和《越语下》,就可以发现作者在写作这两卷时,存在明显的主观倾向:《越语上》的主人公是越王勾践,看了这一卷,会发现灭吴几乎全是勾践一个人的功绩,与范蠡毫无关系,因为范蠡在这一卷中根本就没出现,是勾践求得贤才(这个贤才还是大夫种,不是范蠡)、卑事夫差、制定措施、激励士民,到了最后关头是勾践不同意夫差投降,而灭掉了吴国。但在《越语下》中,灭吴的功绩几乎都是范蠡一人的,勾践要做的,只是听从范蠡的计谋而已:《越语下》一开始,勾践不听范蠡的进谏,执意进攻吴国,结果不胜而回。失败后的勾践对范蠡说:“吾不用子之言,以至于此,为之奈何?”从此对范蠡言听计从,先是入吴为臣,回来后对范蠡说“不榖之国家,蠡之国家也,蠡其图之”,自己心甘情愿成了范蠡的傀儡。于是越国大力发展人口和生产,国势强盛之后,才开始伐吴。到了最后关头,夫差跟勾践讲和,勾践“弗忍,欲许之”,是范蠡的相劝,才让他“不许”;夫差的使者又来讲和,勾践“又要许之”,范蠡以“十年谋之,一朝弃之”相劝;勾践虽然被范蠡说服,但他对范蠡说:“吾欲勿许,而难对其使者,子其对之。”于是范蠡“左提鼓,右援枹,以应使者”,以决绝的口吻和态度,不仅拒绝了讲和的请求,而且拒绝了使者见勾践的请求。使者走了之后,范蠡“不报于王,击鼓兴师以随使者,至于姑苏之宫,不伤越民,遂灭吴”,从而完成了灭吴大业。
从《越语上》和《越语下》可以看出,《国语》的作者根本没有客观真实地记载历史,他是在按照每篇文章主题的需要,按照自己的主观意愿,随意地剪裁加工历史材料。这当然不是历史记载,已经是明显的小说创作了。在读《国语》中其他文章的时候,也要作如是观。
《国语》中塑造了众多的人物形象。它的人物形象塑造艺术,突出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在对比中表现人物形象。
这一特点在上文对《晋语一》《晋语二》的分析中已经提及。例如史苏在献公酒宴之后与里克、郭偃、士蒍们分析骊姬之害,这时史苏和郭偃的分析并不相同。这种对同一事件的不同预见、不同反应,能够表现出人物对事件不同的认识程度。更典型的例子是当得知献公要黜申生而立奚齐时,里克、丕郑、荀息三位大夫的不同主张。作者让他们聚在一起发表意见,三个人恰好是三种不同的态度,恰好显示出三人不同的人生观。后来里克对优施承诺中立之后,他把自己的态度告诉了丕郑,丕郑马上就说:“惜也!不如曰不信以疏之”,然后分析了里克中立的危害,使得里克后悔地说“往言不可及也”。里克问丕郑怎么办,丕郑说“我无心”,“君位我心,制不在我”。里克分析了形势和自己的性格特点,最后做出的选择是称疾不朝。里克和丕郑的这段谈话,表明里克对自己所作所为的后果认识不透彻,但丕郑却非常清楚;他们各自表明了立场,对此事所采取的应对思想、应对措施都不同。用对同一事件的不同反应来刻画不同人物形象特征的写作方法,是一种高明的写作方法,因为它描写集中,对比鲜明,用有限的笔墨写出了不同人物的不同特点,令人印象深刻。
第二,为了突出人物的性格特征,不惜扭曲事实,以偏概全。
这一方法在《越语一》和《越语二》中表现得最为明显。作者在《越语一》中为了写勾践的光辉形象,竟然直接把范蠡忽略不写;《在越语二》中为了表现范蠡的足智多谋,就把勾践写成了范蠡的傀儡,懦弱不堪,与《越语一》中的勾践形象形成鲜明对比。《国语》的作者当然知道没有范蠡,勾践不可能灭吴,但他故意在《越语一》中不提范蠡;作者也知道《越语二》中那个懦弱不堪的勾践不是真实的勾践,但他为了突出范蠡的高明,而故意那样写。这种写法,绝不是历史学家的写法,只能是小说家的写法。
第三,脸谱化的人物性格特征。
脸谱化是一种只突出人物的某个主要特征,而不顾其性格复杂性的艺术手法。中国后世的小说有脸谱化倾向,这一手法在《国语》中就有突出表现了。例如申生的愚忠愚孝,在小说中就被一再强调而被脸谱化了。他明知伐霍可能对自己不利,但他不逃避,听从了父亲的安排,说:“为人子者,患不从,不患无名;为人臣者,患不勤,不患无禄。”他被派去伐狄时,也是明知不利于己,但仍然去了,理由是:“虽蝎谮,焉避之?不若战也。不战而反,我罪滋厚;我战死,犹有令名焉。”最后申生遭骊姬陷害,有人劝他说:“非子之罪,何不去乎?”申生坚决不逃走,理由是:“去而罪释,必归于君,是怨君也。章父之恶,取笑诸侯,吾谁乡而入?”在他看来,“若罪不释,去而必重。去而罪重,不智。逃死而怨君,不仁。有罪不死,无勇”,既然“去而厚怨,恶不可重,死不可避”,他就只好“伏以俟命”。最后骊姬来到曲沃逼申生自杀,申生自杀之前,还让人对狐突说国君已经老了,要求狐突出来帮助献公,倘能如此,“申生受赐以至于死,虽死何悔”!
申生的愚忠愚孝形象,是作者有意为之的。与此相反,则是骊姬的歹毒形象,优施老奸巨猾的形象。另外《越语二》中范蠡足智多谋的形象,也是作者刻意创作出来的。作为陪衬,《越语二》中的勾践形象与《越语一》中的勾践相比,就完全换了一张脸谱。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