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史的下限一般定于1840年,写作古代小说史的学者们一般不会论及那些1840年之后的作品;而中国现代小说则是开始于五四时期的新文化运动,那些1919年前的小说也不会进入现代小说史的章节之中。能够对1840—1919年期间的小说进行论述或者进行深入研究的,基本上是那些专门研究近代文学的学者;但即使在这些学者眼中,《玉梨魂》这部轰动一时的小说所得到的评语也多是负面的。例如陈子展在1929年出版的《中国近代文学之变迁》中评论五四以前的小说,就认为:“这时期旧小说的各派各体都有,尤以玉梨魂派的‘鸳鸯蝴蝶体’,聊斋派的‘某生某甲体’最为流行,这不过是烂污文人写来糊口,思想形式都陈腐不堪,值不得论及。”[39]陈先生的观点在当时很有代表性。20世纪50年代,北京大学中文系编著的《中国文学史》进一步把鸳鸯蝴蝶派定为“反动逆流”:“在民国初的七八年中,犹如政治上革命高潮的低落一样,晚清批判现实主义小说的主流也暂时退潮了,当时泛滥文坛的是喧嚣一时的反动逆流——‘鸳鸯蝴蝶派’和黑幕小说”[40]。20世纪90年代,仍然有些小说史大力贬低鸳鸯蝴蝶派的作品,如徐君慧在《中国小说史》中写道:“内容千篇一律的写一对陌生男女,在马路上由微笑到点头,进而爱慕。作者着意刻画他们的变态心理,哀伤情怀,庸俗趣味。”[41]鄙夷嘲弄口吻跃然纸上。作者还列举了鸳蝴派的著名作品,第一部就是《玉梨魂》,全然不顾《玉梨魂》中的人物并非那些“在马路上由微笑到点头,进而爱慕”的青年男女。
当然也有少数研究者从正面的角度评价了《玉梨魂》。如郭延礼在《中国近代文学发展史》中就把《玉梨魂》定性为“一出激动人心而又发人深思的爱情悲剧”。[42]陈平原在《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史》中客观分析了《玉梨魂》的一些优点,比如以书信入小说[43],“不能真骈”的小说语言,甚至认为作者对故事情节的不重视也是一种大胆的尝试[44]。还有一些论文也对《玉梨魂》进行了正面的评价,例如袁进的《过渡时代的投影——论〈玉梨魂〉》(《社会科学战线》1988年第4期)、邓伟的《论民初小说〈玉梨魂〉的骈散文学语言》(《北方论丛》2011年第1期)、李宗刚的《〈玉梨魂〉:爱情悲剧和人生哲理的诗化表现》(《文艺争鸣》2010年第11期)等。另外,海外著名学者夏志清的长篇论文《〈玉梨魂〉新论》,从社会价值、小说中的书信文体等多个方面对《玉梨魂》进行了积极的评价。
民国著名报人张静庐在《出版界二十年》中曾说:“我们如果替民国以来的小说书销数做统计,谁都不会否认这部《玉梨魂》是近二十年来销得最多的一部。”[45]此文发表于1938年,由此可见即使是饱受文学史家偏爱的五四作家们创作的小说,在民国成立后的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其受欢迎程度也不能与《玉梨魂》相比。那么《玉梨魂》何以在漫长的时间里独负盛名?对此,不仅那些贬低《玉梨魂》的研究著作不能解释清楚其中的原因,即使那些肯定《玉梨魂》的研究成果也未能充分挖掘出《玉梨魂》能够独领风骚的独特魅力。
《玉梨魂》的独特魅力,就在于它是用抒情法以叙事;而且这一抒情特征对《玉梨魂》而言,不仅是创作方法,更是创作目的。也就是说,作者创作《玉梨魂》,其意不在创作小说,而在于抒情。只有从这一角度来考查《玉梨魂》,才能明白它畅销不衰的原因,才能确定它的艺术特色,才能重新审查它的社会影响,从而才能真正确定它的小说史地位。
就影响而言,《玉梨魂》绝不只是在文学上导致了一批骈文小说和鸳鸯蝴蝶派小说的产生,它对当时以及以后的社会都具有既深且远的影响。《玉梨魂》首先提出了寡妇追求爱情的问题,也提出了不自由的婚姻对人的戕害问题,这些问题虽然没有答案,但是随着小说主人公的一个个殉情而死,这些问题就引起了全社会的思索。而作者对自由、美满婚姻的倾向性是很明确的,于是《玉梨魂》就成了一部具有思想启蒙意义的小说:它迫使人们思考婚姻问题,考虑妇女解放的问题,思考自由的爱情和固有的传统道德的矛盾冲突的问题。夏志清认为《玉梨魂》是一部“深入探索当代社会与家庭制度的哀情小说”[46],“可痛切地反映出即将倒垮的封建制度之残忍与不人道”[47],“梨娘自我牺牲的个人悲剧,却反映出一个陷于瘫痪的社会”[48],可见它在当时的出现,确实是具有思想启蒙意义的。
而《玉梨魂》之所以能够产生如此大的社会影响,也是由它的抒情特征所决定的。感情对于一个人的影响,虽然很难量化,但它是潜移默化的,是非常深刻的。这潜藏于心灵深处的感情,具有能够改变一个人的思想的力量;而如果社会上很多人都被一种感情所感染,那就会产生改变整个社会的巨大力量。《玉梨魂》风靡天下,使得无数读者都经受着感情的冲击,而且这感情的冲击随着小说在二三十年的时间里的一次次重印、随着读者的一遍遍阅读而在当时社会中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强化。可以说,自《玉梨魂》出,孀妇可以恋爱,就获得了人们感情上的普遍认同;婚姻要自由、婚姻要尊重人性,也在社会上获得了广泛的共鸣。当全社会的读者都为了梦霞和梨影的爱情而欷歔不已并深感不平时,一场巨大的社会变革的土壤就在读者心中形成了。辛亥革命导致了政权的更迭,但它很难改变那些根深蒂固的社会陋习,特别难以改变人心深处的积弊。但《玉梨魂》可以。《玉梨魂》被讥讽为“眼泪鼻涕小说”[49],但眼泪鼻涕自有它的威力,它可以洗涤去一些尘土,可以洗亮人的眼睛,可以点亮人的心灵,可以在潜移默化中改变或者坚定人的意志。夏志清认为,虽然徐枕亚“对中国的旧文学和旧道德忠心耿耿”,但《玉梨魂》“却引发了读者对中国腐败面的极大恐惧感,其撼人程度,超越了日后其他作家抱定反封建宗旨而写的许多作品”。[50]此言可以扫除以前小说史中对《玉梨魂》社会作用的负面评价,也能有助于我们重新确定《玉梨魂》的小说史地位。
[1] 李悔吾:《中国小说史漫稿》,湖北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9页。
[2] 齐裕焜把《红楼梦》归入人情小说,但笔者认为《红楼梦》与《金瓶梅》差异甚大,且有多种续作,可脱离人情小说而自成一体。
[3] 本书所引《世说新语》原文均引自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修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不一一注明。
[4] 齐裕焜:《中国古代小说演变史》,敦煌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49—50页。
[5] 汪辟疆:《唐人小说》,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2页。
[6] 李剑国、陈洪:《中国小说通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908页。
[7] 林庚:《中国文学史》,清华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61页。
[8] 秦川在《明清拟话本章回本小说中七言标题回目形式溯源》(《光明日报》2002年9月11日)中说“《青琐高议》正题下所用副题均为七言”,这是不正确的。
[9] 回目中有时通过所选词汇的褒贬等来表达作者的感情倾向,例如用“贼”来称呼董卓、曹操,就表明了作者对二人的贬斥。详见李金坤《务取精工 以快读者——毛本〈三国演义〉回目艺术审美》〔《松辽学刊》(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2期〕中的分析。
[10] 施耐庵:《水浒传》(上),山东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292—293页。
[11] 施耐庵:《水浒传》(上),山东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336页。
[12] 施耐庵:《水浒传》(上),山东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449—450页。
[13] 施耐庵:《水浒传》(上),山东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372—373页。
[14] 施耐庵:《水浒传》(下),山东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737—738页。
[15] 施耐庵:《水浒传》(上),山东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83—84页。
[16] 施耐庵:《水浒传》(上),山东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263—264页。
[17] 齐裕焜:《中国古代小说演变史》(修订本),敦煌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95页。
[18]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14页。
[19]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13页。
[20]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26页。
[21] 同上书,第231页。
[22] 吴敬梓:《儒林外史》,齐鲁书社1994年版,第517页。
[23] 吴敬梓:《儒林外史》,齐鲁书社1994年版,第50页。(www.xing528.com)
[24] 在吴敬梓29岁时,他为了能够参加乡试,不得不向主持科考的人员跪拜求情,但却遭到了严厉的呵斥;吴敬梓晚年时,据程晋芳《怀人诗》第十八首,处于“贫士无欢颜”、“短褐不得完”的境地,甚至“逝将乞食去”,到了不得不去乞食的地步。(程晋芳诗见陈美林《吴敬梓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305页)
[25] 李汉秋:《儒林外史研究资料》,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273页。
[26]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27页。
[27] 张锦池:《论〈儒林外史〉的纪传性结构形态》,《文学遗产》1998年第5期。
[28]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39页。
[29] 郭英德:《中国四大名著讲演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60页。
[30] 夏志清:《中国古典小说史论》,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58页。
[31] 郭英德:《中国四大名著讲演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56页。
[32] 李劼:《历史文化的全息图像——论红楼梦》,新星出版社2006年版,第14页。
[33] 齐裕焜:《中国古代小说演变史》,敦煌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431页。
[34] 李剑国、陈洪:《中国小说通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1396页。
[35] 俞晓红:《王国维〈红楼梦评论〉笺说》,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86—87页。
[36] 同上书,第92—93页。
[37] 俞晓红:《王国维〈红楼梦评论〉笺说》,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96页。
[38] 同上书,第97页。
[39] 陈子展:《中国近代文学之变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45页。
[40] 魏绍昌:《鸳鸯蝴蝶派研究资料》(史料部分),上海文艺出版社1962年版,第86页。
[41] 徐君慧:《中国小说史》,广西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567页。
[42] 郭延礼:《中国近代文学发展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336页。
[43] 陈平原:《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史》(第一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103—104页。
[44] 同上书,第219—220页。
[45] 同上书,第211页注④。
[46] 夏志清:《〈玉梨魂〉新论》,载《台湾·香港·海外学者论中国近代小说》,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341页。
[47] 同上书,第343页。
[48] 同上书,第363页。
[49] 平襟亚:《“鸳鸯蝴蝶派”命名的故事》,载魏绍昌《鸳鸯蝴蝶派研究资料》(史料部分),上海文艺出版社1962年版,第128页。
[50] 夏志清:《〈玉梨魂〉新论》,载《台湾·香港·海外学者论中国近代小说》,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38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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