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是中国长篇英雄传奇小说的第一部作品,也是此类小说中影响最大、艺术成就最高的作品。各种文学史、小说史都指出了《水浒传》的艺术成就,本书不再重复。《水浒传》作为中国古代最为杰出的长篇英雄传奇小说,它是中国文化的重要载体,因而我们可以从文化的角度来审视它,可以把用它作为标本来剖析中国文化的特点。本节着重从血腥和诈骗的角度来分析《水浒传》这样的英雄传奇小说对中国人的深刻影响。
2015年初,日本人质汤川遥菜和后藤健二先后被极端恐怖组织“伊斯兰国”斩首,消息传出,举世为之震惊。人们之所以震惊,就是因为发生了“斩首”这样野蛮、血腥的行为,而这样的行为是与文明社会格格不入的。“伊斯兰国”组织之所以被称为极端恐怕组织,也是因为他们喜欢使用这种血腥手段来对付异己。这样的血腥行为由来已久,而且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一直被很多人广泛认可。下面是《水浒传》中的一段:
那妇人见头势不好,却待要叫,被武松脑揪倒来,两只脚踏住他两只胳膊,扯开胸脯衣裳,说时迟,那时快,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口里衔着刀,双手去斡开胸脯,取出心肝五脏,供养在灵前。肐查一刀,便割下那妇人头来,血流满地。四家邻舍,吃了一惊,都掩了脸,见他凶了,又不敢劝,只得随顺他。[10]
这是武松杀嫂的具体描写。武松在《水浒传》中是正面形象,“武松打虎”不仅是《水浒传》中最精彩的描写之一,也被各种口头文学尽情演绎。但就是这样一个打虎英雄,却把一个美丽的活生生的少妇当众毁灭了:第一步是把她“脑揪倒来”;第二步是“两只脚踏住他两只胳膊”;第三步是“扯开胸脯衣裳”;第四步是“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第五步是“双手去斡开胸脯”;第六步是“抠出心肝五脏”;第七步才是“肐查一刀,便割下那妇人头来”。这样的杀人方式,极为血腥,极为恐怖,极为野蛮,即使那些当今的极端恐怖组织也望尘莫及。
但这样的行为在小说中是被肯定的,因为被杀的潘金莲不仅与西门庆通奸,而且与西门庆一起,毒杀了武大郎。当然不仅武松这种非法的行为是血腥的,即使官府的判决,也是如此的血腥。在后文中,因为要留作证人而没被武松杀死的王婆,最后也被官府剐了。显然在作者看来,这样的血腥杀人、血腥刑法,是应该有的,是应该肯定的。
作者对这些血腥行为的肯定,在《水浒传》中随处可见。例如武松在鸳鸯楼上的一场大杀戮,不仅杀死了想害死他的蒋门神、张都监、张团练,还杀死了无辜的张都监夫人、养娘玉兰以及一些丫鬟妇女等人。他在杀张都监夫人时,“劈面门剁着,倒在房前声唤。武松按住,将去割头时,刀切不入。武松心疑,就月光下看那刀时,已自都砍缺了”——杀人到了把刀都砍缺的程度,可见当时的血腥程度。但作者对这一血腥场面是肯定和赞美的:当杀死蒋门神等三人时,武松不是急切地脱身逃命,而是“见桌子上有酒有肉”,于是“拿起酒钟子,一饮而尽”,并且“连吃了三四钟”,这是何等从容;之后他“去死尸身上割下一片衣襟来,蘸着血,去白粉壁上大写下八字”,这八个大字是:“杀人者打虎武松也”,这样的行为,何等光明磊落!又是何等得意潇洒!在武松又杀了两个人后,作者用“血溅画楼,尸横灯影”这样的漂亮对偶句表示了总结和赞赏;这时武松对自己说:“一不做,二不休。杀了一百个,也只是这一死。”这样的话,在作者看来,应该是写出了武松的“豪气”。之后武松用砍缺的刀杀死了夫人,换刀之后,又痛快利索地杀死了多个妇女:玉兰是被“心窝里搠着”,两个小丫头是被“一朴刀一个”,此外武松还“寻着了两三个妇女”,她们也都被“搠死了在房里”。这时武松才对自己说:“我方才心满意足。”一个“心满意足”,道出了武松这个大“英雄”的杀人狂本质——这样的心态,这样无节制的滥杀,与极端恐怖组织有何区别?
作者通过他的如花妙笔,以赞赏的口吻生动鲜明地描绘了武松的“英雄”行为;但作者唯恐读者不明白他对武松的赞赏,在这段灭门大屠杀之后,还出现了一个“有诗为证”。这首诗是:
都监贪婪甚可羞,谩施奸计结深仇。岂知天道能昭鉴,渍血横尸满画楼。[11]
这首诗在谴责张都监的“贪婪”时,肯定了武松的杀人行为。特别是诗中出现的“天道”一词,把武松“渍血横尸满画楼”的血腥行为上升到了合乎“天道”的地步了。
剐也是最为血腥的行为之一,《水浒传》对此也有具体的描写,这次持刀剐人的是“英雄”李逵:
宋江便问道:“那个兄弟替我下手?”只见黑旋风李逵跳起身来,说道:“我与哥哥动手割这厮!我看他肥胖了,倒好烧吃。”晁盖道:“说得是。教取把尖刀来,就讨盆炭火来,细细地割这厮,烧来下酒,与我贤弟消这怨气。”李逵拿起尖刀,看着黄文炳笑道:“你这厮在蔡九知府后堂,且会说黄道黑,拨置害人,无中生有撺掇他!今日你要快死,老爷却要你慢死!”便把尖刀先从腿上割起,捡好的就当面炭火上炙来下酒。割一块,炙一块,无怎时,割了黄文炳。李逵方才把刀割开胸膛,取出心肝,把来与众头领做醒酒汤。众多好汉看割了黄文炳,都来草堂上与宋江贺喜。有诗为证:
文炳趋炎巧计乖,却将忠义苦挤排。奸谋未遂身先死,难免剜心炙肉灾。[12]
长得较为肥胖,竟然成为被“烧吃”的理由,这是李逵的逻辑;“细细地割这厮,烧来下酒”,才能“与我贤弟消这怨气”,这是晁盖的逻辑;“今日你要快死,老爷却要你慢死”,这话是行刑者李逵“笑”着说的;然后他就“把尖刀先从腿上割起,捡好的就当面炭火上炙来下酒”,并且“割一块,炙一块”,而用炙烤了的黄文炳肉片来下酒的是在场全体梁山“好汉”们;直到黄文炳身上的肉都被割尽之时,“李逵方才把刀割开胸膛,取出心肝,把来与众头领做醒酒汤”。在这一血腥过程完成之后,“众多好汉看割了黄文炳,都来草堂上与宋江贺喜”,于是这血腥行为就以“贺喜”作为结尾了。后面“有诗为证”批判黄文炳趋炎附势,设计陷害“忠义”,显然是把宋江当作正面人物,而黄文炳则是罪有应得,不值得同情。在此之前,宋江为了杀黄文炳,派人攻打无为军,他们到了黄文炳家里,“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人,杀一双。把黄文炳一门内外,大小四五十口,尽皆杀了,不留一人”,已经滥杀了无辜。其实宋江题反诗是真,宋江有反叛之心是真,宋江结交晁盖等梁山之人是真,黄文炳向官府告发宋江并无不妥之处。但强盗自有强盗逻辑,在《水浒传》中,那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顺我者对,逆我者错;我就是天,我在替天行道,所以我的一切言语都是正确的,我的一切行为都是正义的。
如果说上面所列举的武松、李逵的杀戮行为针对的是个别人、个别家庭,那么第三十四回宋江们为了逼迫霹雳火秦明归顺梁山,竟然杀了青州城外数百人家,那就是反人类的集体杀戮行为了:
五位好汉都送秦明下山来,相别了,交还马匹、军器。秦明上了马,拿着狼牙棒,趁天色大明,离了清风山,取路飞奔青州来。到得十里路头,恰好巳牌前后,远远地望见烟尘乱起,并无一个人来往。秦明见了,心中自有八分疑忌。到得城外看时,原来旧有数百人家,却都被火烧做白地。一片瓦砾场上,横七竖八,杀死的男子妇人,不记其数。秦明看了大惊。打那匹马在瓦砾场上跑到城边,大叫开门时,只见门边吊桥高拽起了,都摆列军士族旗,擂木炮石。秦明勒着马,大叫:“城上放下吊桥,度我入城。”城上早有人看见是秦明,便擂起鼓来,呐着喊。秦明叫道:“我是秦总管,如何不放我入城?”只见慕容知府立在城上女墙边,大喝道:“反贼,你如何不识羞耻!昨夜引人马来打城子,把许多好百姓杀了,又把许多房屋烧了,今日兀自又来赚哄城门。朝廷须不曾亏负了你,你这厮倒如何行此不仁!已自差人奏闻朝廷去了,早晚拿住你时,把你这厮碎尸万段!”秦明大叫道:“公祖差矣!秦明因折了人马,又被这厮们捉了上山去,方才得脱。昨夜何曾来打城子?”知府喝道:“我如何不认的你这厮的马匹、衣甲、军器、头盔!城上众人明明地见你指拨红头子杀人放火,你如何赖得过!便做你输了被擒,如何五百军人没一个逃得回来报信?你如今指望赚开城门取老小。你的妻子今早已都杀了。你若不信,与你头看。”军士把枪将秦明妻子首级挑起在枪上,教秦明看。秦明是个性急的人,看了浑家首级,气破胸脯,分说不得,只叫得苦屈。城上弩箭如雨点般射将一来,秦明只得回避。看见遍野处火焰尚兀自未灭。[13]
如果说林冲的逼上梁山是官府所逼,那么秦明的逼上梁山则是被宋江们所逼;在林冲的逼上梁山中,死去的仅仅是林冲的妻子和丈人,而且其妻子是自杀,丈人是病死;但在秦明的逼上梁山中,死去的不仅是秦明的妻子,还有几百家男男女女;并且秦明妻子的被杀是中了宋江们的计策,几百家无辜百姓的被杀完全是宋江们这些号称是“替天行道”的“英雄们”所为。仅仅为了逼迫一个人上梁山,就在一夜之间烧毁了数百个民居,杀死了数百家“好百姓”,这样的行为,比高俅父子迫害林冲的行为要恶劣百倍!人们往往谴责高俅父子迫害林冲,使得林冲走投无路之后投奔梁山,那么为什么不谴责宋江们迫害秦明,使得秦明走投无路不得不归顺梁山呢?其中原因值得深入挖掘。
还有更恶劣的杀戮行为,那是宋江们在攻打北京大名府时的所作所为。这次战役,宋江等梁山“好汉”们集体出动。当他们即将攻下大名府时,城里的“杜迁、宋万去杀梁中书老小一门良贱,刘唐、杨雄去杀王太守一家老小”;城中的柴进和蔡福已经降顺了梁山,他们的家在城内,所以深知宋江们秉性的柴进竟然对蔡福说:“你快跟我去家中保护老小!”这才使得他们两家避免了劫难。但其他百姓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当他们两人收拾好了“家资老小”,准备“同上山寨”时,蔡福对柴进说:“大官人可救一城百姓,休教残害。”于是柴进赶紧去找军师吴用。但“比及柴进寻着吴用,急传下号令去,教休杀害良民时”,已是“城中将及伤损一半”了。此时作者竟然用这样半调侃的笔调来写这场大屠杀、大抢劫:
烟迷城市,火燎楼台。千门万户受灾危,三市六街遭患难。鳌山倒塌,红光影里碎琉璃;屋宇崩摧,烈焰火中烧翡翠。前街傀儡,顾不得面是背非;后巷清音,尽丢坏龙笙凤管。斑毛老子,猖狂燎尽白髭须;绿发儿郎,奔走不收华盖伞。耍和尚烧得头焦额烂,麻婆子赶得屁滚尿流。踏竹马的暗中刀枪,舞鲍老的难免刃槊。如花仕女,人丛中金坠玉崩;玩景佳人,片时间星飞云散。瓦砾藏埋金万斛,楼台变作祝融墟。可惜千年歌舞地,翻成一片战争场。[14](www.xing528.com)
小说中可以有这样的血腥描写,但作者对这样的血腥场面应该是谴责的,不应该是赞赏的,更不应该是调侃的。这是区分作者是文明之人还是野蛮之辈的标志;读者对这样的血腥描写也应该是谴责的,而不应该是赞赏的,这也是区分读者是文明还是野蛮的标志。不幸的是,《水浒传》的作者对这样的血腥描写赞不绝口,很多读者们对这样的血腥场面也津津乐道。
除了血腥,《水浒传》中值得谴责的还有诈骗。下面是第七回“豹子头误入白虎堂”的一段描写,从中可见高俅的诈术之深:
那一日,两个同行到阅武坊巷口,见一条大汉,头戴一顶抓角儿头巾,穿一领旧战袍,手里拿着一口宝刀,插着个草标儿,立在街上,口里自言语说道:“不遇识者,屈沉了我这口宝刀。”林冲也不理会,只顾和智深说着话走。那汉又跟在背后道:“好口宝刀,可惜不遇识者!”林冲只顾和智深走着,说得入港。那汉又在背后说道:“偌大一个东京,没一个识的军器的!”林冲听的说,回过头来,那汉飕的把那口刀掣将出来,明晃晃的夺人眼目。林冲合当有事,猛可地道:“将来看!”那汉递将过来。林冲接在手内,同智深看了。但见:
清光夺目,冷气侵人。远看如玉沼春冰,近看似琼台瑞雪。花纹密布,鬼神见后心惊;气象纵横,奸党遇时胆裂。太阿巨阙应难比,干将莫邪亦等闲。
当时林冲看了,吃了一惊,失口道:“好刀!你要卖几钱?”那汉道:“索价三千贯,实价二千贯。”林冲道:“值是值二千贯,只没个识主。你若一千贯肯时,我买你的。”那汉道:“我急要些钱使,你若端的要时,饶你五百贯,实要一千五百贯。”林冲道:“只是一千贯,我便买了。”那汉叹口气道:“金子做生铁卖了,罢,罢!一文也不要少了我的。”林冲道:“跟我来家中取钱还你。”回身却与智深道:“师兄且在茶房里少待,小弟便来。”智深道:“洒家且回去,明日再相见。”林冲别了智深,自引了卖刀的那汉,到家去取钱与他,将银子折算价贯,准还与他。就问那汉道:“你这口刀那里得来?”那汉道:“小人祖上留下。因为家道消乏,没奈何,将出来卖了。”林冲道:“你祖上是谁?”那汉道:“若说时,辱没杀人。”林冲再也不问。那汉得了银两自去了。林冲把这口刀翻来覆去看了一回,喝采道:“端的好把刀!高太尉府中有一口宝刀,胡乱不肯教人看,我几番借看,也不肯将出来。今日我也买了这口好刀,慢慢和他比试。”林冲当晚不落手看了一晚,夜间挂在壁上,未等天明,又去看那刀。[15]
陆谦是林冲的好友,他深知林冲的天性和爱好,知道林冲会对宝刀痴迷,于是投其所好,不由得林冲不上当。卖刀的大汉第一次开口,说的是“好不遇识者,屈沉了我这口宝刀”,这时正与鲁智深边走边说的林冲根本没理会他;大汉跟在林冲背后第二次说话,是“好口宝刀,可惜不遇识者”,依然没有引起林冲的注意。等到他第三次说“偌大一个东京,没一个识的军器的”时,林冲终于回过头来。此时大汉把刀掣将出来,宝刀明晃晃的光芒吸引了林冲。然后大汉跟林冲讨价还价时的那个认真劲儿,在林冲家里唯恐辱没了自己的祖上而不敢说自己祖上姓名的可怜样儿,都使得这个骗局非常逼真。而文中写林冲竟然手捧宝刀“不落手看了一晚”,歇息之后把刀挂在壁上,“未等天明,又去看那刀”,一个对刀如此痴迷的人,怎么会不被奸诈小人牵着鼻子走,又怎么能够识破这样的圈套?
《水浒传》中,不仅林冲这样的正人君子容易被人算计,即使潘金莲这样聪明伶俐、有些心计的人也照样落入彀中。下面是王婆向西门庆介绍勾引潘金莲的计策:
王婆笑道:“……大官人你便买一匹白绫,一匹蓝绸,一匹白绢,再用十两好绵,都把来与老身。我却走将过去,问他讨茶吃。却与这雌儿说道:‘有个施主官人,与我一套送终衣料,特来借历头,央及娘子,与老身捡个好日,去请个裁缝来做。’他若见我这般说,不睬我时,此事便休了。他若说:‘我替你做。’不要我叫裁缝时,这便有一分光了。我便请他家来做。他若说:‘将来我家里做。’不肯过来,此事便休了。他若欢天喜地说:‘我来做,就替你裁。’这光便有二分了。若是肯来我这里做时,却要安排些酒食点心请他。第一日你也不要来。第二日,他若说不便当时,定要将家去做,此事便休了。他若依前肯过我家做时,这光便有三分了。这一日你也不要来。到第三日晌午前后,你整整齐齐打扮了来,咳嗽为号。你便在门前说道:‘怎地连日不见王干娘?’我便出来,请你入房里来。若是他见你入来,便起身跑了归去,难道我拖住他?此事便休了。他若见你入来,不动身时,这光便有四分了。坐下时,便对雌儿说道:‘这个便是与我衣料的施主官人。亏杀他!’我夸大官人许多好处,你便卖弄他的针线。若是他不来兜揽应答,此事便休了。他若口里应答说话时,这光便有五分了。我却说道:‘难得这个娘子与我作成出手做。亏杀你两个施主:一个出钱的,一个出力的。不是老身路岐相央,难得这个娘子在这里,官人好做个主人,替老身与娘子浇手。’你便取出银子来央我买。若是他抽身便走时,不成扯住他?此事便休了。他若是不动身时,事务易成,这光便有六分了。我却拿了银子,临出门对他道:‘有劳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他若也起身走了家去时,我却难道阻当他?此事便休了。若是他不起身走动时,此事又好了。这光便有七分了。等我买得东西来,摆去桌子上,我便道:‘娘子,且收拾生活,吃一杯儿酒,难得这位官人坏钞。’他若不肯和你同桌吃时,走了回去,此事便休了。若是他只口里说要去,却不动身时,此事又好了,这光便有八分了。待他吃的酒浓时,正说得入港,我便推道没了酒,再叫你买,你便又央我去买。我只做去买酒,把门拽上,关你和他两个在里面。他若焦燥,跑了归去,此事便休了。他由我拽上门,不焦燥时,这光便有九分了。只欠一分光了便完就,这一分倒难。大官人,你在房里,着几句甜净的话儿说将入去。你却不可燥暴,便去动手动脚,打搅了事,那时我不管。你先假做把袖子在桌上拂落一双箸去,你只做去地下拾箸,将手去他脚上捏一捏。他若闹将起来,我自来搭救,此事也便休了,再也难得成。若是他不做声时,此是十分光了。这时节,这时节,十分事都成了。这条计策如何?”西门庆听罢大笑道:“虽然上不得凌烟阁,端的好计!”王婆道:“不要忘了许我的十两银子。”[16]
这王婆的从一分光到十分光,是她勾引潘金莲十个步骤的预叙。她充分利用了潘金莲做的一手好针线的特长,又充分利用了潘金莲乐于助人的性格特征,还利用了潘金莲对她的信任,当然更充分利用了潘金莲婚姻生活的不幸。潘金莲最终完全按照王婆的计谋成了西门庆的情妇,并最终在王婆的唆使下、在西门庆的帮助下毒死了武大郎。其实在《水浒传》中,虽然貌美过人的潘金莲跟侏儒武大郎结婚多年,虽然她对武松动过情思,但她在落入王婆的圈套之前,并没有婚外情。因而可以说王婆为了得到西门庆的银子,用奸计使得潘金莲堕落成了奸妇,并进一步成为杀人犯。
这样的诈骗计策,是必须谴责的,最后潘金莲、西门庆都被复仇的武松杀死,王婆也被官府判了凌迟。但这些诈骗计策梁山好汉们使用起来更是得心应手。在《智取生辰纲》中,挑着酒的白胜和晁盖等人合伙上演了一出精彩的诈骗好戏,使得提防心十足的杨志也不得不上当,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生辰纲劫去。复盘这个诈骗过程,会发现晁盖、吴用、白胜这些好汉们比陆谦、王婆要奸诈得多。晁盖们选择的时间是个烈日炎炎的中午,他们选择的地点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黄泥岗,他们诈骗的对象是又累又困又渴的杨志等军士。当众军准备买酒解渴时,杨志打他们,说酒里面可能有蒙汗药,这是第一步;这时白胜装作无辜的样子进行辩解,这是第二步;晁盖等人要求买酒吃,这是第三步;白胜假装不卖,这是第四步;晁盖等说服了白胜,这是第五步;白胜说没有碗瓢,这是第六步;晁盖等拿出了自己的椰瓢吃酒,这是第七步;吃完一桶酒后又要求再吃另一桶,这是第八步;白胜不同意起了争执,这是第九步;一个客人趁白胜接酒钱之时偷舀了另一桶的一瓢酒要吃,这是第十步;白胜夺过瓢来把酒倒回桶里,这是第十一步;众军士请求老都管向杨志求情吃酒,这是第十二步;杨志同意吃酒,这是第十三步;白胜装作受了委屈故意不卖酒,这是第十四步;众军求他卖酒,这是第十五步;白胜依然不同意卖酒,这是第十六步;众军依然要求买酒,这是第十七步;白胜仍然不卖酒,这是第十八步;晁盖等人故作好心和不平上前劝白胜卖酒,这是第十九步;白胜还是故作生气不卖,这是第二十步;晁盖等人故作仗义把白胜推到一边让众军吃酒,这是第二十一步;众军没有喝酒的器具,这是第二十二步;晁盖等把椰瓢借给众军,这是第二十三步;杨志见众人吃了都没事,自己也忍不住吃了半瓢,这是第二十四步。即使不论这二十四步之前白胜和晁盖们的表演,也不论在这二十四步之后白胜如何潇洒地离去,单单这环环相扣堪称精妙的二十四步,就绝非陆谦的宝刀计、王婆的十光计所能相比了。
王婆诈骗是为了得到十两银子,晁盖等人诈骗是为了得到生辰纲。尽管晁盖等人说生辰纲是不义之财,那么晁盖等人通过欺骗抢劫这样不正当的方式获得了生辰纲,他们得来的就是正义之财吗?这顶多只是以暴易暴,以不义对付不义而已。因而晁盖等人的诈骗行为,与陆谦、王婆的诈骗行为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都是为了个人的利益,都是为了获得财或色,而设置好了圈套,用诈骗的方式引诱别人上当。
如果说智取生辰纲所对付的还是官府,用他们的逻辑似乎还讲得通,那么宋江等人逼迫秦明投奔梁山所用的诈骗中,使得秦明一家和数百家无辜百姓全都丧命,这样的行为又如何解释?同样的计策,他们用过多次,逼迫徐宁、卢俊义入伙,也是用了这样的诈骗术。对于这样的诈骗术,也应该进行批判。所以我们批判的对象,不仅是陆谦、王婆,还有晁盖、宋江。
《水浒传》中血腥和诈骗往往同时存在。宋江们骗秦明入伙是集体作案的典型案例,杨雄大闹翠屏山是个体作案的典型案例。
杨雄和石秀在《水浒传》中也都是大“英雄”,但这两位大“英雄”曾经合伙诈骗并血腥杀害了两个弱女子。当石秀得知杨雄的妻子潘巧云与和尚私通之后,他先是杀了私通的和尚以及给和尚望风的头陀,又建议杨雄把潘巧云和丫环迎儿骗到偏僻的翠屏山对质。杨雄按计行事,谎称烧香还愿,把两个不知情的女子骗到了翠屏山。在翠屏山上,手握钢刀的杨雄仍然在诈骗,他对迎儿说:“实对我说,饶你这条性命。但瞒了一句,先把你剁做肉泥。”可是当迎儿把事实全都说出来后,杨雄依然是“手起一刀”,把迎儿“挥作两段”。看到迎儿被杀,被剥光了衣服捆在树上的潘巧云知道自己的下场只能更惨,她竟然央求石秀说:“叔叔,劝一劝。”其实她明知石秀不可能劝杨雄,因为是石秀给她剥去了首饰衣服,是石秀把刀递给了杨雄;但这时在翠屏山上,只有他们三人,她明知求石秀没用,但还是求了,可见她此刻的无奈和她对于生的无限渴望。这时杨雄动手了,他首先“把刀先斡出舌头,一刀便割了,且教那妇人叫不的”,其实当潘巧云和迎儿被骗到翠屏山时,她们就没有话语权了,她们的命运就任人宰割了。当潘巧云被割掉舌头不能说话之后,杨雄开始大骂,对潘巧云宣布她的罪名,一是“坏了我兄弟情分”,二是“久后必然被你害了性命”。坏了兄弟情分就是死罪吗?婚外情就必然要害了丈夫的性命吗?把可能当作必然,这是强词夺理。之后杨雄浑然不顾多年的夫妻之情,“一刀从心窝里直割到小肚子上,取出心肝五脏,挂在松树上”,之后又“将这妇人七事件分开了”,也就是把潘巧云肢解了。这就是杨雄和石秀这两位大“英雄”的“英雄”行为。这种行为在当代文明社会是为人不齿的,能够做出这样令人毛骨悚然的血腥行为的人是不配称为英雄的;可是他们依然被很多人赞为英雄,他们的诈骗行为和血腥行为依然被很多人津津乐道。
血腥行为,一旦被披上了“正义”的外衣,就取得了合法性;诈骗行为,一旦被戴上了“正义”的帽子,就变成了谋略。
宋江的事迹,在《宋史》中的《徽宗本纪》《张叔夜传》《侯蒙传》中都曾提到,在《三朝北盟会编》《建炎以来系年要录》等史籍中也有记载。从这些记载中,只能约略知道宋江等36人在北宋末年“转略十郡,官军莫敢撄其锋”,但后来他们在被张叔夜打败后投降,参加了征讨方腊的战役。宋江的部将可以确定姓名的,只有史斌和杨志。这些简单的史料经过了南宋和元代两朝的沉淀和发酵,在明朝时就定型为《水浒传》。因而《水浒传》中几乎所有的人物姓名和绰号、所有的故事情节都是凭空捏造出来的。可以说它凝聚了宋元明时期某些中国普通百姓的思想感情和审美趣味,是中国文化的一个载体。它是中国人民集体创造出来的,是中国文化的产物,但当它成型之后,它又强烈影响了中国人民,强烈影响了中国文化。在这个意义上,《水浒传》和《三国演义》非常类似。在《水浒传》和《三国演义》成书之后的大约五百年时间里,它们风靡天下,畅销不衰,使得每个中国人无论识字与否,都无不通晓《三国演义》《水浒传》,无不熟知这两部书中的计谋和血腥。因为中国人自幼就浸润在《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中,因而这两部书实际上成了每个中国人开发心智的启蒙课本,这使得这两部书中的诈骗和血腥对中国人影响深远。
但我们现在的文学史和小说史,往往只介绍这些作品的优点,而忽略了这些作品的局限性,更不挖掘这些作品局限性的影响。以《水浒传》为例,尽管已经有了王学泰、李新宇的《〈水浒传〉与〈三国演义〉批判》,有了刘再复的《双典批判——〈水浒传〉和〈三国演义〉的文化批判》,但《水浒传》中的血腥和诈骗这些局限性,依然没有哪部小说史提及。这是小说史作者的失职。小说是文化产品,小说史不仅要写小说的艺术特点,还要写出小说的文化特点,这样对当下的中国社会、当今的中国人也许用处更大一些。王学泰《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增订版)书中指出《三国演义》和《水浒传》是游民情绪与游民意识的载体,此书最后附有黄远生的《游民政治》和杜亚泉的《中国政治革命不成就及社会革命不发生之原因》两篇文章,它们都论述了游民文化与中国政治的关系,其观点对中国当今的政治改革不无启发作用。但《水浒传》内涵非常丰富,它不仅可以让我们反思当今的政治,还可以让我们深入剖析我们的精神生活、物质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它在我们的文化反省中应该发挥更大的作用。所以我们在写作文学史、小说史时,不应该为名著讳,仅仅分析其优点,而不涉及它们的缺点。只有这样,我们才不辜负这些名著,这些名著也才能为当今社会、当今中国人民作出更大的贡献。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