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行知教育学是特别的教育学,他以俗知的方式描述了一种雅致的教育学[35]。教育作为师生共同创造的作品,这是陶行知给出的教育之义。教育是创造时间中的教育,师生共同经历和享有创造“教育”的时间,教育存在是作品的存在。将教育看作作品的存在,作为作品存在的“教育”之实,才配称得上“教育”之名,从而在概念直观上,所求“教育”之意义从日常教育的所指中解放出来[36]。将教育看作作品的存在,在“先生学生创造出的作品”的意义上,打开教育言说、书写和行动的秘密,这是陶行知先生特殊的教育学追求。在《创造宣言》[37]中陶行知谈道:
创造主未完成之工作,让我们接过来,继续创造。
宗教家创造出神来供自己崇拜。最高的造出上帝,其次造出英雄之神,再其次造出财神、土地公、土地婆来供自己崇拜。省事者把别人创造的现成之神来崇拜。
恋爱无上主义者造出爱人来崇拜。笨人借恋爱之名把爱人造成丑恶无耻的荡妇来糟塌,糟塌爱人者不是奉行恋爱无上主义,而是奉行万恶无底主义的魔鬼,因为他把爱人造成魔鬼婆。
美术家如罗丹,是一面造石像,一面崇拜自己的创造。
教育者不是造神,不是造石像,不是造爱人。他们所要创造的是真善美的活人。真善美的活人是我们的神,是我们的石像,是我们的爱人。教师的成功是创造出值得自己崇拜的人,先生之最大的快乐,是创造出值得自己崇拜的学生。说得正确些,先生创造学生,学生也创造先生,学生先生合作而创造出值得彼此崇拜之活人。倘若创造出丑恶的活人,不但是所塑之像失败,亦是合作塑像者之失败。倘若活人之塑像是由于集体的创造,而不是个人的创造,那么这成功失败也是属于集体而不是仅仅属于个人。在一个集体当中,每一个活人之塑像,是这个人来一刀,那个人来一刀,有时是万刀齐发。倘使刀法不合于交响曲之节奏,那便处处是伤痕,而难以成为真善美之活塑像。在刀法之交响中,投入一丝一毫的杂声,都是中伤整个的和谐。
教育者也要创造值得自己崇拜之创造理论和创造技术。活人的塑像和大理石的塑像有一点不同,刀法如果用得不对,可以万像同毁,刀法如果用得对,则一笔下去,万龙点睛。
陶行知首先分析了作为作品存在的教育,与造神、造石像,造爱人之间的同质性和异质性。同质性体现在“真善美的活人是我们的神,是我们的石像,是我们的爱人”,“教师的成功是创造出值得自己崇拜的人,先生之最大的快乐,是创造出值得自己崇拜的学生”;异质性体现在创造意识中的对象不同,“不是造神,不是造石像,不是造爱人”,“所要创造的是真善美的活人”。更重要的是,创造出的“神”不创造它的作者,创造出的“石像”不创造出它的作者,创造出的“爱人”不创造出它的作者,作者之于作品,只是单向的创造与被创造的关系。而作为作品存在的教育,先生不光创造学生,学生也创造先生,“学生先生合作而创造出值得彼此崇拜之活人”。(海德格尔从艺术作品的本源澄明[38],不单是作者创造了作品,作品也创造了作者,进一步延伸到艺术作品的接触和理解,读者、看者、听者也加入到艺术作品的创造中来,读者、看者、听者创造“新”的作品和“新”的作者,同时也被“新”作品、“新”作者创造出来)先生学生相互创造,同时创造出一个教育来。
作品的存在,既有完美,就有缺憾,作品只是分有了上帝的存在。这样审视、查看教育,教育可能是失败的,可能是成功的;可能是美的,可能是丑的。但作为“缺憾的作品的存在”,审视者、查看者与教育保持一种间距,“教育”自身显现了它的创造者的创造手法,创造者的思、创造者的路及创造者的向,通过作品“教育”而显现出来。这样审视、查看与创造又得以保持一种间距。教育之作者不仅可以创造“教育”,而且可以看其所创造的教育,分辨教育呈现出的或“交响乐”或“杂音”,“在刀法之交响中,投入一丝一毫的杂声,都是中伤整个的和谐”。
这样,陶行知的行文又回归到“活人的”雕塑作品。艺术作品的创造与教育作品的创造本身是息息相通的。不同作品的同质性又回到作品本身的同一性中来。教育,作为作品的存在,可以从上帝的每一件作品中,从人类和自然的每一件作品中,获得其自身创造的启示。教育作品的创造之声,或可响彻天宇。
教育作品需要更加谨慎地对待,更加科学地对待,“活人的塑像和大理石的塑像有一点不同,刀法如果用得不对,可以万像同毁,刀法如果用得对,则一笔下去,万龙点睛”。活人的创作,流动的教育的创作,是更神圣的创作。
接下来,陶行知几乎已经说出了石破天惊的话,即教育者不单可以成为教育作品的创造者,而且可以成为“教育学”的创造者。陶行知的说法是:“教育者也要创造值得自己崇拜之创造理论和创造技术。”学科规训中的教育学,是死的教育学,教育生活中的教育学,是活的教育学。打开《普通教育学·教育学讲授纲要》,打开《创造宣言》,即打开一种学问生活。追踪“教育”之流,追踪“教育”之溪,即是与“教育”共呼吸。与《普通教育学·教育学讲授纲要》、《创造宣言》共生活,与那些流动的、暂时还难以名状的“教育”共呼吸,我们获得“教育”的存在感,“教育学”的存在感。
陶行知以教育作品的创造,撞击“日常教育所指”程式化的平庸。“处处是创造之地,天天是创造之时,人人是创造之人”,“像屋檐水一样,一点一滴,滴穿阶沿石。点滴的创造固不如整体的创造,但不要轻视点滴的创造而不为,呆望着大创造从天而降”。教师的生命时间是创造时间,是创造教育的时间;创造教育的时间,是教育时间本身。这种创造的紧张感和使命感,贯穿了陶行知遗留的文本。陶行知对杜威教育学部分精神、命题的颠倒,并非“简单的颠倒的思维方式”,“倒个个的思维特点”,或者“陶行知不长于抽象思维”。陶行知很大程度上承继、接通了杜威的思想,经验的意义与经验形成的过程,民主的意义与民主的练习过程,都是与杜威思想一脉相承。但是陶行知教育学的标志性贡献在于他将自己矢志追求的“教育之学问”奠基在“师生合作而创造出的作品”之上。陶行知眼中的教师是平常的教师,但必须是以创造“教育”作品为己任的,他必须基于现实的,不带任何条件的教育之创造,学生之创造,自身之创造。
【注释】
[1]杜威著,王承绪译:《民主主义与教育》,人民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80页。
[2]赫尔巴特著,李其龙译:《普通教育学·教育学讲授纲要》,人民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第67页。
[3]杜威著,王承绪译:《民主主义与教育》,人民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 81页。
[4]赫尔巴特著,李其龙译:《普通教育学·教育学讲授纲要》,人民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第58页。
[5]同上。
[6]赫尔巴特著,李其龙译:《普通教育学·教育学讲授纲要》,人民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第64页。
[7]同上,第8页。
[8]同上。
[9]儿童概念直观即如其所是显现“儿童”之所是,在卢梭教育学中,在《爱弥尔》中,就是将成人眼中的小大人还原为儿童本身。按照康德的说法,感性直观是概念直观的条件和基础。那么“儿童”概念直观源于“儿童”感性直观。
[10]夸美纽斯著,傅任敢译:《大教学论》,教育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64页。
[11]卢梭著,李平沤译:《爱弥尔》第二卷,商务印书馆1978年版,第202页。
[12]卢梭著,李平沤译:《爱弥尔》第二卷,商务印书馆1978年版,第209页。(www.xing528.com)
[13]卢梭开宗明义:出自造物主之手的东西,都是好的,而一到了人的手里,就全变坏了。他要强使一种土地滋生另一种土地上的东西,强使一种树木结出另一种树木的果实;他将气候、风雨、季节搞得混乱不清;他残害他的狗、他的马和他的奴仆;他扰乱一切,毁伤一切东西的本来面目;他喜爱丑陋和奇形怪状的东西;他不愿意事物天然的那个样子,甚至对人也是如此,必须把人像练马场的马那样加以训练;必须把人像花园里的树木那样,照他喜爱的样子弄得歪歪扭扭。不这样做,事情可能更糟糕一些;我们人类不愿意受不完善的教养。在今后的情况下,一个生来就没有别人教养的人,他也许简直就不成样子。偏见、权威、需要、先例以及压在我们身上的一切社会制度都将扼杀他的天性,而不会给它添加什么东西。他的天性就像一株偶然生长在大路上的树苗,让行人碰来碰去,东弯西扭,不久就弄死了。《爱弥尔》,第一卷,第5页,李平沤译,商务印书馆1978年版。
[14]赫尔曼·诺尔著,李其龙译:《不朽的赫尔巴特》,赫尔巴特《普通教育学·教育学讲授纲要》,人民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376页。
[15]赫尔巴特著,李其龙译:《普通教育学·教育学讲授纲要》,人民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第64页。
[16]同上,第66页。
[17]赫尔巴特著,李其龙译:《普通教育学·教育学讲授纲要》,人民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第16—17页。
[18]同上,第21页。
[19]赫尔巴特著,李其龙译:《普通教育学·教育学讲授纲要》,人民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第58页。
[20]同上,第69页。
[21]同上,第66页。
[22]赫尔巴特著,李其龙译:《普通教育学·教育学讲授纲要》,人民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第50页。
[23]同上,第49—54页。
[24]同上,第19页。
[25]赫尔巴特著,李其龙译:《普通教育学·教育学讲授纲要》,人民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第154页。
[26]同上,第8页。
[27]赫尔曼·诺尔著,李其龙译:《不朽的赫尔巴特》,赫尔巴特《普通教育学·教育学讲授纲要》,人民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第375页。
[28]杜威著,王承绪译:《民主主义与教育》,人民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1页。
[29]同上,第9页。
[30]杜威著,王承绪译:《民主主义与教育》,人民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65页。
[31]同上,第95页。
[32]杜威著,王承绪译:《民主主义与教育》,人民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97页。
[33]杜威著,王承绪译:《民主主义与教育》,人民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94页。
[34]同上,第153页。
[35]在学科化教育学之先,教育学的语言是鲜活的,流动的,建设的。教育学语言是教育学存在的家。然而学科化教育学规训的结果是,只有学科化的教育学才“是”教育学。这里将教育学还原到“教育的学问”这一简单的、直观的意义上来,陆续将那些对“教育的学问”做出过贡献的先生们安置到教育学中来,这是教育学历史的还原,也是教育学“是其所是”的需要。因此,有必要将教育学的历史诚实地推向那些对于“教育之学问”有真正贡献的人,这些人中绝大多数人没有写过“教育学”,也没有学科的旨趣,但是他们通过教育之学问的持续不断地探索,而使“教育之学问”成为有魅力的学问之一。单就中国近代教育学史看,陶行知、张彭春、潘光旦,梅贻琦等先生的著述,为“教育”意义的书写注入了活力。以学科化教育学剪裁陶行知先生的“教育之学问”,陶行知教育学是微弱的、不足的,甚至是不存在的,因而检索陶行知教育学之研究文献令人失望。然而教育学学科规训的结果是可怕的(当然从另一个侧面看也是可喜的),特别是当学科没有还原到“科学”,还原到“求是”、“求真”的不同道路上时。今天“合法”的教育学学者不可避免地身陷于教育学学科规训中。
[36]这里所分析的“日常教育的所指”,是一种平均的所指。课堂上发生的事情,学校里发生的事情笼统地被称之为“教育”,而不论这些事情就其事情本身而言是完全不同的事情。接近神的教育与接近魔鬼的教育,都“是”教育。 日常教育的所指,还是一种攀援附会的所指,“思想政治教育”与“数学教育”,只有一些形象上的接近,却在被平均地使用教育的“名”,针对于此,潘光旦先生作文“论宣传不是教育”。当然“日常”的反面是“不同寻常”,偶在的事实和不同寻常的想象,也聚集了无数的教育的所指。
[37]陶行知:《创造教育》,方明编:《陶行知教育名篇》,教育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05—306页。
[38]海德格尔著,孙周兴译:《林中路》,《艺术作品的本源》,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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