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中国古代小说史研究的反思与重构

《聊斋志异》被各文学史、小说史誉为中国文言小说的巅峰之作。例如齐裕焜在《中国古代小说演变史》中说：

《聊斋志异》是我国文言小说发展的高峰，它继承并发展了我国志怪、传奇小说的艺术传统，创作出了完美的文言短篇小说，在我国文言小说发展史上可以说是空前绝后的。^[17]

《聊斋》一出，模拟者众多，例如沈起凤的《谐铎》、和邦额的《夜谭随录》、浩歌子的《萤窗异草》、冯起凤的《昔柳摭谈》、管世灏的《影谈》、宣鼎的《夜雨秋灯录》、吴芗厈的《客窗闲话》、王韬的《遁窟谰言》《淞隐漫录》等，但这些摹拟之作的成就都远不及《聊斋》。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聊斋志异》“用传奇法，而以志怪”^[18]，这一议论被公认为是聊斋体小说的文体特征。其中的“用传奇法”，是指唐传奇“描写委屈，叙次井然”的写作方法；“而以志怪”，则是指出了其内容特点。

但鲁迅的这一评述并不很恰当。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成功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书中多有名句。鲁迅有深厚的写旧体诗的功力，他的这些名句多是用写旧体诗句的方法写成的，多经锤炼，使得这些名句在书中堪称为“文眼”，令人在惊服其观点的同时，也咀嚼其文辞之美。但这些具有高度概括力的名句往往具有诗性特征，其语言并不准确严密，容易令人产生误解。比如此处的“用传奇法，而以志怪”，就容易产生两个误解：一是《聊斋志异》首创了“用传奇法，而以志怪”这一文体；二是唐传奇们只是用了“传奇法”的创作手法，但其内容不是志怪。

实际上，唐传奇才是第一批“用传奇法，而以志怪”的作品。志怪小说的鼎盛时期是魏晋南北朝，但那时的作品，无论《搜神记》还是《拾遗记》，都还不是“传奇法”。到了唐代，无论是初唐的《古镜记》《补江总白猿传》《游仙窟》，还是后来的《枕中记》《李章武传》《元无有》《任氏传》《南柯太守传》《周秦行纪》《东阳夜怪录》《湘中怨解》《柳毅》《蒋琛》，这些堪称为唐传奇名篇的作品，其手法固然是“传奇法”，其内容也都是“志怪”。

但鲁迅“用传奇法，而以志怪”中的“传奇”，并不专指唐传奇，更多的是指明代以来的《剪灯新话》之流的明代传奇之作。后人误解为唐传奇，那是不细读《中国小说史略》之故，这倒与鲁迅无关。鲁迅的原文说得非常清楚：(www.xing528.com)

明初，有钱唐瞿佑字宗吉，有诗名，又作小说曰《剪灯新话》，文题意境，并抚唐人，而文笔殊冗弱不相副，然以粉饰闺情，拈掇艳语，故特为时流所喜，仿效者纷起，至于禁止，其风始衰。迨嘉靖间，唐人小说乃复出，书估往往刺取《太平广记》中文，杂以他书，刻为丛集，真伪错杂，而颇盛行。文人虽素与小说无缘者，亦每为异人侠客童奴以至虎狗虫蚁作传，置之集中。盖传奇风韵，明末实弥漫天下，至易代不改也。

而专集之最有名者为蒲松龄之《聊斋志异》。^[19]

“传奇风韵，明末实弥漫天下，至易代不改也”，而《聊斋志异》正是“易代”之后的作品，正是这“传奇风韵，弥漫天下”的产物。不过鲁迅把《聊斋志异》置于那些“素与小说无缘”的文人们的“每为异人侠客童奴以至虎狗虫蚁作传”的专集之中，这恐怕是很多读者没有想到的。

在今人看来，“传奇”往往不自觉地被认为是唐传奇；但在鲁迅看来，传奇虽然唐代就有，但宋代、明代、清代也出现了很多。鲁迅曾有著作《唐宋传奇集》，其中有两卷是宋人传奇；而上文的引文中也指出了明清时期也有传奇。

但宋代以后的传奇与唐代的很不相同。凌郁之有《走向世俗——宋代文言小说的变迁》一书，指出宋代文言小说已经世俗化了。宋代之后的明清文言小说也具有明显的世俗化特征。这是因为唐传奇的作者多是著名诗人（其中包括牛僧孺、元稹这样的显宦），他们以写诗的态度来写小说，其文笔自然高妙。但宋代的文言传奇小说作者多是俗儒，作品也多脱胎于通俗文学话本，其通俗性可想而知。至于明代的传奇，鲁迅评论瞿佑的《剪灯新话》为“文笔殊冗弱不相副”，已指出其笔力之弱；“粉饰闺情，拈掇艳语”，又指出其内容之俗。瞿佑之作是明代传奇中的上佳之作，其他作品与唐传奇的差距就更大了。这些传奇作品虽然品格不高，笔力冗弱，但其篇幅长于唐传奇，描写之细致具体胜于唐传奇，叙述之井然婉曲也胜于唐传奇。它们虽然是文言小说，但无论其篇幅、描写、结构、内容，都与白话小说更为相似。因而它们虽然名为“文言传奇”，但其内核却与白话相通，与明末清初的才子佳人小说相似。

明代这些与唐传奇相去甚远的通俗传奇作品，才是《聊斋志异》的真正母体。《聊斋志异》中的书生是男性，他们是才子；而《聊斋》中的花妖狐魅们多是女性，她们是佳人。所以《聊斋志异》实际是用文言写成的变异了的才子佳人小说。之所以说是“变异了的”，是因为小说中的女主人公不是现实中人，而是更有诱惑性的狐狸精。鲁迅说《聊斋志异》“独于详尽之外，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亲”，就指出了这一特点。

因而用文言写成的具有志怪特征的才子佳人小说，才是《聊斋志异》的真正文体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