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史写作中进化论思想的泛滥,使得中国的小说史著作不能客观地反映中国小说的真实面貌;进化论思想的机械运用,甚至使得很多小说史中出现了自相矛盾或者标准不一的现象。例如刘勇强在《中国古代小说史叙论》中论述到魏晋南北朝时,就说这一时期堪称“中国古代小说创作的第一个高峰”,似乎此时期的小说作品已经相当高妙了;但作者在后面马上就说此时期的小说“从文体上看,还没有完全成熟,也许可以称之为小说的原初形态”[28],这样的论述与“第一个高峰”就自相矛盾。
小说史写作可以运用进化论,但这种运用是有限度的。要在小说史写作中恰当运用进化论,就要破除以下误区。
很多研究者认为,与诗歌、散文相比,小说是后起的文体。这种观点是否正确,完全可以进行讨论。他们认为,中国诗歌成熟较早,先秦的《诗经》《楚辞》就是非常成熟的诗歌了;散文也成熟很早,即使《尚书》还佶屈聱牙,但《论语》《左传》《战国策》《史记》都是非常优秀的散文;至于小说,汉代班固《汉书·艺文志》中才正式提出来,之后经过了漫长时间的发展,到明清时才到达顶峰。但这完全是一种误解。先秦西汉时期,固然没有小说这种文体观念,但同时也没有诗歌、散文的文体观念,因而在文体观念上,在先秦,小说和诗歌、散文是平等的。既然西汉之前的人没有文体观念,那么从主观上看,作者们既然可以无意识地创作诗歌散文,那么他们也可以无意识地创作小说。从客观上看,既然西汉之前的人没有文体观念,那么先秦西汉哪些作品是诗歌,哪些作品是散文,哪些作品是小说,那就只能是后人的主观意识了。主观意识与客观事实是两回事儿。
先秦确实已经有了“诗”这个词,但先秦文献中的“诗”,并不是一个文体概念。即使到了汉代,《说文解字》解释“诗”为“志也”,毫无文体观念;“诗”是“从言寺声”,则“诗”有“言”之义,但这只能说明“诗”为出口之言耳。《说文解字》之前的《毛诗序》说得更清楚一些:“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这样的解释倒是把“言”和“志”统一起来了,但这一解释也与文体无关。
班固《汉书·艺文志》中出现了“小说家”,让很多论者以此为起点来论述小说概念;但《汉志》中也同时出现了“诗赋略”,其地位与“诸子略”同等。《诗赋略》中包括屈原赋、陆贾赋、荀卿赋、杂赋、歌诗五类,其中的赋占了四类,歌诗仅仅一类。被我们当作诗歌的《离骚》,在这里被当作赋了。至于《诗经》,它在《汉志》中被安排在了《六艺略》的“诗”中,这里的“诗”与“易”“书”“礼”“乐”“春秋”“论语”“孝经”“小学”并列,当然与文体无关。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汉志》中并没有“散文”这一类,甚至连“文”都没出现。因而现在的研究者们如果认为《汉志》把“小说家”列为一类,于是才有了小说这种文体观念;那么《汉志》未出现“散文”这一类,是不是就可以认为当时还没有“散文”这一文体观念呢?然后进一步认为,中国的散文后起于小说呢?
认为小说是后起的文体,使得小说只好在诗歌和散文的挤压下,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幼稚到成熟地成长,这已经成了小说史写作的定式。只有破除这一定式,才能破除小说写作中进化论思想的泛滥。
第二大误区:写军国大事的不是小说,小说是稗类,只能写琐屑小事。
前文中曾经提到,《四库全书总目》中说,“今以述朝政军国者入杂史,其参以里巷闲谈、词章细故者,则均隶此门”,也就是把那些写“朝政军国”归入杂史之类,而小说的内容是“里巷闲谈、词章细故”。此处的“里巷闲谈”与《汉志》中的“街谈巷语,道听途说”相类似。又有不少研究者认为《汉志》说小说出自于稗官,于是称小说为“稗类”。而“稗”是一种生长在稻田中的形状似稻但又不是稻的野草、杂草,于是小说就与“野”“杂”“琐小”等语词联系在一起了,与朝政军国大事就有区别了。
但小说果真只能写琐屑小事,一旦内容是朝政军国等大事就不是小说了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例如《三国演义》,它所写的主要是军国大事,但谁能否认它是小说呢?
其实中国人重视历史,也津津乐道于历史,讲史是宋代话本的重要内容,中国第一部长篇章回小说就是《三国演义》,后来又有了跟各朝各代相对应的演义小说,这一现象的出现绝不是偶然的。
先秦西汉是中国文化的奠基时期,后世中国文化的重史传统也是在此时形成的。但先秦时期的史学著作,尽管所写的是朝政军国大事,但因为当时没有自觉的文体意识,作者们并不排斥虚构,从《左传》《国语》到《战国策》《史记》皆是如此。
第三大误区:一部小说描写越细致,情节越曲折,篇幅越长,就越优秀。
这是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所开创的小说进化论思想,前文中已经进行了批驳。我们必须承认不同小说具有不同的审美特征,它们是不可替代的,不能厚此薄彼。但近几年仍然有些小说史著作持此论调。例如2007年出版的李剑国、陈洪主编的《中国小说通史》(唐宋元卷),就有如下的论述:
本来六朝志人因其记实性的、片段式的生活场景描写,在小说的审美性上就无法与六朝志怪媲美。[29]
六朝志人小说以《世说新语》为代表,它虽然在纪实的程度上与六朝志怪不同,虽然所写的是片段式的生活场景,但“以玄韵为宗,非纪事比”的《世说新语》,具有独特的美学特征,它的“小说的审美性”不仅丝毫不亚于六朝的志怪,而且丝毫不亚于唐传奇,即使全盛时期的明清小说,包括《红楼梦》在内,也不能掩盖《世说新语》的独特光芒。一个小说史作者如果有了进化论思想,把虚构程度高、情节完整性强、描写细致、篇幅长等指标作为优秀小说的评选指标之后,就会陷入很多误区,那么他写出的小说史就不能客观反映历代小说的成就和价值。
第四大误区:小说是通俗文学,不是高雅文学,所以那些高雅的能登大雅之堂的就不是小说。
以小说为通俗文学,这是一大习惯。谭正璧在《中国小说发达史》前言中说:“编者素嗜通俗文学,于小说尤有特殊爱好。”[30]可见在潜意识中,谭正璧是把小说作为通俗文学的。一旦有了这样的意识,小说史家们就只能在通俗文学中寻找小说,这就限制了小说史作者的眼光,使得小说的外延受到了限制。
但并非所有的小说都是通俗的。王恒展在《中国小说发展史概论》中,就指出明清时期是中国小说的雅化时期。确实,《红楼梦》的高雅,绝非一般的诗歌所能比,我们能说《红楼梦》不是小说吗?其实不仅明清,六朝时期的《世说新语》,鲁迅说它“记言则玄远冷俊,记行则高简瑰奇”,虽然是散文,却具有诗的品格,它也是高雅的。因为小说必须是通俗的,而《左传》被高置于经部之中,于是《左传》就被绝大多数小说史家们排除在小说之外了;《史记》是正史,它也不是通俗文学,于是它也不能是小说。至于《尚书·金縢》,不仅位列经部,而且文字高古,与通俗文学毫不沾边,它就更不能是小说了。
以上四个误区,几乎成了小说史家撰写小说史的潜在前提;而以这四个误区作为潜在前提,就使得很多小说史陷入了小说的概念越辨越混乱、确定小说的标准无法统一的困境。远的暂且不论,近两年出版的最有分量的小说史著作,当推刘勇强的《中国古代小说史叙论》和李剑国、陈洪的《中国小说通史》,而刘著中就出现了下面的言论:
在中国古代的叙事文中,又不只小说才有虚构,一些史传甚至也有虚构成分。虽然在这一点上它们可能符合上述小说定义,但并不能算作小说。[31]
一部作品符合小说的定义,那它就是小说,这是符合逻辑的;但它们符合小说的定义,却不能算作小说,这是违反基本的逻辑规律的。
至于李著,其观点更值得商榷:
其次,小说的体制原则,说的是小说文体是独立的文体,也就是说小说文本是独立的文本。文体和文本的独立对于小说非常重要,凡是夹杂在史书子书中的某些叙事段落不能当作小说作品。时下许多文言小说作品选本和鉴赏辞典,常常从《左传》《礼记》《战国策》《韩非子》《韩诗外传》《淮南子》《列女传》《新序》《说苑》《论衡》《风俗通义》等书中选取故事。这很成问题,你可以说它们包含有小说因素,但这些书本身并不是小说。孤立地看,这些作品有的确实小说意味很浓,甚至超出了小说书中的某些故事。但这也没办法,只能怪它投错了胎。从不是小说书的书中硬往外拉扯小说作品,反映着理论上的混乱,只能把小说这盆水搅浑。试想,如果这样做,我们的小说史该如何写呢?[32]
有一些作品它们本身“小说意味很浓”,也就是具备了小说的特点,它们“甚至超出了小说书中的某些故事”,那就是它们比小说更像小说了;但它们虽然达到了小说的要求,它们却不能是小说,这就很滑稽了,不管它们是因为什么理由而不能位列小说之中,这样的议论都是反人类思维的。作者说“但这也没办法,只能怪它投错了胎”,此处的“没办法”是不讲理的说法,“投错了胎”则是比喻。作者得出这一结论的前提,是史书子书不是小说书,那么其中的叙事段落就不能是小说;可是史书子书的划分,并不是按照小说、诗歌、散文的文体进行的,他的理由并不成立。作者说“从不是小说书的书中硬往外拉扯小说作品,反映着理论上的混乱,只能把小说这盆水搅浑”,但作者这样做,更反映出了理论上的混乱,也把小说这盆水搅得更浑了。作者还说:“试想,如果这样做,我们的小说史写作该如何写呢?”问题是我们给小说史的写作设置了如此多的误区,即使我们写出了小说史,这样的小说史也是不符合逻辑的,会被人认为小说史的研究和写作是不顾事实的。
因而小说史中的进化论思想是可以运用的,但必须在破除以上四大误区的基础上运用。
[1]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71页。
[2]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48—49页。
[3]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5页。
[4] 鲁迅:《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35页。(www.xing528.com)
[5]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60页。
[6] 同上书,第71页。
[7]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61页。
[8] 同上书,第21页。
[9] 范烟桥:《中国小说史》,苏州秋叶社1927年版,第7页。
[10] 同上。
[11] 同上书,第44页。
[12] 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上海光明书局1935年版,第137—138页。
[13] 郭箴一:《中国小说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6页。
[14] 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小说史稿》,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12页。
[15] 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小说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19页。
[16] 同上书,第40页。
[17] 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小说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83—84页。
[18] 同上书,第51页。
[19] 侯忠义:《中国文言小说史稿》(上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前言”第7页。
[20] 齐裕焜:《中国古代小说演变史》,敦煌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2—3页。
[21] 徐君慧:《中国小说史》,广西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524页。
[22] 同上书,第65—66页。
[23] 吴志达:《中国文言小说史》,齐鲁书社1994年版,第6页。
[24] 同上。
[25] 李剑国、陈洪:《中国小说通史》(先唐卷),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58—59页。
[26] 李剑国、陈洪:《中国小说通史》(唐宋元卷),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401页。
[27] 刘勇强:《中国古代小说史叙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4页。
[28] 同上书,第66页。
[29] 李剑国、陈洪:《中国小说通史》(唐宋元卷),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402页。
[30] 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上海光明书店1935年版,第2页。
[31] 刘勇强:《中国古代小说史叙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页。
[32] 李剑国、陈洪:《中国小说通史》(先唐卷),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2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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