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作家和影视编剧托尼·库什纳(又名安东尼·罗伯特)于1956年7月16日出生在纽约曼哈顿一个犹太家庭,父母都是音乐家。库什纳从小就培养了深厚的文学、歌剧素养,高中时期又在政治辩论上崭露头角。1974年,他进入纽约哥伦比亚大学攻读本科,并获得了中世纪研究的文学学士学位。后来他在纽约大学攻读导演专业的研究生课程,也开始从事一些编剧和导演的工作。2008年,库什纳同时获得了纽约州立大学普切斯分校的文学博士荣誉学位和斯坦贝格杰出剧作家奖。
库什纳很早就意识到自己与别的小孩的不同。“我六岁时……觉得自己是同性恋,”他在接受《洛杉矶时报》采访时说,“但是,我完全关在‘橱柜’里。”[102]之后他开始接受心理治疗。最终,库什纳还是接受了自己的性取向,同性恋身份也开始成为他戏剧中的一个主题。2003年4月,他与《娱乐周刊》的编辑马克·哈里斯(Mark Harris)举行了同性婚礼。
库什纳已经创作戏剧20多部,其中最著名的作品是《天使在美国:关于国家主题的同性恋幻想曲》。这部持续七个小时的戏剧分为上下部:《千禧年降临》和《重建》,分别获得了1993年的普利策戏剧奖、托尼奖和纽约剧评界最佳戏剧奖与1994年的托尼奖和纽约剧评界最佳戏剧奖亚军。他的知名作品还有《斯拉夫人!想想美德和幸福的长期问题》(Slavs! Thinking About the Longstanding Problems of Virtue and Happiness, 1995)、《一间名为白天的明亮房间》(A Bright Room Called Day, 1985)、《宅男/喀布尔》(Homebody/Kabul, 2001)和音乐剧《卡罗琳,或改变》(Caroline, or Change, 2002)。库什纳还改编了很多欧洲著名戏剧家的作品,包括歌德的《斯特拉》(Stella, 1987)、布莱希特的《四川好人》(The Good Person of Szechuan, 1997)、高乃依的《错觉》(The Illusion, 1988)和S·安斯卡的《恶灵》(A Dybbuk, 1997)。
库什纳的作品主要关注当代社会的问题,以政治、宗教、性和死亡为主题,充满隐喻与象征,辞藻华丽。他的作品并不全以同性恋为中心。比如,《天使在美国》之前最出名的《一间名为白天的明亮房间》讲述了在希特勒上台前夕魏玛共和国中一群自由思想的朋友之间的故事;在9.11袭击事件之前完成的《宅男/喀布尔》于2001年底在外百老汇上演,作品同时用英语、法语、波斯语和普什图语完成了一场令人毛骨悚然却准确无误的预言:阿富汗成为本·拉登、塔利班组织、世界性海洛因贩卖集团、东西方宗教发生冲突的焦点;一位阿富汗妇女告诉一名外国游客:“别着急,他们马上就到纽约!”库什纳对剧作是出名的精工细作。《天使在美国》中的《重建》和《宅男/喀布尔》即使在正式出版后,他仍大幅度地修改;最新作品《一位同性恋知识分子圣经解读下的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指南》(The Intelligent Homosexual's Guide to Capitalism and Socialism with a Key to the Scriptures, 2009),花费了他十年的时间。
《天使在美国》第一部分《千禧年降临》首先由旧金山的尤瑞卡剧院在1991年5月上演,随后由作者改编后又在洛杉矶的马克·泰帕论坛上演,1992年1月进驻伦敦的英国皇家国家剧院,持续演出了一年;第二部分《重建》,在第一部分上演时尚未完成,先以读剧形式分别在尤瑞卡剧院和马克·泰帕论坛表演,最后于1992年11月在伦敦首演。1993年,由乔治·C·沃尔夫执导的《天使在美国》上、下部先后在百老汇公演,受到评论界的一致好评。到1995年为止,这部戏剧已经成为了全世界各大剧团和戏剧节的保留剧目。2003年,库什纳亲自把剧本改编为电视剧短片,由迈克·尼克尔斯(Mike Nichols)导演,在HBO电视台播出,成为2003年有线电视台同类节目收视率最高的作品,并赢得了金球奖和艾美奖。目前,这部剧作已经被翻译成包括中文在内的多种语言。
这部八幕剧分成五十多个短小的片段,包含了三十几个人物。故事情节也分成几条线索交替进行,涉及性别政治、艾滋危机、宗教地位、政治环境、个人与社会的利益、意识形态的冲突等多个主题。故事开始于1985年底的纽约,此时冷战尚未结束,新保守主义代表里根总统统治着美国,终结了罗斯福以来的“新政”政策。在社会上,艾滋病第一轮大爆发在男同性恋圈中引起了恐慌,但是社会公众当时对此病仍然知之甚少。腐败的右翼分子罗依·康向法官助理乔·皮特提供联邦司法部的一个职位。乔和妻子哈珀讨论是否接受这个机会时发生争吵。哈珀因为苦闷的婚姻经常产生幻觉而且食用安定上瘾。同时,普莱尔·瓦特告诉他的同性爱人路易斯·爱罗森自己患上了艾滋病。之后,乔发现路易斯在布鲁克林法院的洗手间哭泣。路易斯以为乔是同性恋,就把秘密告诉他。素不相识的普莱尔和哈珀在梦境中相遇。普莱尔告诉哈珀她的丈夫是同性恋,而哈珀宣布普莱尔内心是健康的。医生告知罗依他也得了艾滋病,但是罗依仍然否认自己是同性恋,坚持得的是肝癌。路易斯抛弃了病重的普莱尔。罗依再次劝说乔接受司法部门的工作,以便保护自己不被取缔律师执照,甚至叫他抛下妻子独自去华盛顿。深夜,乔用中央公园的公用电话向母亲汉娜承认自己的性取向。汉娜卖掉了盐湖城的房子赶到纽约时,哈珀失踪了,乔以此为由拒绝了罗依。愤怒的罗依泄露了他曾非法干涉对卢森堡夫妇叛国罪的起诉。罗依终于病倒了,埃塞尔·卢森堡的鬼魂出现在他身边。乔和路易斯抛弃了各自的伴侣走到一起了。普莱尔两位祖先显现,告诉他已经被天使选中。最后,天使出现在普莱尔的房间。《重建》中,普莱尔告诉护士伯利兹他之前看到天使的情景,天使告诉他上帝离开了天堂,并告诉先知普莱尔要规劝人类停止改变,期待上帝回来。伯利兹也是同性恋、扮装人士,同时也是普莱尔的旧情人,还照顾着罗依。汉娜找到了哈珀,把她留在摩门教会中心,遇到了前来研究天使资料的普莱尔。路易斯和乔因为宗教信仰产生分歧。路易斯祈求普莱尔的原谅,遭到拒绝。乔来看病重的罗依,两人和解,但是当乔说到自己的性取向时,罗依命令他回到妻子身边。乔试图和哈珀和好,但是没有成功。乔想回到路易斯身边,但是路易斯在得知他和罗依的关系后,两人发生争执,乔打了路易斯。罗依在埃塞尔鬼魂的陪伴下死去。普莱尔在天堂见到了天使委员会,告诉他们人类无法停止变化等待上帝的回归,必须活下去。人世间,路易斯试图和普莱尔和好;普莱尔虽然还爱着他,却不能接受。哈珀离开乔去了布鲁克林。四年后,普莱尔、路易斯、伯利兹和汉娜来到中央公园,站在毕士达天使喷泉旁边,期待泉水再次喷出治愈世人。
很多观众与评论家都认为此剧是美国近年来最有影响力的戏剧之一。尽管作品并没有面向所有的观众,[103]但是大多数看完长达七小时的演出的观众声称他们得到了升华。[104]很多评论家甚至认为它是美国当代最优秀的作品。文学评论家布鲁姆(Harold Bloom)在1994年出版的《西方正典》(The Western Canon)中列举了他所认为的文学史上最重要的一些作品,刚刚诞生的《天使在美国》也在其中。对《天使在美国》的早期评论更是压倒性的一片赞扬。他们纷纷赞叹库什纳将严肃的当今社会政治问题与百老汇的娱乐、幽默的流行元素的结合;分析了库什纳在美国国内外政治的宏大语境中展示的同性恋身份、同性恋与犹太身份的结合以及个人与社会的关系等各种主题;高度评价了他对历史与当前政治问题的敏锐洞察力。不过,后期一些评论也指出库什纳剧作中存在的问题,比如意识形态上的自相矛盾、修正主义的历史观以及女性地位的边缘化等等。同时,《天使在美国》也是最受到我国国内关注的同性恋戏剧之一。国内评论的视角主要聚焦在剧中“同性恋”和“政治”两大主题。[105]无论如何,库什纳已经被认定为同时代最重要的美国剧作家之一,和奥尼尔、米勒、威廉斯等并列站在了戏剧舞台的神殿之中。
库什纳是公开承认性向的同性恋剧作家。他在艾滋病毒蔓延的第一个十年开始从事创作。同时期同类题材的作家还有拉里·克里默、保罗·鲁德尼克(Paul Rudnick)、威廉·芬恩(William Finn)等人,但库什纳的成就无疑是最大的。《天使在美国》以同性恋为中心议题,通过众多对立的人物关系——同性恋与异性恋、共和党人与民主党人、犹太人与摩门教徒、丈夫与妻子、白人与黑人,展开了对当时美国社会的全景式描绘。库什纳无情地揭露了美国社会中诸多问题,比如种族、宗教、性别、政治、经济和性取向。剧中,同性恋和艾滋病的主题将一对异性恋夫妇和一对同性恋情人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剧作家通过审视几个人在人生遭遇重大危机时刻的表现,呈现了美国在历史转型时期出现的很多复杂的社会问题,尤其是在道德、政治、性的领域。库什纳在《天使在美国》中运用同性恋角色,通过同性恋主题来探讨超出性别范畴的整个美国社会中更为复杂的政治、文化、历史现实,远远超出同时期同类剧作家的任何一部文学作品。
费希尔(James Fisher)指出库什纳写同性恋主题的几点原因:艾滋病毒蔓延对同性恋人群的冲击、美国社会大众对艾滋危机的迟缓反应、国家政治日趋保守的倾向。[106]库什纳的神来之笔就是在众多的虚构人物中加入了一位历史上的真实人物——罗依·康。这位备受争议的人物是50年代臭名昭著的参议员麦卡锡的首席顾问,在1953年卢森堡夫妇因叛国罪受死刑的事件中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并且在1986年死于艾滋病。最具戏剧冲突的是这个寡廉鲜耻的律师激烈地表达他对同性恋的仇恨并坚决否认自己的同性恋性取向。他说自己是“到处和男人做爱的异性恋男人”,因为同性恋不是“和男人睡觉的男人”,而是“不认识人,也没人知晓的人”,[107]所以,他申明他患的是肝癌,而不是艾滋病。库什纳把这个历史人物塑造成一个偏执的厚颜无耻的罪犯。《华盛顿邮报》的罗斯(Lloyd Rose)评论:“康很明显是剧中的恶魔:对自己说谎,滥用职权,为了名利牺牲道德。但是,他的出现让戏剧充满震撼力,因为他的自我憎恨华丽而激烈地显露出来……他对社会强加给他的定义感到愤怒。他被撒旦的怒火毁掉了灵魂,愤怒地堕入火焰的深渊。”[108]而剧中罗依的门徒乔是虚构的,是名来自犹他州盐湖城的摩门教徒,压抑并隐藏自己是同性恋的事实,导致妻子哈珀因为孤独而精神失常。最后,乔终于承认了自己的性取向,而他打电话给母亲的场景取自剧作家自己的亲身经历:库什纳就像乔一样,在18岁“出柜”时,用公用电话告知母亲自己是同性恋。乔身上表现了一个同性恋从自我厌恶到自我接受的转变过程。同时,罗依和乔的身份决定性地颠覆了个人和政治的区分,破坏了公众认定的“正常”范畴。库什纳运用戏剧家的天赋,通过追踪个体人物的道德和精神的变化,把个人意识与政治意识之间的无形的关系网呈现出来。在库什纳的想象中,美国这个大国是掌握在一个仇恨自己、有自虐倾向、曾经是同性恋者的犹太律师罗依·康手里。他对权力有赤裸裸的欲望,这种欲望就潜伏在政治里,并逐渐将其腐蚀。艾滋病是《天使在美国》中的核心事实,但是这个事实中包含的还有种族主义、性别歧视、恐同主义、道德腐败等政治问题。休伊(Don Shewey)说:“《天使在美国》不仅仅是艾滋戏剧或者同性恋戏剧的里程碑,更是整个美国戏剧的里程碑——部分是因为库什纳大胆地将对同性恋的关注和这个国家的命运等同起来。”[109](www.xing528.com)
除了同性恋主题,库什纳在作品中还探讨了犹太文化、身份、历史的问题。剧中人物反动的罗依、民主的路易斯、死去的埃塞尔·卢森堡呈现了他作品中一贯复杂的犹太人形象。戏剧开始是一位犹太女性的追悼会仪式,死者当年从遥远的东欧漂洋过海来到美国。这是一个典型的犹太场景:带一口浓重东欧口音的年老犹太教士主持葬礼。死者在纽约犹太养老院中度过了人生的最后十年,住在附近的孙子从未去看望过她。葬礼上,教士大声读出送葬者的名字,其中会不时出现一两个非犹太的名字。教士公开承认他不认识死去的莎拉或是她的家人,但是他知道她的旅行和她旅行的意义,并把死者说成是旧世界价值的象征,是二战时离开家乡来到美国这个“大熔炉”的代表,给美国带来19世纪东欧的文化财富。[110]教士通过“你们”的称谓故意将所有人囊括进了犹太人横渡大洋到新大陆的历史。此时,观众戏剧化地变成了死者家族的、甚至是犹太族裔的后代。漆黑的舞台中央放置着祖辈的棺材,俯下身子的教士面对着一片混沌,说:“这个移民女人的子孙们,你们不是生长在美国。有着异族名字的你们、你们的孩子和他们的孩子们。你们不住在美国。没有这样的地方。……因为她将旧世界背在背上,坐着船横渡大洋,然后将它搁置在大广场大道或者弗莱布许,她将那块土地渗入你的骨髓,你将之传给自己的孩子,这个古老的、古老的文化和家园。”[111]
在悼词的结尾,教士尖刻而痛苦地警告:“你们永远不可能完成她完成的穿越,因为这个世界上不再存在这样的大航海。但是你们生活中的每一天中,你们都在横渡那地和此地之间的漫长距离。每一天……她是最后的莫西干人。”[112]通过这样的开场,库什纳突破了种族敏感性的界限,暗喻了当今社会对整个民族和历史的遗弃。路易斯就是那个十年没去看望祖母的孙子,是个自由主义的犹太人,自认的失败者。在祖母葬礼之后,他向非犹太裔的男朋友普莱尔透露祖母总是让他想起自己的母亲。路易斯不看望祖母是因为害怕想起母亲的羞耻:儿子离家不是为了成家立业而是为了和另一个男人苟且。路易斯内化了家族的耻辱,变成对自己犹太身份的自我憎恨。后来,路易斯再次像遗弃祖母一样遗弃了感染病毒的爱人,时刻受到良心的折磨。另一位男性罗依则是在自我厌恶、背叛信仰和遗弃道德中毁灭了。在自由女神的脚下,犹太身份是破碎的,也构成了在艾滋病时代社会中人与人的关系的隐喻。
戏剧的副标题“关于国家主题的同性恋幻想曲”中“幻想曲”指的是作家可以根据幻想自由创作的乐曲,具有自由、奔放、浪漫的特点。库什纳无穷的想象来自文学、文化、历史和宗教各个领域。戏剧叙述打破时间顺序,呈非线性发展;戏剧场面看来很有音乐感,像歌剧舞台;人物在对话中进出场景,有时甚至介入舞台上同时进行的其他场景;场景在急速的现实和华丽的幻觉交替之间迅速变化。
库什纳经常谈到布莱希特对他的影响,说阅读布莱希特的理论和戏剧对他是一种启示,告诉他“从事政治的知识分子可以在戏剧中找到归宿”[113]。库什纳在剧中就使用了布莱希特的非线性叙述来表现戏剧的辩证结构,从而把个人重新放回到历史和社会的语境中。剧中分裂的场景使看上去不相干的叙述世界的对立关系更为明确。比如,《千禧年降临》第二幕第四场中,罗依与乔在一起讨论乔到华盛顿作为“罗依的人”的律师前途和路易斯在中央公园与一陌生男人发生关系的场景同时发生。路易斯内心挣扎着是否离开生病的普莱尔,而乔在对妻子的愧疚和对罗依的忠诚之间徘徊,不同的场景中两人都是矛盾的心情;更重要的是,作者通过同时进行的场景暗示了罗依和乔的性取向和路易斯是一样的。第三幕第二场中,路易斯在咖啡馆和伯利兹大谈美国政治,和普莱尔在门诊的场面也是同时进行的。路易斯本来是想让伯利兹为他向普莱尔求情,却大谈种族、性别身份和政治。在一通胡言乱语中,他说美国的问题就是缺乏精神性,“美国没有天使,没有精神的历史,没有种族的历史,有的只是政治的。”[114]他的看法,尤其是对种族的见解让伯利兹感到愤怒。与此同时,普莱尔在向护士描述他的病情,很多生理症状都消退了,但是他担心自己要疯了。普莱尔产生了幻觉,听到护士突然讲希伯来语,又看到地上有燃烧发光的书。这一组分裂场景显然是作者有意识地将被艾滋病毒侵扰的生理免疫系统当做美国社会机制的暗喻,同时,普莱尔的幻觉也为路易斯声称不存在的“天使”埋下伏笔。这种“双层次布局”是两个平行的情节,互为对应,使观众揣摩深层的寓意,产生“陌生化”的效果。[115]另外,在剧本前的作者说明中,库什纳强调,舞台设计从简,场景过渡要迅速,不采取传统的熄灯方式,尤其是舞台上天使、鬼魂和幻影的出现,牵线完全可以暴露在观众面前,在令人惊叹的同时要让观众意识到是戏剧的视觉效果;剧中三十几个角色只由八个人表演,大多数演员都一人分饰几角,比如扮演普莱尔的演员也同时扮演美国天使。这些都表现了库什纳意图打破舞台上的“第四堵墙”,让观众保持“理智”以评判眼前的事物。
不过,库什纳的叙事剧明显不同于布莱希特,他把戏剧人物关系、严酷的政治现实和奇妙的幻想交织在一起,其中最为突出的就是对天使、鬼魂、幻觉以及梦境的运用。乔的妻子哈珀非常孤独,经常自言自语,并产生幻觉。她一出场就表示想逃离,“我在这里不安全”[116];幻觉中出现了旅行社代理人赖斯先生,并给哈珀一个旅游的机会;她甚至幻想自己怀孕,表达挽救婚姻的渴望;在和丈夫再次争吵之后,她要求赖斯先生带她离开这里,去了南极。哈珀表现出对臭氧层空洞的异常关注,甚至在幻想中来到了南极,发现冰山在融化。哈珀的想象是对现实生活的不安,同时反映了人们的世纪末世焦虑:全球变暖、核战争、艾滋病,更暗指社会旧的“系统”失灵,需要改变。令人惊奇的是,互不相识的哈珀和普莱尔在彼此的梦境(或幻觉)中相遇。吃了安定的哈珀到了正在化妆的普莱尔的房间。普莱尔看出哈珀的不开心之后,宣布她的丈夫乔是同性恋,而哈珀确定普莱尔身体的最深处——心——没有生病(后来的情节证明他们相互所说的预言都是事实)。这时,一根巨大的灰色羽毛从天空落下,第一次从天空传来悦耳的声音,说着圣经上的语言:“为主开路……”[117]这种暗示会让人想起圣经中的先知,证明他们将预言成真;同时,普莱尔的扭捏作态、惊慌失措又增加了情节的喜剧效果,也表明他们不过是在苦难中挣扎的小人物,偶尔得到一些真相的痕迹,这使他们的预言在有趣的同时也更可信、更深刻。第一次在幻觉中相遇时,哈珀对普莱尔说:“想象不能创造什么新的东西,是吗?它只是不断回收世界上的零碎东西,重新组成幻觉……所以我认为我们逃开了无法承受的平凡生活,生活的虚伪,它其实只是相同的平凡和虚伪换了新奇真实的外表罢了。”[118]当他们再次在现实中相遇时,哈珀以为又是幻觉,说:“你不应该在这里,这不是表露真实情感的地方,这会儿只是讲故事的时间。”[119]这段对想象的后现代解读,既强调了戏剧的虚构本质,又表明了剧中幻觉所蕴含的深刻现实意义——想象是建立在现实生活的基础上的,幻觉不能使人逃离现实,只是用来表达真相的途径。
庄严神圣的宗教场面和美国大众文化中的搞笑元素的完美结合也是剧作受到主流观众接受的一个重要原因。库什纳解释说:“戏剧总是必须作为流行娱乐方式,或者至少我的戏剧是这样,因为我没有别的本事,我想……它得有笑话,得有羽毛、镜子、烟雾。”[120]因艾滋病住院的普莱尔也产生了幻觉,而且经常有鬼魂和天使来拜访他。一开始他觉得自己病得要疯了,听到护士突然讲希伯来语,又看到地上有燃烧发光的书。《千禧年降临》第三幕中,普莱尔见到了中世纪和17世纪的两位祖先,被告知他将成为先知。第一部结尾时,天使终于出现,屋顶开裂,神圣的音乐响起,普莱尔叫道:“万能的主……非常斯蒂芬·斯皮尔伯格。”[121]《重建》中,天使矫揉造作地宣布自己的身份和使命,把普莱尔吓得半死。当天使要求他拿出神器而普莱尔不知所谓时,天使得到“上天”的指示,说:“在厨房水池的瓷砖下面,”并炸掉了厨房。[122]这种具有颠覆性的幽默是对宗教中先知、天使等意象的戏仿,也是对美国社会中的宗教、政治等主流意识形态的挑战。
普莱尔在天堂见到了天使委员会,告诉他们:“我经历了艰难的人生,还有比我更糟糕的人……当他们精神胜过肉体……他们就活着;”而且要是上帝回来,“带他去法庭,他遗弃了我们,要付出代价。”[123]尾声,1990年2月,普莱尔、路易斯、汉娜和伯利兹聚集在中央公园的毕士达天使喷泉旁。普莱尔说:“这个疾病会结束我们大多数人的生命,但不是全部……我们不再悄悄地死去……我们将是公民。时候到了。”[124]库什纳借普莱尔之口说出了对权威的挑战和对未来的希望:不同种族、不同宗教、不同性别、不同性取向的人将走到一起,“重建”美国多元社会中的个人身份、精神世界和社会价值观。
毫无疑问,托尼·库什纳的《天使在美国》在20世纪末的美国舞台上绽放出了绚烂华丽的色彩。剧作家在审视无形的意识领域、关注当代的社会问题的同时,通过现实、幻觉和想象的杂糅,把美国的多元社会呈现成一个现在、过去和将来交汇的舞台,展现了一种大胆的新戏剧风格。他在剧中运用了多种戏剧手法以及大量的流行文化元素,将陌生化效果、情感斗争、奇幻场面与幽默的喜剧效果完美结合,创作出了全新的美国政治戏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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