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叙事文学传统是由《左传》奠定下来的。很难想象,在两千多年以前,中国已经有了如此成熟的叙事文学——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曲折紧张的故事情节在《左传》中处处可见,激烈有序的战争描写、精美睿智的人物语言让人赞不绝口。诚如刘知幾《史通·外篇·杂说》所言:
左氏之叙事也,述行师则簿领盈视,哤聒沸腾;论备火则区分在目,修饰峻整;言胜捷则收获都尽,记奔败则披靡横前;申盟誓则慷慨有余,称谲诈则欺诬可见;谈恩惠则煦如春日,纪严切则凛若秋霜;叙兴邦则滋味无量,陈亡国则凄凉可悯。或腴辞润简牍,或美句入咏歌。跌宕而不群,纵横而自得。若斯才者,殆将工侔造化,思涉鬼神,著述罕闻,古今卓绝。
《左传》这部“工侔造化,思涉鬼神,著述罕闻,古今卓绝”的著作,具有当代小说的一切特征,但我们自设藩篱,拒之于小说之外。
《左传》具有散文性、叙事性的特征,阻碍它被公认为小说的原因,似乎是它的虚构性。但《左传》的虚构性非常明显,其虚构的程度不下于《世说新语》。下面是《成公十年》中的一段记载:
晋侯梦大厉,被发及地,搏膺而踊曰:“杀余孙,不义!余得请于帝矣!”坏大门及寝门而入。公惧,入于室;又坏户。公觉,召桑田巫。巫言如梦,公曰:“何如?”曰:“不食新矣。”
公疾病,求医于秦,秦伯使医缓为之。未至,公梦疾为二竖子,曰:“彼良医也,惧伤我,焉逃之?”其一曰:“居肓之上、膏之下,若我何?”医至,曰:“疾不可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达之不及,药不至焉,不可为也。”公曰:“良医也!”厚为之礼而归之。
六月丙午,晋侯欲麦,使甸人献麦,馈人为之。召桑田巫,示而杀之。将食,张;如厕,陷而卒。小臣有晨梦负公以登天;及日中,负晋侯出诸厕,遂以为殉。
在这段记载中,冤杀赵同、赵括的晋景公梦见一个大鬼,长发垂地,来向他索命。晋景公醒来后,召来桑田巫,桑田巫说他吃不到新麦子了。之后景公病得厉害,派人到秦国求医。医生还没来到,景公梦见疾病变成了两个小孩子,一个说:“来的是良医呢,害怕他伤到我们,我们逃到哪里去呢?”另一个说:“我们居住在肓之上、膏之下,他能把我们怎么样呢?”医生来了,也说疾病在肓之上、膏之下,没法医治。因为医生说的跟梦境相符,景公就夸奖他是良医,给了他很多礼物送他走了。到了六月,新麦收获了,景公让厨子做好了新麦饭,又召来了桑田巫,把新麦饭给桑田巫看,说你不是预言我吃不到新麦吗?我现在吃到了,你的卜筮不准。于是把桑田巫杀了。景公正要吃饭,忽然肚子发胀,只好去了厕所,结果掉到厕所里死了。一个小奴隶那天早晨梦到他背着景公登天,等到中午,就是他背着死了的景公出了厕所,后来就让他殉葬了。这个故事按照唯物论的观点,完全是虚构的,而且情节非常离奇,不仅三个梦与现实完全相符,而且桑田巫说景公吃不到新麦子的预测都是惊人的准确。这则小品文即使置于志怪小说中,也堪称精品。
钱锺书在《管锥编》中对《左传》的虚构性已有详细论述,而《左传》的虚构性随着钱锺书的论述也广为流传,并得到了公认,只是大多数人总是能够找出别的不正当理由,不承认《左传》的小说性质而已。
《管锥编》用了一千多字来论述《左传》的虚构性[6]。概括说来,其论述可分为以下几个层次:
第一,把《左传》中的记言,分为“公言”和“私语”,“左史记言,右史记事”所记的只能是“公言”,不能是“私语”,所以“私语”是虚构的。钱氏所举例证,分别是“僖公二十四年介之推与母偕逃前之问答”,以及“宣公二年鉏麑自杀前之慨叹”,二者都是“生无傍证、死无对证”,并引用了纪昀《阅微草堂笔记》、李元度《天岳山房文钞》、李伯元《文明小史》中的记载加以证明。
第二,明确提出了“记言也,乃代言也”的主张。认为《左传》中的记言,如同“后世小说、剧本中之对话独白也”,是左丘明“设身处地,依傍性格身份,假之喉舌,想当然耳”。如此一来,《左传》中的记言皆为虚构。
第三,提出了“言语之无征难稽,更逾于事迹也”的观点。之后以“陈涉读《国语》骊姬夜泣事”“《左传》成公二年晋使巩朔献捷于周之私贿”事为例,证明言语之无史官记载,或者史官的记载不准确。确实,事迹可以考证,也不易造假,但言语难以考证,容易造假。因而单纯叙事之文易真,杂以言语之文多假。本书在第一章第五节曾以《郑伯克段于鄢》为例对此进行分析。
第四,引用了方中通的言论,认为“《左》《国》所载,文过其实者强半”,也就是《左传》《国语》的文字,有一多半是虚构的。这一比例超过了《三国演义》的“七实三虚”。虽然方中通的结论未必可信,章学诚“七实三虚”的说法也难说准确,但二者确实都具有很大的虚构性。
第五,明确提出了正史与小说具有“意匠经营,同贯共规”的共性。钱氏认为在史家追叙真人实事时,“每须遥体人情,悬想事势,设身局中,潜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几入情合理”,这样的创作过程,“盖与小说、院本之臆造人物、虚构境地,不尽同而可相通”。
第六,从《韩非子·解老》中的“人希见生象也,而得死象之骨,案其图以想其生也;故诸人之所以意想者,皆谓之象也”展开类比,认为“作史者据往迹、按陈编而补阙申隐,如肉死象之白骨,俾首尾完足,则至当不可易矣”。
第七,最后进一步强调:“《左传》记言而实乃拟言、代言,谓是后世小说、院本中对话、宾白之椎轮草创,未遽过也。”
历史是真实的,小说是虚构的,这是小学生都知道的道理。那么当历史是虚构的,它就不是历史了,成为小说了,这个道理也容易理解。
《左传》的全称是“春秋左氏传”,它是与《春秋》相配的:《春秋》的文字被称为“经”,《左传》的文字被称为“传”。我们把《左传》的文字与它相对应的《春秋》的文字进行对比,就能明显地看出《左传》的小说特征。下面以《鞌之战》为例进行说明。(www.xing528.com)
《鞌之战》是发生于鲁成公二年(公元前589)的一场大战。《春秋》中关于这场战争的文字是:
六月癸酉,季孙行父、臧孙许、叔孙侨如、公孙婴齐帅师会晋郤克、卫孙良夫、曹公子首及齐侯战于鞌,齐师败绩。
《春秋》中的这段记载简练而明确,战争发生的时间、地点、人物,以及战争的结果,这些战争要素都明白确切,很难是虚假的。如果它有虚假之处,那也可以根据别的文献来指出它的虚假。
但《左传》中对这场战争的描写就不是如此明确了,特别是里面大量的人物语言,很难令人相信这是那些历史人物说的原话。也就是说,那些话基本上是作者“遥体人情,悬想事势,设身局中,潜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以摩”的“代言、拟言”,其性质相当于“后世小说、院本中对话、宾白”而已。
《左传》中增加了大战前一天齐顷公派人与郤克的对话。这些对话看似客客气气,很有礼节,其实各不相让,都表达了第二天决战的愿望。这些两军战前的对话可能还有记载,那么第二天他们在激烈的战斗中所说的话就不可能有左史、右史们在现场了:
齐侯曰:“余姑翦灭此而朝食。”不介马而驰之。郤克伤于矢,流血及屦,未绝鼓音,曰:“余病矣!”张侯曰:“自始合,而矢贯余手及肘,余折以御,左轮朱殷,岂敢言病?吾子忍之!”缓曰:“自始合,苟有险,余必下推车,子岂识之?然子病矣!”张侯曰:“师之耳目,在吾旗鼓,进退从之。此车一人殿之,可以集事,若之何其以病败君之大事也?擐甲执兵,固即死也。病未及死,吾子勉之!”左并辔,右援枹而鼓,马逸不能止,师从之。齐师败绩。逐之,三周华不注。
春秋时候的一辆战车上只有三个人,齐顷公的战车上除了他自己之外,还有一个御者、一个车右,都是武将,车上不可能有史官现场记载。郤克和解张、郑丘缓在一辆战车上,战斗到了生死关头,郤克、解张都受了重伤,在这箭雨之中,绝不可能有什么记言记事的史官,那么他们三人的对话,就只能是作者“遥体人情,悬想事势”的代言、拟言了。他们三人在当时的对话,刻画出了他们当时团结一致、拼死争胜的人物形象,但这些对话既然只是作者的代言,那么这些人物形象的特征,也就只能是作者用文学创作出来的人物形象特征了,和历史上真正的郤克、解张的形象可能并不一致。而且这段记载中细节描写的真实性也很令人怀疑:“郤克伤于矢,流血及屦”,谁能证明?解张“左并辔,右援枹而鼓,马逸不能止”,又是谁向史官描述的?如果是粗线条的叙事,只有时间、地点、人物,那很难造假;但如果是细节描写,恐怕就多是作者的臆想之词了:在这战场之上,谁能在旁边一刀一刀地在竹简上刻画记录呢?
但接下来的描写更是标准的小说语言:
韩厥梦子舆谓己曰:“旦辟左右!”故中御而从齐侯。邴夏曰:“射其御者,君子也。”公曰:“谓之君子而射之,非礼也。”射其左,越于车下。射其右,毙于车中,綦毋张丧车,从韩厥,曰:“请寓乘。”从左右,皆肘之,使立于后。韩厥俛定其右。
这段话中的小说性,一是韩厥的梦,梦中他死去的父亲告诫他不要坐在车左或者车右,结果车左和车右都被齐侯射中了,于是父亲的梦救了韩厥的命;对父亲的话深信不疑的韩厥为了不让綦毋张送死,还坚决让綦毋张站在他身后。二是齐侯和邴夏的对话。邴夏对齐侯说:“你射那个中间驾车的,他是个君子。”齐侯说:“既然知道他是君子,却去射他,这不合礼。”于是齐侯搭箭射韩厥兵车的车左,那人掉到了车下;齐侯又射车右,那个人也倒在了车上。齐侯他们在狼狈的逃跑过程之中,已经三周华不注了,他们的对话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因而这也是左丘明的拟言。相传左丘明是鲁国人,此战中的齐顷公是鲁国的敌人,但左丘明给齐侯设置的这段对话,却表现出了齐侯可敬的一面:从齐侯的表现来看,他无疑是个神射手;当敌人追来时,他本来能射杀敌人,却因为觉得敌人是君子,而不射杀,结果导致自己差点被擒。这样的君子之风,是非常难得的。
后面的小说文笔依然精彩:
逢丑父与公易位。将及华泉,骖絓于木而止。丑父寝于轏中,蛇出于其下,以肱击之,伤而匿之,故不能推车而及。韩厥执絷马前,再拜稽首,奉觞加璧以进,曰:“寡君使群臣为鲁卫请,曰:‘无令舆师陷入君地。’下臣不幸,属当戎行,无所逃隐。且惧奔辟而忝两君,臣辱戎士,敢告不敏,摄官承乏。”丑父使公下,如华泉取饮。郑周父御佐车,宛伐为右,载齐侯以免。韩厥献丑父,郤献子将戮之。呼曰:“自今无有代其君任患者,有一于此,将为戮乎!”郤子曰:“人不难以死免其君,我戮之不祥,赦之以劝事君者。”乃免之。齐侯免,求丑父三入三出。
韩厥追上了齐侯,要来活捉齐侯时,却来这么一套繁缛的礼节:拿着表示奴仆身份的绊马索来到齐侯马前,再拜稽首之后,捧着酒杯和玉璧献上来。韩厥说的话也非常客气,说我们国君让我们这些臣子来替鲁国和卫国提出请求,让我们不要进入齐国,我韩厥不幸当了兵,也没办法逃避,而且我也怕逃避之后,会让两国国君出丑,让战士蒙羞。我这个人太迟钝,只是因为人才缺乏才代理了这个官职。这番话太精妙了,充分显示出春秋时期贵族的极高素养。但当时逢丑父跟齐顷公已掉了包,最后韩厥捉住的不是齐侯,而是丑父。丑父被带到郤克面前时,郤克要杀掉他,丑父说:“从今以后没有代替国君承受患难的人了,因为现在有一个在这里,就要被杀了!”郤克也很有风度:“一个人不怕用一死来救他的国君,我杀死这样的人不吉祥,放掉他吧,这样可以劝勉那些事君的人。”于是就没杀丑父。这时已经逃跑出去的齐侯,为了来救逢丑父,竟然在晋军中杀了个三进三出。一个国君,为了救自己的臣子,如此勇猛,非常难得。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左传》的这段《鞌之战》生动地刻画了齐侯、郤克、解张、韩厥、逢丑父等艺术形象,而这些形象之所以能够成功塑造,主要在于其中精彩的人物语言描写。如果把这些人物语言去掉,这些人物形象就不再栩栩如生。但这些人物语言只能是作者的拟言、代言,是作者的揣测之语,具有明显的虚构特征。
返回来再看《春秋》中的相关记载,上述这些鲜活的人物形象,在《春秋》中,只是“齐侯”和“郤克”这两个名字各出现了一次而已,一切的战斗细节、人物语言全无踪影,当然也就谈不上人物形象的塑造了。
通过以上分析可知,《左传》的这段《鞌之战》,其艺术成就完全可以和后世最优秀的小说相媲美。但我们所分析的仅仅是《左传》中的四五百字而已,《左传》全书约十八万言,其中所刻画的像齐顷公、郤克、韩厥这样成功的人物形象数不胜数,例如郑庄公、晋文公、秦穆公、赵盾、曹刿、叔向、晏婴、弦高,等等。这些形象的塑造,都离不开它的小说笔法,也就是离不开虚构的语言描写和细节描写。
《左传》以时间为序,介绍了从鲁隐公元年(公元前722)至鲁哀公二十七年(公元前468)共254年间中国大地上的政治变幻、战争风云、君主将相。虽然其骨架为史实,但筋肉肤发多为虚构,符合小说的定义。因而如果说《论语》是中国现存最早的成熟的片段式语体小说集,那么《左传》就是最早的成熟的连续性故事小说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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