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虽然经过宋人的修订,但基本上保留了它原有的体例。它不是志人小说的第一部作品,却是“世说体”小说的第一部作品。与传统志人小说以时间为序不同,《世说新语》的编排特点是分门隶事、以类相从,也就是把相关材料按照德行、言语、政事、文学、方正、雅量等36个主题进行排列,其中前四个主题是《论语》中记载的孔门四科。
鲁迅在《六朝小说和唐代传奇文有怎样的区别?》中,用“断片的谈柄”来概括六朝小说。这一概括极为精确,用来评价《世说新语》最为恰当,因为《世说新语》三十六门确实是由一小段一小段的“谈柄”排列而成的。但这些琐屑零碎的谈柄却塑造出了生动鲜明的人物形象,而且这些人物形象在它成书后一千五百多年的时间里一直被人所喜爱、模仿、羡慕和尊崇,这不能不算是小说史上的一大奇迹。
其实,我们不妨用“断片的谈柄”来概括《世说新语》这类小说的文体。为了称呼的方便,可以径称为“断片”的文体。这种“断片”文体,为中国古代小说所独有,具有独到的文体价值。
一条“断片的谈柄”,在塑造鲜明的人物形象方面有其他小说文体所不能有的经济之处。例如下面是《世说新语·俭啬》中的一则只有16字的“谈柄”:
王戎有好李,卖之,恐人得其种,恒钻其核。[3]
这样的逸事确实是绝佳的谈资:王戎是竹林七贤之一,名人逸事自古至今都是街头巷尾议论的焦点;而世袭侯爵且官至刺史、将军、尚书、司徒等显位的王戎,家里当然不缺钱花,《世说新语》中也说他“既贵且富”(《俭啬》),他却把他家的李子拿到外面去卖,这是什么心理呢?王戎又唯恐别人买去他的李子后,会留下核来种植,这样他家的好李子就在别人家开花结果了,以后就卖不出好价钱了,这是王戎不能忍受的。于是聪明的王戎想了一个绝招,把他要卖的李子全都钻了核,这样别人即使买了也不能种了。当然这种做法太小气了,所以这条故事被列入了《世说新语》的《俭啬》篇。
这则“谈柄”虽然只有16个字,但把王戎聪明而俭啬的形象特点刻画得非常到位,使得王戎高贵的社会地位与他的小气行为形成了鲜明对比,而王戎的小气与他的小聪明也相得益彰。
正因为它短,它才如此成功。
因为它短,它就纯净,它就不蔓不枝,以16字的篇幅只写了王戎的一件逸事,只突出了王戎的一个性格特点。这种突出就是一种强调,这种强调就突出了人物的性格特征。这样的一则小品文,虽然不能显示一个人物的复杂性格特征,却特别强调了人物的一个性格特征,这就是它在塑造人物形象上的独到之处。因而通过这则小品文,我们说不能发现王戎的整体形象,那是可以的;但我们不能说它所塑造的人物特征是不鲜明的。
从读者的角度来看,因为这则小品文不记载别的事,当然就没有其他的事来吸引读者的注意力,这就使得读者可以全神贯注于这则小事,从而对人物形象的这一特点产生了深刻印象。这也是“世说体”小说独到的作用,是其他小说文体不能具有的。
对于读者来说,这样的小品文还会产生“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不错,这则小品文不仅是“谈柄”,而且还是“断片的谈柄”,而“断片”的艺术手法一般不用于小说,而是用于诗歌。这是因为小说除了需要复杂的人物形象,还需要有翔实的故事背景、完整的故事情节,后两者跟“断片”恰好是矛盾的,因而“断片”一般不用于小说。诗歌则不然,诗歌由于文体的限制,它只能攫取断片的意象。因为诗歌是断片的意象,就使得读者在阅读诗歌时,可以用自己的想象把这些断片的意象连接起来,用想象把这些断片之间的空白填充起来,从而使得诗歌韵味无穷,能够令人咀嚼再三。这就是诗歌的魅力所在。而《世说新语》虽然是小说,但它恰恰具有“断片”的特征,从而使得它也具有诗歌的审美特点。这正是“世说体”小说最大的优势。
以上面的“王戎有好李”为例,在区区16字中,它省略了很多情节,比如王戎家的好李是怎么来的,他家这种好李的产量是多少,他是如何去卖的,他又是如何担心的,又是怎样钻核的,钻核的后果如何,以及这个事件发生的时间和地点,全都没有交代。但读者可以凭借自己的想象把那些空白填补起来,也就是把这些“断片”串联起来;因为空白较多,于是在这个想象、串联的过程中,读者可以充分融合进个人的不同生活经验,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从而使得这个阅读过程成为开放性的,甚至是有滋有味的,咀嚼不尽的。这样的境界,正是由“断片的谈柄”的特点所决定的。当然它也正因为具备了这样的境界,才耐得住千百年来历代读者的“咀嚼”,成了千百年来历代读者的绝佳“谈柄”。
这一字数极少的“断片的谈柄”体例,使得《世说新语》中的每则小品文都具有诗歌语言的精练。例如前面我们分析的这16个字,每个字都是不可缺少的:“王戎”是事件的主人公,“有好李,卖之”是故事发生的前提,“恐人得其种”是故事的关键,“恒钻其核”是故事的中心,这些字中的每一个都是不能去掉的。这种语言的精练,是由“断片的谈柄”这一文体所决定的,它也是诗歌所特有的。
《世说新语》36门,每门都由若干条长短不一的“断片的谈柄”组成,这是《世说新语》的结构。这36个主题,分别是德行、言语、政事、文学、雅量、识鉴、赏誉、品藻、规箴、捷悟、夙慧、豪爽、容止、自新、企羡、伤逝、栖逸、贤媛、术解、巧艺、崇礼、任诞、简傲、排调、轻诋、假谲、黜免、俭啬、汰侈、忿狷、谗险、尤悔、纰漏、惑溺、仇隙,这些正是魏晋名士们的36个时代特征。因为每门中的不同“谈柄”都具有共同的主题,这样每门中不断出现的“谈柄”实际上是在重复同一个主题,这种重复也是一种强调,加深了读者对这一主题的印象。例如上文中分析的“王戎有好李”条,就出自《俭啬》门中。《俭啬》门中共有九个“断片的谈柄”,它们分别是:
1.和峤性至俭,家有好李,王武子求之,与不过数十。王武子因其上直,率将少年能食之者,持斧诣园,饱共啖毕,伐之,送一车枝与和公,问曰:“何如君李?”和既得,唯笑而已。
2.王戎俭吝,其从子婚,与一单衣,后更责之。
3.司徒王戎既贵且富,区宅僮牧、膏田水碓之属,洛下无比。契疏鞅掌,每与夫人烛下散筹算计。
4.王戎有好李,卖之,恐人得其种,恒钻其核。
5.王戎女适裴頠,贷钱数万。女归,戎色不说。女遽还钱,乃释然。
6.卫江州在寻阳,有知旧人投之,都不料理,唯饷“王不留行”一斤。此人得饷,便命驾。李弘范闻之曰:“家舅刻薄,乃复趋使草木。”
7.王丞相俭节,帐下甘果,盈溢不散。涉春烂败,都督白之,公令舍去,曰:“慎不可令大郎知。”
8.苏峻之乱,庾太尉南奔见陶公。陶公雅相赏重。陶性俭吝,及食,啖薤,庾因留白。陶问:“用此何为?”庾云:“故可种。”于是大叹庾非唯风流,兼有治实。
9.郗公大聚敛,有钱千万,嘉宾意甚不同。常朝旦问讯,郗家法,子弟不坐,因倚语移时,遂及财货事。郗公曰:“汝正当欲得吾钱耳!”乃开库一日,令任意用。郗公始正谓损数百万许,嘉宾遂一日乞与亲友,周旋略尽。郗公闻之,惊怪不能已已。
以上九条分别写了和峤、王戎、卫展、王导、陶侃、郗愔这六位小气鬼的事迹。除了王戎,富比王侯的和峤“性至俭”,他家中也有好李,他的妻弟王武子来要,和峤只是小气巴巴地给了几十个;王武子生气了,竟然领着一些爱吃李子的少年拿着斧头来到了和峤的李园中;在大吃一顿之后,他们竟然把李树给砍伐了;伐完李树,王武子特意送了一车李树枝给和峤,并且故意问和峤:“何如君李?”这时小气的和峤什么也说不出,只能苦笑而已。卫展在寻阳当官,有故人来投奔他,他不理故人,只是送给故人一斤药草“王不留行”,表示他不留故人之意;故人得到了这一斤“王不留行”之后,立即离开了寻阳;卫展的外甥听说之后,嘲笑舅舅说“家舅刻薄,乃复趋使草木”。贵为丞相的王导也是俭啬之人。有一次他帐下有很多干果,小气的他不舍得分给别人吃;到了春天,这些干果都溃烂了,手下的都督问他怎么办,他只好吩咐把果子都扔了。苏峻作乱时,太尉庾亮奔逃到陶侃那里,天性俭吝的陶侃在吃饭时,招待庾亮吃薤,庾亮就把薤白留下;陶侃就问庾亮,你留下它干什么呢?庾亮说因为这薤白可以种;于是陶侃叹服不已,认为庾亮不仅风流倜傥,而且能做实事。郗愔是小气鬼,很爱聚敛,家中有钱千万;他的儿子郗超很看不上父亲的这个习气,有一次早晨和郗愔谈话,谈了很久,终于谈到了家中的财货,郗愔说:“我就知道你想要我的钱!”为了显示自己的不小气,一整天都打开钱库,让儿子随便拿用;郗愔觉得这次会损失数百万钱,没想到郗超用这一天的时间,把钱送给了他的亲友们,钱库基本上空了;郗愔听说后,“惊怪不能已已”。
这六人都是当时的名士,都官至高位,他们似乎没有必要也不应该俭啬,但作者却津津有味地把这些名士们俭啬的事迹聚集在一起,组成了《俭啬》篇,向读者展示出了这些名士们的这一特征。因为这一特征与这些名士们的名气和地位是不相称的,所以这一特征的展现丰富了魏晋名士的人物形象,让我们知道虽然有些魏晋名士豪华奢侈,但也有一些名士是俭啬小气的。
因为篇幅所限,上面的分析选择了只有九条故事的《俭啬》篇。《俭啬》篇只有九条,里面具有俭啬特征的人物也只有六个,可见《俭啬》虽然是当时一些名士的形象特征,但不是名士们的普遍特征。那么当时名士们的普遍特征是什么呢?《世说新语》36门中,有三门超过了100条,分别是《赏誉》156条、《言语》108条、《文学》104条。《赏誉》是赞美品评人物,《言语》是记载隽言妙语,《文学》是谈论玄学儒学,它们确实是最鲜明的魏晋时代特征。其他内容较多的篇章,分别是88条的《品藻》、66条的《方正》、65条的《排调》、53条的《任诞》、47条的《德行》、42条的《雅量》、39条的《容止》,它们也是魏晋风流的主要特征。其他篇尽管内容较少,也不可忽略,因为它们记载的都是魏晋士人的事迹,体现的也是魏晋名士的形象特征。尽管这些特征不是主流,但也是对主流特征的补充和衬托。因而《世说新语》36门是一个整体存在,我们要把它们当作一个整体来看待。只有如此,才能正确评价《世说新语》的价值,才能全面理解“断片的谈柄”这一文体的独特作用。
单条“断片”可以突出强调某个人物的特定特征,这使得人物的特定形象特征尽管是鲜明的,却是单调的。但若把散落在《世说新语》全书中的跟这个人物形象相关的多条“断片”合在一起,这个人物形象就不是单调的了。
例如《俭啬》篇的九条“断片”中,王戎独占四条,分别是2、3、4、5条。这四条合起来看,王戎的吝啬鬼形象就更为突出,也更为丰富了。王戎非常富贵,以至于“区宅僮牧、膏田水碓之属,洛下无比”,这样他家的券契簿籍就非常多,于是王戎和他的夫人就经常晚上“烛下散筹算计”。其实这事完全可以让他的手下人来做,但官至司徒的王戎却不辞劳苦,和夫人亲自摆下算筹算来算去。在这亲自算来算去的过程中,可以知道王戎的俭啬、他对财富的渴望是发自内心的。当然也从中可见王戎和夫人在俭啬上的志同道合和相得益彰。另外这则故事还有一个精彩之处,那就是“烛下”。试想夜晚之时,烛光之下,司徒大人和夫人一起悄悄而专心地计算着他们的财富,这样的细节,格外突出了他们的贪婪及吝啬。用“烛下”这样的细节描写来表现人物的性格特点,是小说笔法。一般而言,一个人即使对别人小气,对自己的子女还是大方的,但王戎不是这样。王戎的侄子结婚,王戎虽然是洛阳首富,却仅送给侄子一件单衣作为贺礼,可见他的俭吝确实与众不同;但即使这一件单衣,后来王戎竟然又要了回来。王戎对自己的侄子是如此,那对自己的女儿又怎样呢?他的女儿嫁给了裴頠,向王戎借了几万钱;于是当女儿回娘家时,王戎的脸色就很难看;深知父亲秉性的女儿立即明白了原因,她马上就还上了钱,王戎的脸色立即就“释然”了。(www.xing528.com)
《俭啬》篇中关于王戎的这四则故事,如果单独看,写的都是王戎的俭啬;如果把它们合起来考察,会发现它们分别从不同的角度表现出了王戎的俭啬特点,从而使得王戎的这一特点丰富了很多,复杂了很多。
但王戎除了俭啬,他还有其他鲜明的形象特征,这些特征散见于《世说新语》的其他门类中。例如下面是《德行》篇的第17条:
王戎、和峤同时遭大丧,俱以孝称。王鸡骨支床,和哭泣备礼。武帝谓刘仲雄曰:“卿数省王、和不?闻和哀苦过礼,使人忧之。”仲雄曰:“和峤虽备礼,神气不损;王戎虽不备礼,而哀毁骨立。臣以和峤生孝,王戎死孝。陛下不应忧峤,而应忧戎。”
此条在《德行》篇中,所写的是当然美德,此处突出的是王戎的孝:和峤哀苦过礼,让皇帝担忧;但刘仲雄说皇帝应该担心的是王戎,因为和峤神气不损,但王戎却“哀毁骨立”;所以和峤仅仅是“生孝”,但王戎却是“死孝”。可见王戎虽然吝啬小气,却是难得的大孝子。
王戎不仅是大孝子,他对自己的儿子也是一往情深。下面是《伤逝》篇中的第4条:
王戎丧儿万子,山简往省之,王悲不自胜。简曰:“孩抱中物,何至于此?”王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简服其言,更为之恸。
儿子去世了,当父亲的“悲不自胜”,山简就劝他,说“孩抱中物,何至于此?”王戎的回答堪称千古名言:“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这条故事在《晋书》中是发生在王衍身上的,但《世说新语》的作者把它记在王戎身上。如此一来,就把王戎上对父亲的孝情、下对儿子的慈情都表达了出来,使得王戎的形象特征更为丰富。
王戎对朋友也是一往情深。例如下面这条“谈柄”也出自《伤逝》门:
王濬冲为尚书令,著公服,乘轺车,经黄公酒垆下过,顾谓后车客:“吾昔与嵇叔夜、阮嗣宗共酣饮于此垆,竹林之游,亦预其末。自嵇生夭、阮公亡以来,便为时所羁绁。今日视此虽近,邈若山河。”
身穿公服的王戎,乘车看见了当初他和嵇康、阮籍一起饮酒的酒垆,立即回忆起他的亡友,情不自禁地向车上的客人说起了他们当初的酣畅之饮、竹林之游。今昔对比,酒垆在,人已亡,使得多情的王戎虽然站在酒垆面前,却有“邈若山河”之感。这样细腻而凄伤的感觉,只有对朋友怀有至为深厚的感情,才能具有。
在《世说新语》中,王戎还有其他的鲜明特征。例如王戎七岁时,就发生了两件事:
王戎七岁,尝与诸小儿游。看道边李树多子折枝。诸儿竞走取之,唯戎不动。人问之,答曰:“树在道边而多子,此必苦李。”取之,信然。
魏明帝于宣武场上断虎爪牙,纵百姓观之。王戎七岁,亦往看。虎承间攀栏而吼,其声震地,观者无不辟易颠仆。戎湛然不动,了无恐色。
以上两条都出自《雅量》门。第一条是说王戎和小伙伴们一起在外面游玩,看见道旁的李树上有很多李子,其他小孩都竞相去摘李子,只有王戎不去。有人问他为什么不去,他说:“树在道旁而多子,此必苦李。”事实也确实如此。从这条“断片的谈柄”中可知,王戎自幼就聪明过人,善于推理。另一条是写王戎和大家一起看老虎,老虎“攀栏而吼,其声震地”,使得“观者无不辟易颠仆”,但王戎“湛然不动,了无恐色”。这条说明王戎自幼就雅量过人。尽管有人考证王戎七岁时应是正始年间,而不是魏明帝时,因而这则记载不实;但这些“断片的谈柄”存在的价值,乃在塑造人物形象,并非记录史实。而且此处的失误,恰好证实这些故事是“谈柄”——在人口之间谈来谈去,这才称得上是“谈柄”;但只要谈来谈去,就必然失实,这就使得《世说新语》具有了虚构这一小说特征。此处的“王戎观虎”条是如此,前文中提到的“情之所钟,正在吾辈”也是如此。
作为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相貌也非常出众,《容止》门中裴令公就称赞他“眼烂烂如岩下电”;他对别人的品评在当时也广为流传,例如《德行》门中就收录了他评论嵇康的“与嵇康居二十年,未尝见其喜愠之色”,《赏誉》门中收录了他评论山涛的“如璞玉浑金,人皆钦其宝,莫知名其器”、评论阮武的“清伦有鉴识,汉元以来未有此人”、评论王衍的“太尉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自然是风尘外物”等;而且王戎虽然没有与他的好友阮籍一起醉卧美貌的酒妇侧,但他也有放荡不计礼节之事,《任诞》篇中就记载了他的这一特征:
裴成公妇,王戎女。王戎晨往裴许,不通径前。裴从床南下,女从北下,相对作宾主,了无异色。
一大早,王戎就跑到了女儿女婿家里;他也不让人通报,就直接跑到了女儿女婿的床前;还在床上的女儿女婿分别从床的北侧和南侧下床,宾主之间,竟然面无异色。这一“断片的谈柄”,表现出了王戎任诞的特征。
上面这条“断片的谈柄”表现出王戎与他女儿女婿与众不同的关系,另外王戎与他夫人之间的关系也很特别。下面是《惑溺》篇中的一条:
王安丰妇常卿安丰。安丰曰:“妇人卿婿,于礼为不敬,后勿复尔。”妇曰:“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遂恒听之。
“卿”作为面对面的称呼词,一般是上称呼下、君称呼臣,在中国古代这个男尊女卑的社会里,王戎的妻子总是称呼王戎为“卿”,使得王戎很不舒服,他就对妻子说:“女人称呼丈夫为‘卿’,这是不符合礼仪的,是不敬的,以后不要这样叫我了。”不料他的妻子说:“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王戎无以反驳,以后只好任凭妻子这样称呼他。这条“断片的谈柄”在后世脍炙人口,使得“卿卿”一词成了夫妻之间的专称和昵称。
前文中以“王戎有好李”“与夫人烛下散筹算计”等“断片的谈柄”分析了王戎的俭啬特点。但出人意料的是,如此俭啬的王戎,却能拒收数百万巨财。下面是《德行》门中的一条:
王戎父浑有令名,官至凉州刺史。浑薨,所历九郡义故,怀其德惠,相率致赙数百万,戎悉不受。
王戎的父亲去世之后,他原来管辖过的州郡很感激他的德惠,于是就自发凑集了数百万巨金送给王戎来办丧事,但被王戎一概拒绝。另外《雅量》篇中也记载了王戎拒绝接受刘肇价值昂贵的筒中笺布的事。读了这两条“谈柄”,我们不由觉得奇怪:这样的事,一个俭啬的人怎么能做到呢?所以《世说新语》充分塑造出了王戎性格的复杂性,我们不能单纯以“俭啬”来评价他。
由上面的分析可知,如果把《世说新语》中所有与王戎相关的“断片的谈柄”集合起来进行考察,就可以对王戎有一个立体的全面的理解,而王戎这个人物形象也就丰满而复杂了。如果说《世说新语》这种“断片的谈柄”不能创造丰满而复杂的人物形象,那对《世说新语》是不公平的。
因而我们对《世说新语》的文学价值要重新评价。实际上,“断片的谈柄”这一文体,以《世说新语》最为典型,这一文体在后世也被广泛模仿,例如自唐朝至清代,陆续出现了《大唐新语》《续世说》《南北史续世说》《明世说新语》《儿世说》《新世说》《今世说》《女世说》等仿作,这些小说都被称为“世说体”。实际上这一文体还可以有很多变异,因为这一文体的本质特点是“断片的谈柄”。“断片的谈柄”,只包含了两个要素,一是“断片”,二是“谈柄”。既然是“断片”,那它就长短不拘;既然是“谈柄”,那就众口流传,就必须是有趣的事迹和言论,当然众口流传之下也难以确定真假。“断片”是指形式而言,“谈柄”是指内容而言。形式上长短不拘,作者在写作时也就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自由自在不受拘束;内容上的有趣和真假不定,也让作者可以专心于有趣而不必计较真假。因而“断片的谈柄”这一体例,不仅可以用来概括分门别类的“世说体”,还可以用来概括中国古代所有的笔记小说。即使到了现代,萧红写的《回忆鲁迅先生》,也是一件件脑中的往事陆续写来,有话则长无话则短,顺笔而写不受拘束,因而才写得灵透,才写得韵味悠长情深意切。萧红的这篇文章,就可以看做“断片的谈柄”这一文体的变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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